《昼短夜长》选读③|他非常非常轻地哼起了战争时期的老歌
发布时间:2025-06-08 20:03 浏览量:2
《昼短夜长》以生活在科达达德楼的普通职员古斯塔德的生活为中心辐射,通过身边人线索的交错推进,描绘70年代印度的众生百态。小人物的生活宛如多棱水晶,在转动间折射印度宗教、政治、经济、文化万状。国家的政治反思,宗教终极关怀,人类命运寓言随之展开。在昼夜交替的人间,无数人都像古斯塔德在马瑟兰所看见的飞蛾,扑向水中之光不知结局,也有人即使身如芥子,命若蜉蝣,亦可趋光而行,不问死生。
本书为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获奖作品,作者罗因顿·米斯特里多次入围布克奖,他的作品描绘了印度社会的各个层面,以及印度帕西人的生活、习俗和信仰,充满了对印度的怀念之情。
当信仰与神明远去,日复一日的生活才是恒久的本相,让我们随着这本书一起走进70年代印度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
他就这样看着,索拉博睡得香甜,脸上带着一抹隐约的笑意;十五岁的达利斯身形健硕,像他父亲,只是年少一些、矮一些;小罗珊只占了门床很少的一部分,两条辫子落在一侧的枕头上。古斯塔德静静地看着他们,祈愿他的儿子和女儿一生中的每一个夜晚都能平和安宁。他非常非常轻地哼起了战争时期的老歌,他们小时候,他为了哄他们睡觉,将歌词改了一下:
祝福他们,祝福他们每一个,
祝福我的索拉博、达利斯,每一个
祝福我的索拉博、达利斯
还有罗珊,还有……
索拉博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古斯塔德停止哼唱。房间里黑黢黢的,像这间公寓里其他所有房间一样,窗户的玻璃和通风口都用黑色遮光纸贴上了。这是古斯塔德九年前贴的,就是和邻国打仗的那年。那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啊,他想。罗珊的出生,然后是我那场可怕的车祸。太幸运了。髋骨骨折,在床上躺了十二个星期,屁股摆在正骨大师马蒂瓦拉给的沙袋之间。然后是孟加拉的骚乱——宵禁、警棍、燃烧的公交车,随处可见。一九六二年真是可怕的一年。那可耻的败仗,走到哪里人们谈论的都是印度兵就像是锡做的玩具似的。直到最后一刻,双方还在宣扬和平与兄弟情谊,尤其是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他最喜欢的口号是“印中是兄弟”,坚称两国是兄弟,是伟大的朋友。“印中是兄弟”,他不断重复,仿佛说得足够多就能真正让它们成为兄弟。然而,后来发生的故事是:中餐馆和中国理发店失去了顾客,印度人多了一个头号对手。
迪尔娜瓦兹经常吓唬达利斯:“不吃完饭,小心有人来把你抓走。”但达利斯不在乎,他才不怕呢。对付那些人,他有自己的办法。
让达利斯大失所望的是,并没有邻国士兵靠近科达达德大楼。相反,经常在这一片出现的是募捐的政客。他们在那里发表演讲,根据他们各自所属的党派不同,或赞扬政府的英勇立场,或谴责政府的无能。将英勇的印度士兵派往喜马拉雅山,却只给他们落后过时的武器和夏日的单衣,让他们死在邻国军队手里。各个党派都派出了插满旗子的卡车,在城市各处巡游,车上的横幅堪称独具匠心的典范:巧妙地将支持他们党派和支持印度士兵糅合在一起。募捐者们自己则对着话筒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劝告人们要像士兵一样无私,他们用热血捍卫印度母亲,他们的血染红了喜马拉雅山上的雪。
人们受到感召,纷纷将毯子、毛衣和围巾从窗口扔出,扔进从楼下经过的敞篷卡车里。在一些富裕的片区,募捐活动变成了一场竞赛,邻居们相互攀比,努力让自己显得比别人更有钱、更爱国、更有同情心。女人们纷纷从身上摘下手镯、耳环和戒指,捐出去。钱——纸币和零钱——被包在手帕里塞进感激的募捐者手里。男人们扒下身上的衬衣和夹克,踢掉脚上的鞋子,解下腰上的皮带,将它们统统扔进卡车里。那是一段怎样的时期啊,那样的团结,那样的慷慨,让每个人都不由得热泪盈眶,备感自豪和欢欣。之后,据说有些捐赠物品出现在克尔集市和纳尔集市,还有各处路边小摊的摊位上,不过这恶毒的指控没有多少人去关注。国家团结的热度仍在,令人欣慰。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场战争冰封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心,更将它击碎了。他始终难以释怀。这个国家最受爱戴、最有远见卓识的人变得满腔怨愤。自此以后,他再难容忍丝毫批评,也不接受任何谏言。他对哲学的热爱、追求梦想的热情都永远消逝了,他听任自己纠缠在各种政治阴谋和内讧之中,尽管在战争爆发之前,他已经显露出暴戾无常、暴躁易怒的迹象。他与女婿之间的龃龉无疑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根刺,这是众所周知的。尼赫鲁从未原谅费罗兹·甘地揭露政府丑闻的行为;他不再需要做被压迫者和穷苦人的斗士和捍卫者了,那些角色他曾经以极大的热情成功地扮演过。他现在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确保他心爱的女儿英迪拉(他声称她是唯一真正爱他的人,甚至为了父亲而抛弃了那个一无是处的丈夫)能在自己之后成为总理。这种执念日夜萦绕于他心头,那些日子,因为受到背叛而永远地笼罩着一层阴霾,变得黯淡无光。
冲突结束后,人们将门窗上的遮光纸撕掉,黑魆魆的城市恢复了光亮。但是古斯塔德没有动那些遮光纸。他说那可以让孩子们睡得更好。迪尔娜瓦兹觉得这想法很荒唐,但她没有争辩,因为他父亲最近刚在养老院过世了。她想,或许那黑暗可以让刚经历丧痛的他稍感安慰。
“这些黑纸你想揭的时候再揭吧,孩他爸。我没有一定要你揭掉的意思。”她说道。不过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说几句言有所指的话:那些纸很会积灰,很难清洁;是蜘蛛结网的理想之地;为蟑螂产卵提供了完美庇护;让整个房子昏暗压抑。
几个星期过去,然后是几个月,纸限制了各种光的进入——尘世间的和天体发出的。“这屋子里好像从来没天亮过。”迪尔娜瓦兹持续地抱怨着。渐渐地,她摸索出各种对付灰尘、蛛网和屋里害虫的新方法。家里人也慢慢习惯了没什么光线的生活,好像遮光纸从来就是贴在窗户上似的。不过,偶尔,当迪尔娜瓦兹为日常琐事烦躁的时候,那些纸会成为她发泄怒气的对象:“这下可好。儿子收集蝴蝶和蛾子,老子收集蜘蛛和蟑螂。很快科达达德大楼就要变成昆虫博物馆了。”
但三年后,巴基斯坦前来攻打,想要得到克什米尔的一部分土地,就像刚刚分治时那样。政府宣布再次实施灯火管制。古斯塔德扬扬得意地向她指出自己的决定有多明智。
*本文节选自罗因顿·米斯特里《昼短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