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10:沈阳成了孤城,败兵入城三五成群叼着香烟街头游荡
发布时间:2025-05-22 18:04 浏览量:2
国军的军纪变坏,宪兵队冷衙变热,民众纷纷前来投诉,要求制止军人欺压。宪兵巡查沿途取缔违纪事项,每天带回整页记录,有时加上需要"带队处理"的军人。郭伟班长专门负责处理这些案子,我是他的助手,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得休息。
军纪是怎么变坏的呢?第一个原因是伤兵增加。
军队作战,官兵当然有伤亡。伤者先由野战医院紧急治疗,转到后方医院继续治疗,他们或因留下后遗症,不能再上战场,或因心灰意冷,不愿再上战场,千方百计保留伤员的身份长期留院,于是后方医院兼有收容所的性质。好莱坞出品的电影里有一场戏,炸掉一条腿的大兵和炸瞎一只眼的大兵额手相庆:"对我们来说,战争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回家了!"国军的伤兵无家可归,你两条腿离家,怎么能一条腿回去?而且战争对他们并未过去,他们的家乡在解放区,缺一条腿或瞎一只眼,正是他残害人民的罪证,不能掩饰,无法原谅。这些人逗留戏院,游荡街头,心理不平衡,见谁跟谁生气。
那时社会歧视"残废"的人,多少民间故事以嘲笑他们为题材,连儿童都以捉弄聋哑为乐。那时,基督教认为残废是上帝的惩罚,佛教认为残废是前世的业报。中国人把残废改成残障,再改成肢体障碍,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四十年前,给残障的人让路、开门、预留座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政府对伤兵没有康乐服务,没有职业训练,没有教育补习,没有宗教陶冶,甚至连医药卫生也照顾不周。九十年代,我读到美国心理学会一份调查报告,人若生活在困难的环境里,长期受疏忽蔑视,容易产生暴力倾向,这时人经常愤怒,爱打架,任意破坏物品虐待动物,喜欢携带武器。我觉得这番话几乎是为四十年代沈阳的伤兵而设。
伤兵还想活,还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结队聚众提高自己的地位,他们发现,一个伤兵是弱势,一群伤兵就是强势。他们并不游行请愿、奔走陈情,那时不兴这个,他们结伙横行,强力开辟生存空间,用他们自己的办法向社会讨公道、求补偿,例如成群结队吃馆子,上澡堂子,坐车,看戏,都不付钱,而且动不动把馆子戏院砸了。老百姓众口流传的顺口溜把"四大害"扩充为"十大害",伤兵入选。沈阳市是东北军政首长集中办公的地方,伤兵还相当收敛,到了偏远县市,他们简直没有顾忌。陕西安康是我和文学结缘的地方,我手头有一部《安康市志》,明文记载安康八二医院伤兵激起公愤,民众冲进医院,杀伤四人,医院连夜迁走。
我和伤兵有很多接触,我纳闷,他们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处。有一个伤兵对我说,他也很想发展军民关系,很想和老百姓起码有点头之交,无奈男人看见他就捂鼻子,女人转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园散步,看见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他走过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亲的立刻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向他怒目而视。他说我们是伤兵,只能做坏事,不能做好事,我们进饭店白吃白喝,社会能接受,大家认为我们就是这么个料子,我们做别的,社会不接受,认为我们不配干那个。
他说将领以前玩弄他,现在政府舍弃他。二十多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胶小兵,排列阵势,发现缺腿断手的小兵,挑出来丢掉,我在旁想起沈阳的伤兵,想了很久。
他说小时候信奉基督,后来想上教堂,他告诉我在沈阳进教堂的经验。他只有一只脚,腋下拄着大拐杖,礼拜堂的大门正对着讲坛,牧师正在讲道,他走进去的时候,会众正在唱诗,他熟悉那首诗:
为你,为你,我命曾舍,
你舍何事为我?
为你,为你,我身曾舍,
你忍何辱为我?
