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华 ▏《金瓶梅》与碧霞元君的民间信仰
发布时间:2025-07-17 22:07 浏览量:1
内容提要:
《金瓶梅》广泛反映了明代山东的文化风俗。其中有吴月娘去泰山顶碧霞宫烧香还愿的情节,着墨不多。从碧霞元君信仰切入,或许将有助于深入开掘人物性格和小说意蕴。本文结合碧霞元君信仰在民间的流变和功能,探讨月娘还愿的背景、动机及其对推动情节、结构全书的重大作用。这增强了小说的地域色彩,并使碧霞元君信仰在内的山东文化随小说的出版流布进一步得到传播。
《金瓶梅》广泛描写了明代社会的世态人情和风俗文化,为研究考察那个时期的历史面貌提供了翔实可信的资料。
本文试图从该书第79回和第84回入手,结合碧霞元君在民间信仰中的流变和功能,分析吴月娘去碧霞宫烧香还愿的背景和心理动机,探讨碧元君信仰在全书中的重要作用及其以山东为信仰中心并扩及全国的广泛影响,以就正于方家。
《金瓶梅》第79回叙述西门庆因淫欲过度而丧命,西门家庭从众叛亲离、走向分崩离析的衰亡道路,可谓全书的重要关节。也正是在这一回西门庆病重时,月娘“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并在第84回长途跋涉去泰山还愿。
虽然小说对此着墨不多,但这一切却推动了情节的发展,预示人物的命运和全书结局。
因此,月娘的烧香许愿、进香还愿在书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而碧霞元君信仰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碧霞元君,山东人多称之为泰山老奶奶,有关她的来源有很多古老的美丽传说。据《太平御览》所引张华《博物志》云:
太公为灌坛令,于时文王梦见一妇人哭于道,因问其故,答曰:“吾是东岳之女,嫁为西海之妇,吾行往来,必以暴风疾雨。今灌坛令当吾道,吾不敢以暴风疾雨过也。”
梦觉,遂召太公。①
这个记载认为泰山有女,是泰山神女传说的较早资料。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九十《郊社》云:
泰山玉女池,在太平顶。池侧有石像,泉源素壅而浊。(宋真宗)东封先营顿置,泉忽湍涌,上徙升山,其流自广,清冷可鉴,味甚甘美。
经度制置使王钦若请,浚治之。象颇摧折,诏皇城使刘承易以玉石,既成,上与近臣临视,遣使磐石为龛,奉置旧所,令钦若致祭,上为作记。②
这条记载尽管未称玉女为泰山之女,亦未说加以封号,但因为此玉女像恰在泰山顶上,于是人们自然把民间泰山有女的传说与此联系在一起,认定她就是东岳泰山之女。
泰山老奶奶全称为"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 ,道经称为"天”
当然,也有人认为泰山玉女不是泰山之女,而是天仙神女,乃黄帝建岱岳观遣七位仙女迎西昆真人修而得道的其中一个;也有人认为泰山玉女即汉明帝时善士石守道之女石玉叶,受西王母赏识,入泰山石屋修炼成为神仙。
这些传说显示出碧霞元君深受民众的喜爱及其在民间的广泛影响。
清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一所引《帝京景物略》始明确叙述宋真宗封泰山之女为碧霞之君:
按稗史,(碧霞)元君者,汉时仁圣帝(即泰山神)前,有石琢金童玉女。至五代,殿圯像仆,童泐尽,女沦于池。
宋真宗东封,还次御帐,涤手池内,一石人浮出水面,出而涤之,玉女也。命有司建祠奉之,号为圣帝之女,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③
从此享受人间香火。
