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散记‖任继愈

发布时间:2025-07-28 15:31  浏览量:1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散记

任继愈

抗战全面爆发后,原在北平的北大、清华和天津的南开大学,奉命迁往湖南长沙,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临时大学在长沙驻有半年,又奉命迁往云南昆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一直到1946年3所大学分别回到原来的校址办学,虽只有短短八九年的时间,但它在中国教育史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段光辉历程。

名师荟萃 成就斐然

1944年,西南联大中文系部分教授合影(左起: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

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方面,西南联大教师们的成就当年在全国也是领先的。这一点似乎人们注意得不多,现在补充说一说。比如闻一多研究《诗经》《楚辞》,文献考证功力深厚,他后来利用西南地区民族、民俗的“活化石”,使自己的学术造诣打开了新局面。

语言学大师罗常培,利用西南地区的特殊条件开辟了少数民族语言新领域,为我国培养了新一代民族语言研究人才,如马学良、傅懋绩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为国际知名的专家。新中国成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这些青年学者成为骨干。为少数民族创制新文字,这批专家成了主力军,我国少数民族学的基本队伍是西南联大时期培养的。

贺麟创立西洋哲学名著编译会,主持西洋哲学名著翻译工作,造就了不少哲学翻译人才。新中国成立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洋哲学名著系列丛书,主要是西南联大时期的一批青年学者完成的。他还系统介绍黑格尔哲学,新中国的黑格尔研究,贺麟有开山之功。

金岳霖的《知识论》是他在联大的讲稿整理而成,他的哲学代表作《论道》是他在联大跑警报时在山坡上构思完成的。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还没有一部著作可以取代它的权威地位。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是这一时期完成的。洪谦是向国内学术界介绍维也纳学派的第一人。钱穆《国史大纲》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抗战的百万将士”,这部中国通史成为各大学首选的教材。雷海宗讲授中国通史,只带几支粉笔,不带讲义书本,能将历史事件、年代讲授得准确无误。结合他丰富的世界史知识,把中国古代史放在世界历史的大范围内来观察,使学生增加了知识,开阔了眼界。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选修课,上课时带了一包袱书,却从不翻看,娓娓讲来,令听者忘倦。西南联大不采用当时教育部规定的全国通用政治课教材《党义》,以《伦理学》取代国民党的党义课,全国只此一家。

百家争鸣 学术民主

百家争鸣成为西南联大的学风。北大中文教授罗庸开唐诗课,第二年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闻一多也开唐诗课。闻一多讲选修课《楚辞》,第二年罗庸也讲《楚辞》。两人讲授的风格、内容各异,同学受益良多。教师之间相互学习,不以学科为限。沈有鼎为哲学系开《周易》课,闻一多杂坐在学生中听讲。郑昕开康德哲学课,数学系教授程毓淮也来听课。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助教、讲师多来听课,本科生反倒不多,陈遂有“教授的教授”称号。

联大学生在上课

百家争鸣、学术民主,不但在同辈中盛行,师生之间也不鲜见这种宽容求是的事例。学生王玉哲在北大历史系二年级时,对傅斯年研究《齐物论》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在刊物上反驳。后傅斯年在西南联大担任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招研究生,王玉哲想报考,又怕傅老师对他有芥蒂,后来壮着胆子报考了,顺利录取,师生相处甚好。

杨振声指导本科四年级学生写论文,有位学生选了研究曹禺的题目,却迟迟未见成文,杨约学生谈话。原来学生的观点与杨先生不尽一致,怕导师通不过。杨振声告诉他,只要认真研究,掌握原始材料,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尽可写成论文。师生完全一个样,学术怎能发展?学术面前,只重证据,不论资格。听说这位学生后来成了中山大学的名教授,并经常以此精神教导下一代。

大师的幽默与活跃

抗战后半段,美国派来志愿空军,在昆明建立空军的“飞虎队”,经过几次空战,打下日本飞机多架,日本飞机不再敢来空袭,上课时间比较正常。中缅公路修通后,昆明成了对外交通的要道。联大时常邀请归国路过的名人讲演,我记得的有顾维钧、焦菊隐、徐悲鸿、美国回来的林语堂、牛津大学的Daods、在缅甸抗日的杜聿明,等等。师生们物质生活艰苦,精神生活却十分活跃丰富。

徐悲鸿由欧洲经苏联回国,过昆明,联大学生请他演讲,他便谈了在苏联画展上的见闻。画展大部分作品是描写苏联红军抗击德国纳粹战争的。也有些老画家,没有画过红军卫国战争的作品。徐悲鸿在画展上看到了一幅画,题名《绿舞》,一棵大树屹立在田野上,树叶迎风飞舞,生动极了。恰好有几个青年参观者也在欣赏这幅画,问解说员:“这大树和房子很好,可画上怎么不见红军啊?”解说员机敏地回答道:“你不是看见树后这所房子了吗?红军隐蔽在房子后面啊!”

焦菊隐谈二战时期的英国人民,当时纳粹德国首先发明飞弹(后译为导弹)V1、V2,用来攻击伦敦,造成居民伤亡,建筑被毁,危及交通,市内道路通行天天改变。当时伦敦一家大百货公司遭到飞弹袭击,屋顶炸穿,被开了天窗。公司门口布告:Open as usual。第二天又被炸了,屋顶的破洞更大了。百货公司又公告:More open as usual。英国人民巧用Open这个双关语,more open既表示对敌人的藐视,又体现出伦敦市民乐观幽默的性格。

西南联大人文学科专家大师云集,学术风气活跃。北大文科研究所罗常培教授积极组织了一系列学术报告会。联大许多学术社团组织,也经常开展各种学术活动。我听过的学术讲演,现在记得的有汤用彤先生的《言意之辩》,后来收入他的《魏晋玄学论稿》。向达先生的《唐代俗讲考》,长篇故事有连续性,十天半月讲不完。从甲地换到乙地接着讲,听讲者听得入迷,也从甲地跟到乙地。冯友兰先生讲“禅宗思想方法”,说禅宗的认识论用的是“负的方法”,用否定的词句表达肯定的意义,以非语言的行为表达语言不能表达的意义,“说就是不说”。讲演散会时,天气转凉,冯先生带了一件马褂,穿在身上,冯自言自语地说,“我穿就是不穿”。这部分内容收入了他的《新知言》一章里。

法学院一位教授在昆中北院作世界形势报告,分析德苏不会开战,提出四条根据,先讲了两条,中间休息20分钟。恰好这时街上报童叫喊“号外、号外”,“德苏开战了,德苏开战了”。主讲人颇感尴尬,宣布下半讲不讲了,提前结束。其实,世界风云变幻莫测,结论有误完全可以理解。这位教授照常受到学生们爱戴。

西南联大的学术讲坛,也吸引了外省学者的兴趣。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黎东方教授到昆明讲“三国历史讲座”,租用省党部的礼堂,售票讲演,听众踊跃。他送给联大教授们一些票。姚从吾、郑天挺等先生都去听过,我也分得一张票。他为了适应广大听众的趣味,讲历史故事时,经常加进一些噱头。讲三国时期吕布与董卓的矛盾,把《三国演义》的一些情节加以演绎:“吕布充当董卓的贴身侍从武官,住进相府。吕布就在客厅支了一张行军床,这样与貂蝉见面的机会多了,随便谈谈三花牌口红的优劣,谈得很投机……”由于黎东方善于随时加进一些“调料”,他的讲演上座率不错。听说他在重庆的讲座也很受欢迎。

抗战胜利后,日本投降,西南联大解散。西南联大的形象长期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