他说,会众看他走进来,立刻闭起嘴巴。他的拐杖落地,发出沉重的声音,咚、咚、咚,他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全堂听众都转过脸看他,好像都在等待什么。他忽然明白了,他闻到的气味,看到的脸色,知道那些人等他退出去,认为他不该进来,他转身往外走,他听见礼拜堂的大门在背后关上。
他向我大声质问:"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那年代教会使我们跌倒。后来我知道,不是上帝离弃我们,是上帝的代理人离弃我们,三十年后,我越过代理人,直接恢复信仰,有时想起那个伤兵,猜想他的灵魂在哪里。
第二个原因是通货膨胀。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把东北定为经济特别区,发行九省流通券,希望币值稳定,减低腹地经济波动的冲击,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我们初到沈阳的时候,沈阳市的公共汽车和电车,一张车票三毛钱,另有私营的马车代步,车夫沿街招揽生意,不断喊着"一张票!一张票!"意思是花一块钱就可以上车,你可以坐车到铁西区内的任何地方,越区才加收车资。没过多久,这"一张票"居然变成十块钱了。我把以后的发展提前写在这里,据《沈阳市志》记述,两年以后,一九四八年六月,公车车票一张涨到两万元。再过三个月,币制改革,金圆券出笼,东北流通券三十万才换得新币一元!
且说我们当时,有一个大兵坐上马车,下车的时候车夫向他收钱,他夺下赶车的鞭子,给车夫一顿狠狠地抽打。
郭班长审问他,问他为什么坐马车不付钱,他说,一个月的饷只能买两条麻袋,拿什么付车钱?既然没有钱,为什么要坐马车?军人坐电车、坐公共汽车都是免费的啊。他说沈阳市这么大,街巷这么复杂,我们外路人哪里摸得清楚?谁知道该坐哪辆车?下了车谁又知道怎么找门牌?
你不付钱,已经过分,为什么还要打人?问到这里,"被告"的语气忽然激昂:"他根本不应该向军人要钱,我要立下规矩,教他们知道军人坐马车也得免费,规矩立下来,你们也可以不花钱坐马车。"
我在旁边制作笔录,听到这番话怔住了。郭班长勃然大怒,抄起木板,命令他"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手心。吩咐我"写下来!把他说的话都写下来!我们要专案报上去。"
情况越来越令人不堪,我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三个军人坐一辆马车,找个空旷无人之处,把车夫的双手倒剪,毛巾堵住嘴,面粉口袋套住头,推倒在地,三人赶着马车扬长而去。他们一定是把马卖了,把车也卖了,军营似海,这个案子谁也无法海底捞针。
我记得,四小名旦有一位毛世来,他到沈阳登台公演,门票一张东北流通券五千元,爱好京戏的人想买票还得找门路。公演这天晚上,宪警在戏院四周每一个路口布下岗哨,文官的汽车,武官的吉普车,富商巨贾的私家马车,一望如水如龙,平时看白戏的人个个坐在家里死了心。
我听见这样的对话:
毛世来一张票凭什么卖五千块?
大米卖到一万块一石了,毛世来也只是为五斗米折腰。
我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市有一条街叫太原街,这条街很长,商店很多,街道两旁摆满了卖银元的小摊,军公人员街,这条街很长,商店很多,街道两旁摆满了卖银元的小摊,军公人员领到薪饷,急忙跑到太原街去买银元,当时叫做"保值"。那时银元市价紊乱,"货比三家不吃亏",手里攒着钞票的人,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问价钱,怎么越问银元越值钱?还是开头第一家价码合算,急忙回到原处去买,这"第一家"居然比"最后一家"还要贵!"早晚市价不同",货比三家吃了亏。
于是国军的"五强"作风,渐渐由关内带到关外:强买,强卖,强借,强住,强娶。
强买,商家定价一百元的货物,硬要二十块钱买下来。强卖,拿着东西到商店推销,明明只值二十块钱,硬要一百块卖给你。强借,借用老百姓家的东西,你不借也得借。中国人因为语不通或腔调不同,互相轻视。有些士兵听不懂东北话,东北人也听不懂他的乡音,借东西沟通失败,自己升堂人室寻找,哪有工夫听老百姓争论,索性举手就打,拿了东西就走。强住,军人不带着房子走路,随地住在民家,眼睛只看屋子不看房主,一句商量也没有。强,团长或师长级的带兵官选中了对象要成亲,他的年龄可能比岳父大,说媒求亲纳采下聘样样按规矩来,花轿抬到门口,你还想怎样?强娶的例子关内多,关外少,但是影响面很大。