而道教徒还专门编造了一部《碧霞元君护国庇民普济保生妙经》,说她“神功莫测,浩德难量,惠溥天民”,“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罪福报应,感应速彰”,能“保生益算,延嗣绵绵,消灾化难,度厄除愆,驱瘟摄毒,剪崇和冤”。④
因此,可以把碧霞元君的职能归纳为二:一是消灾庇民,一是延嗣保生。
这正与封建时代人们祈求平安、重视传宗接代的思想相吻合。无数善男信女纷纷奔赴泰山碧霞祠烧香也就可以理解了。
据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立《东岳碧霞宫碑》云:
自碧霞宫兴,而世之香火东岳者成奔走元君。近数百里,远即数千里,每岁瓣香岳顶数十万众,施舍金钱币亦数十万。⑤
人数之众,钱币之丰,可见一斑。
《嵩庵闲话》书影
明张岱《岱志》亦云:“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为四大部洲所无。……四方香客,日数百起,聚钱满筐。”⑥
无怪乎泰山二十余所宫观,仅东岳庙、碧霞祠屡经修葺,其余却多年失修,渐次废弃了。真是只要神仙“灵”,自然香火旺。以致曾经发生这样的灾难:
明万历十四年十月十八目,岱顶碧霞宫进香者人满为患,发生骚乱,自相践踏,死亡61人⑦
所以,明万历十七年参政吕坤在开山以北另辟新道,跨涧建渡天桥,并顺大龙峪源头修新盘道,直达碧霞祠南神门。令登顶者自东上,从西下,以解人多的险情。⑧碧霞元君不独盛于泰山,有宋以来,元君庙遍及全国。
《帝京景物略》云:“后祠日加广;香火自邹鲁齐秦以至晋冀,祠在北京者,称泰山顶上天仙圣母。”
留存至今的大型元君庙尚有山西太原、晋城、蒲县、万荣、河南新乡、陕西西安等多处。⑨这从小说描写中亦可得到佐证。
《梼杌闲评》第一回“碧霞君显圣降灵签”就写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勅旨去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游,为民造福。
于是人们在江苏宝应具城北建泰山庙祀元君,“香火最盛,四季皆是挨挤不开”。
碧霞元君在民间的广泛信仰和诸多灵迹,生活在山东清河的吴月娘不会不知道,亦不会不受此影响,何况她亦有浓重的宗教、迷信思想。
她烧香拜佛,与姑子交往甚密。当西门庆受潘金莲的挑唆与她反目成仇,冷落她时,她不是迁怒于金莲,而是忍气吞声,默默为夫主改邪归正而焚香:祈求神灵保佑西门庆早得子息以延重火:
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焚香,夜杳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家理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
……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
“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忍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第21回)
由此可见,月娘作为西门庆的正室,尽管不受宠爱,而待人行事却总是从西门家庭的命运出发,表现出对西门庆和西门家庭的愚忠。这种气量却非他妾可比。
她蒙受委屈还祈求神灵使夫主早日浪子回头,终于使西门庆满心渐愧,感受到她“倒还是正经夫妻”,从而赢得了敬重。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在我们看来,虽然并非神灵施展法力使西门庆暂时回心转意,而在月娘却未必不认为是鬼神灵验,有求必应。
其后她又吃符拜神求得子息,对神灵更加虔诚、敬重。因此,当西门庆病重时,月娘何以许愿去泰山进香就有了心理基础。