"五强"本来是个荣誉。大战结束,英美苏并称三强,美国从欧洲拉来法国,从亚洲拉来中国,合称五强。那时"五强"经常挂在要人的嘴边,嵌在报纸的大字标题里,实际上中国的国势很弱,老百姓把军人违纪扰民的行为凑成五项,冠以五强之名,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个原因是成立许多保安团。
几乎人人都说,政府没有收编东北的青年,犯下极大的错误。我到沈阳以后知道,经过苏联红军占领和八路军抢先接收两番淘洗,等到国民政府的大员出现,"满洲国"的军队已不存在。国军也曾收容残余,编了两个师,战斗力平常,军纪也差。(据溥杰写的文章说,日本根本不希望"满洲国"有很好的军队。)第一批出关的军队也曾大量吸收东北青年入营,宪兵第六团也曾立刻招考新兵,我还奉命去监考。
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保安团,我曾看到保安第四十四团的番号。
保安团是就地取材的"民兵",军事当局先委派某人做团长,他再找营长连长,四处招兵。政府给他们的薪饷补给诸多不足,他们自己就地筹措,怎样筹措呢?除了"五强",他们不知道别的办法。有个保安团长在铁西区弄到一栋房子,有了房子就得布置家具,他的副官带着几个护兵四处寻猎,冲进一个中年商人的客厅,搬走全套设备。商人到西区宪兵队告状,郭班长派我去看他家空空的客厅。
我奉令去找那个保安团长,冒着大雪找到他的家,他让我进门,却任我立正站在客厅里,不理不睬,他和他的朋友一同喝高粱酒,吃白肉酸菜火锅,我说话他装做没听见。等到酒过三巡,我按捺不住,提高嗓门告诉他,他必须把东西归还原主,究竟哪一天归还,现在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他站起来指着我,斥责我目无长官:"你给我回去,叫你们连长来!"谷正伦的灵魂忽然附在我身上:"我正在执行勤务,我现在代表连长,代表警备司令部,代表国家的法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一定要归还。"说完,我离开他的家。
他没有归还。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以队部名义起草报告,要求警备司令部处理。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再起草一份言辞激烈的报告去催促,有几句话是:军队是国家的命脉,而军纪是军队的命脉,警备首长一再如此训示,宪兵未敢或忘,所以整饬军纪,锲而不舍,人微言重,要求长官决断。朱连长读了我起草的文稿沉吟良久,终于对"人微言重"四个字表示欣赏,算是批准发文。
然后,我们的努力实现了,保安团副官带着大卡车送还家具。大概我在外面留下一点虚名,常常有市民写"呈文"给我,申诉"五强"遭遇,信末写着"谨呈上等兵王"。且慢高兴,我把那些信拿给郭班长看,他说"烧掉",我遵命烧信,心里很痛苦。
我的"第一天差事",曾经和国军编余的一位营长打过交道,他姓庄。我又遇见他,他佩戴中校领章,进保安团当营长。他对我说:"现在我这个庄营长不是假装营长,是真正的营长。"那时许多人冒充连长营长在外招摇,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以后见我这一营的弟兄,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大家都得混口饭吃。"
他沿街招兵,我总是在马路边碰见他,每次他都对我有忠告:"小兄弟,你们宪兵做事不方便,有些事可以来找我。"我不懂什么意思,他望着我微笑。
有一次,他提议喝茶,坐定了,他又提议喝酒,我坚决拒绝。
他说,他投考军校的时候也是个纯洁的青年,"像你一样纯洁"。但是人生漫长,总不能"一条路走到天黑",以前当军人为"国",这一次当军人为"家",合起来还是"国家"。上一次做的是赔本生意,这一次要赚回来。
他说:"我现在是真营长,你来,咱们共患难也共安乐,我给你当排长,你带两三个宪兵来,他们当班长,趁着天下大乱,好好地干它一场。"我急忙站起来往外走。这样的保安部队,我在河南见过,知道他们的三部曲:怕共,通共,降共。真奇怪,军政当局为什么要"一条路走到天黑"!