有病求医,有灾祈神,在封建社会是很普遍的。
自西门庆发病,在月娘苦口婆心的劝说和顽强坚持下,先后请了四个医生看病开药,她的心情随着每剂药的疗效和夫主病情的恶化急剧变化,起伏不定。
书中三次写她“慌”了,充分表达出她为夫主牵肠挂肚,心急如焚的忧虑心情。这一切表明她的言行还是很清醒、理智的。
见服药无效,她才想到求助于神灵。她一面使人请刘婆子在前边卷棚内与西门庆点人灯跳神,一面使人请吴神仙诊脉算命。
她希望通过点人灯跳神驱走病魔,然而吴神仙掐指寻纹,说“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可谓当头一盆冷水滞息了她心中的一点希望。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第79回)
她无法想象失去夫主的生活,十分渴求他能脱离这场灾难。这种心理和现实的需求恰好与碧霞元君的第一种职能一致,因此月娘才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山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眉批曰:“病岂此等可疗?然亦自尽其心耳。"表明了月娘的虔诚和美好愿望。
她期望“神功莫测,浩德难量”的碧霞元君“统摄岳府神兵”能为夫主“消灾化难,度厄除愆”。
从她请医,求神问卜、向娘娘许愿的次序,可汉清楚看出月娘把泰山娘娘看作西门庆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月银把夫主的安危和生死系于泰山娘娘身上,可见其在民间的巨大影响。
然而,月娘的痴心和虔诚并没能感动娘娘,亦未能给夫主带来金运的转机。西门庆最终丢下孤儿寡母,一命鸣呼。
按月娘当初所许之愿,只有儿夫好了,才去泰山烧香挂袍。现在既然娘娘靠不住,月娘就该足不出户,为夫守灵,抚养幼子,不必去泰山进香。
可是,在第84回,她为什么还远奔数百里,晓行夜宿,攀藤揽葛去泰山顶碧霞宫去进香还愿呢?令人颇为费解。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眉批曰:“托家缘幼子与一班异心之人,而远出烧香,月娘殊亦愚而多事。”
月娘果真“愚而多事”吗?笔者认为月娘还有深意蕴涵其中,而且,这还推动了情节的发展,预示了月娘母子的命运和全书结局。
我们不要忘记碧霞元君的第二种职能——延嗣职能。
我国封建礼法特别重视家族的繁衍,宗姓的承兆。孟子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⑩
没有子嗣在宗法社会中是为人所不齿的。夫为妻纲,丈夫对妻妾具有绝对的占有权和支配权,一旦女性不能生育,男人就把罪责推在女人身上。
她们深受压迫,处境凄苦悲惨,于是希望于娘娘,期待她能给自己送来子息并保佑婴儿平安,从而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处境。
因此,碧霞元君深受女性的敬重和爱戴。在民间广为奉祀,逐渐成为专司妇女生子、保护幼儿平安的大神。
据明张岱《岱志》云:“元君三座,左司子嗣,求子得子者,以银范一小儿酮之,大小随其家计,则以银小儿进。"⑪其影响和灵迹在一些小说中也得到展示。
《归莲梦》就写秦安州年近半百、无男无女的白双山夫妇商量说:"我们两个勤苦节俭,积些家业,可惜无人承任。闻得泰山上神道极灵,何不备些香烛,去求祷一番,或者山神鉴格,降得子女。”后生一女。
显然,这里说的是碧霞元君。之所以没生子,大概是因为他们太吝啬没亲去碧霞祠烧香吧。
对月娘来说,尽管已有孝哥承继西门香火,但须知这个儿子来之不易。她本不生育,第50回和53回交待是她求了薛姑子、王姑子的符药并祈祷皇天才有身孕的。
因此,想方设法使这根独苗——孝哥健康成长,承继家业成为月娘的头等大事,何况又有官哥的前车之鉴呢!