第四个原因是国军常打败仗。
春尽夏来秋又至,八路军连番发动攻势,国军打了好几次败仗,撤出好多据点。败兵入城,自以为"入死"、"出生",高人一等。这时,首批出关作战的精锐开疆拓土,越走越远,后续部队在训练、装备、教育程度各方面都次一档,基层官兵的旧习气比较深,坏习惯比较多,他们不但扰民,也和友军冲突,也和宪兵冲突。他们的长官多半有"家传"的统驭学,以包庇纵容部下的违纪行为来营造个人威望,维持士气。向来败兵难惹,即使是史可法,也只是一句"悍卒逢人欲弄戈"了事。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们用冲锋枪向宪兵开火。
说到兵家胜负,有人认为出关的国军多半从南方调来,难耐塞外的严寒,此言有理。记得出关第一年冬季,团部派几个人到长春出差,他们穿着皮衣皮裤,回沈阳都进了医院,小腿的肉冻坏了,必须开刀。我们的棉军服里面有纯毛的毛衣,外面有厚毛呢和咔叽布缝制的大衣,风雪之夜,卫兵只能在户外停留三十分钟,他得回到室内休息三十分钟再出来,室内有暖气,两班人马轮流取暖。天气影响士气和战力,我们睡在鸭绒睡袋里,睡袋的尺码形状照着人的身体设计,门户锁钥全仗中间一条拉链,拉链失灵,人就变成木乃伊。长春外围的八路军半夜摸进国军的哨所,把躺在鸭绒睡袋里的哨兵抬走了好几个。
可是想想共军:抗战胜利,时在夏天,中共急忙从山东、热河、河北、察哈尔抽调十万军队,出关接收,他们是穿着单衣上路的。国军出关以后,共军退到松花江北,那里比沈阳更冷,那时共军的补给十分简陋,纵然组织动员的能力高强,乡村妇女赶制出来的棉衣毕竟水平很低。东北的天气,借用武侠小说家古龙的话:"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他们如何度过第一个冬天?我在风雪之夜站卫兵的时候常替他们犯愁。
那时有关共军的报道极少,偶然从报上读到一些,从小道消息听到一些。共军雪地行军,把棉军服翻过来穿,军服用白布做里子,白雪就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可以躲避国军飞机侦察,读了这条新闻,我知道们还没有大衣。后续报道说,有一天,共军踏雪行军,头顶上忽然来了飞机,全体官兵一律蹲下,以免暴露目标,飞机盘旋几圈,掉头而去,可是蹲着的官兵大半站不起来,咳!他们冻僵了。
听说国军出动突击,来到乡下,共军的一位军官正站在井旁,指挥民工打水,水桶里的水溢出水来,流到他的脚旁,结成冰,把他钉牢在地上。国军冲进来,他只有站在原地射击抵抗,当然,他阵亡了。由这条新闻看,他似乎穿着布鞋,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布鞋!
沈阳市区几乎家家用蒸汽取暖,烧煤,煤由抚顺运来,可是共军挖断了铁路。这年冬天,沈阳的最低气温降到摄氏零下三十三度,我们的天花板罩上一层浓霜,还挂下檐溜,我躺进鸭绒睡袋,再盖上毛毯和大衣,还想打哆嗦。那时眼镜的镜片用玻璃制造,同班列兵郭某严重近视,他的眼镜冻裂了,一时没钱去配新的,排长暂时免了他的勤务。夜晚出外巡查,回来指甲发紫,这时暖气降到最低,特准我们到厨房里生火,一面烤火一面发抖。那时国军掌握城市,共军掌握乡村,乡村的建筑水平、取暖设备、食物热量都差一大截,那日子如何度过?咳,布鞋,没有大衣,还半夜出来摸哨,挖铁路。
雪地行军,如大浪中浮沉。冷,人如生了锈的铁。我读到神话,共军入关,七日不眠,三日不食,冰上赤足行走三百里,零下四十五度照常出操。我不相信,他们也无须我相信。他们匮乏艰苦到极点,士气仍然很高,能征惯战,无论如何这是奇迹。毛泽东用兵如神,练兵也如神,其中的神秘性犹待揭开。
无可奈何,有一个国军将领嗟叹:他们怎么没冻死!真是天亡我也,他们怎么冻不死!大家猜想,出关第一个冬天,他们可能冻死许多人,野狗常从雪后的路侧和田野里扒出尸体来,那穿白衣的(翻穿军服)的都是。可是直到现在,我没有看到有关的资料或听到传说,征人苦寒也还很少进入以内战为背景的小说诗歌。