家破人亡,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月娘的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孝哥身上,儿子是她唯一的生命支柱。失去孝哥,她也就失去了生命的依托。
所以,当雪洞禅师要化孝哥为徒时,月娘口中不言,而吴大舅说“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却真实地道出月娘的心声。
因此,月娘去给娘娘进香,不只是为死人尽忠以兑现自己的诺言,更是为活人——孝哥祈求平安吉祥。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月娘在家,陈经济与潘金莲尚勾勾答答,暗约偷期。今月娘一旦远道烧香,两人更加肆无忌惮,“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
以致偷出孩子不得不堕胎,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这促使月娘痛下决心隔绝二人往来,最终赶出陈经济,发卖金莲。这才又有了后文的武松杀嫂祭兄,陈经济的落魄故事。
也正是碧霞宫烧香还愿,才致太岁起衅,伯才招灾,差点使月娘受辱,在黑夜惶惶而逃。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眉批曰:“一妇人,一老子,半夜在泰山顶上逃难,危甚,险甚。此是烧香下场头”。可谓的论。
这才于危难之时巧遇雪洞禅师。月娘自以为得救脱险,却不想已把儿子送进佛门。
当雪洞禅师说要化月娘的一个亲生“儿子为徒,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方问你要哩。”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眉批曰:“似说破,又似不说破,此书妙处,只是一冷。”这恰恰成为她儿子孝哥将来归宿的谶言。
月娘的烧香还愿既不能让西门庆含笑九泉,也不能给儿子带来平安。一切都事与愿违,正是她的泰山之行断送了西门家族的香火。
正如张竹坡在第84回回前评中所说:
贮许多金粉于园庭,列无数孀居于后院,一旦远行烧香,且自己又为未亡之人,乃远奔走于数百里之外。
以礼论之,即有夫之妇,往邻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妇人所宜,乃岳庙烧香。噫!月娘之罪,至此极矣。
……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绝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异端,入于空门,……而雪洞一言,以其千百年之宗祀,为一夕之喜舍布施,尤为百割不足以赎其罪也。
我们不能不为月娘一叹。正是“雪洞一言”才有了第100 回逃难途中普净禅师的索徒情节,最终孝哥被幻化而去,落得个养子一场空,令人扼腕心酸。
张竹坡评云:“此回乃大书月娘之罪,以为一百同结文之定案也,以为以前凡写月娘之罪案结穴也。”
其实,月娘泰山烧香还愿体现了她的善良和对鬼神的笃信,其愿望是美好的。
从以上分析、考察,我们不难看出碧霞元君信仰在月娘心中和全书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当然,月娘对之并非一种虔诚的宗教信,而是一种从已身利益出发具有实用性、功利性的民间信仰。
这种民间信仰表现为一旦民众遇到人力不可及的天灾人祸时,便迫不及待地见庙就烧香,是神即叩头,恳请神灵赐福禳灾,祛病降吉。
只要和自己的关系密切,为已所需,不管神灵善恶,职司高低,就真心地供奉,并认为“心诚则灵”。
可以说,中国民众与神灵进行的是桩买卖,通过烧香和供品换取实际的利益。正如费孝通所说:
“我们对鬼神也很实际,供奉他们为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免灾逃祸。我们的祭祀很有点像请客、疏通、贿赂。我们的祈祷是许愿、哀乞。鬼神在我们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
中国民间信仰的这种实惠特点显然不同于宗教那种崇高的伦理道德和精神完善的追求。
民俗学家乌丙安曾提出民间信仰和宗教的十大区别,揭示了民间信仰几千年一贯制的自然状态、自发状态和世代因袭,缓慢前移的“冷文化”状态⑬。
碧霞元君的广泛影响正是在长期的民间信仰中自发形成的,反映了苦难人民的良好愿望。
《金瓶梅》作为一部描写山东风俗人情的长篇巨著,如实地反映了源于山东并以之为中心的碧霞元君在民间的信仰。
书中所写与当时的史料记载是吻哈的。由此,我们不难认定作者对山东的山川地理、风土民俗,比较稔熟。
他从霞元君的信仰落笔,稍微点缀,不仅构成全书之枢纽,还真实地反映出鲜明的地域特征。这或许可为论证作者是山东人提供了一个佐证。
《金瓶梅》社会影响大,流布广,有可能促进了包括碧霞元君信仰在内的山东文化风俗的进一步传播。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平、李志刚、张廷兴 编
注释:
①《太平御览》第2册卷397,第1835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
②)《文献通考》上册第823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③转引自《中国道教》第三卷第107—108页,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
④转引自刘仲宇:《中国道教文化透视》第332页,学林出版社,1990年版。
⑤⑨《山东省志·泰山志)第459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
⑥①《山东省志·泰山志》第521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
⑦⑧《山东省志·泰山志》第25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
⑩《孟子·离娄章句上》
⑫费孝通《美国与美国人》第110页,三联书店,1985 年版。
⑬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第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王平、李志刚、张廷兴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