国军败兵违法乱纪的事件不断增加,违纪人员的阶级也一再提高,起初只有士兵,后来有尉官,然后出现上校。一名上校在旅馆里企图强暴一名女学生,女生从楼窗跳落街旁,严重骨折。恰巧宪兵巡查经过,举发他的罪行,死生有命,陈诚接东北行辕主任,立即杀他立威。然后出现少将,一名少将高参竟然私带鸦片,那时鸦片行情奇俏,号称"黑金"。宪兵(我还记得他叫周哲斌)发现,移送法办,可是死生有命,陈诚卸任走了,继任的卫立煌放了他!这位朱高参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宪兵队部,文曰:"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其奈我何!"真名真姓落款,毫不含糊。巡查宪兵见他和美女并坐在吉普车上,从身边风驰而过。
郭班长工作认真勤奋,那时处理过军人违纪,沿用谷正伦时代的老模式,侦讯,制作笔录,或者违纪者写悔过书,盖手印。然后郭班长问他:你愿意送回原部队处理呢,还是愿意打五个手心?大多数人立刻把手伸出来。办公室里有一根粗重的"刑具",既像棍,又像板,郭班长下手不留情,他双手抡起,重重落下。他用这个板子打过二十几个校官,不计其数的尉官和士兵。他的脑子里有个小谷正伦。但是总觉得狂澜已倒,自己立脚不稳。
夜晚,有人报案,他说一个军官尾随他太太进入客厅,坐下不走。郭班长带着我前往处理,进门一看,还是个少校呢,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喝茶。班长问他:"谁请你进来的?"他说主人的太太请他来的,太太坚决否认。"你怎知道太太请你进来?她对你怎么说?"太太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太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太太好几次回头看他,他受到鼓励,一路跟进了客厅。
郭班长听了,脸色一沉,吩咐我"出枪!"我把手枪从枪匣里取出来,退后一步,子弹上膛,班长同时取出手铐。他一脸茫然,反复分辩"她还给我倒茶呢!"我差一点笑出来。
原告被告一同带回队部,连夜侦讯。要少校写悔过书,他说不会写。要他在口供上写名字、盖指纹,他用拿铅笔的方法拿毛笔。侦讯完毕,原告回家,郭班长对那被告说:"你私闯民宅,意图调戏良家妇女,我送你到警备司令部。"他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
班长说:"你不愿意?那么换一种处分,我打你五个手心。"他立刻把手伸出来,就这么着,他跪着,班长站起来,居高临下,打了几下,他的手掌肿高,面无人色。
工作完毕,夜静无声。郭班长颓然坐下,他说太累了!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他对我说,这种人也当少校,如果我出去干,他们得给我个少将。
后来回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有去志。
在我们眼里,朱腾连长的形象很完美,但是,如果副团长一直想整垮他,早晚会逮住机会。
说起来我有罪。我们的营房兼西区宪兵队,设在一栋日本式的小楼里,纸门隔间,"榻榻米"铺地,房间里整面墙装设壁橱。我那时天天觉得睡眠不足,需要"昼寝"(用今天的医学常识来衡量,也许是患了某种程度的忧郁症吧)。营房里规矩严,我不能公然躺在榻榻米上,就钻进壁橱,拉上木板门。有一次我睡过了头,值星班长连问许多人,都说没看见我,他报告值星排长,两人往坏处想,以为中共地下人员绑架了我,他们正在惊疑不安,我揉着睡眼从壁橱里走出来。
咳,我是一个不祥的动物吗,他们对这个营房本来不满意,潜伏在内心的疑惧因我而浮上台面。这么多壁橱都是视线的死角,倘若"歹徒"藏在里面,突然跳出来杀人,我们岂不要全军覆没?一道又一道纸门也是行动的障碍,"榻榻米"有优点,但是进屋要脱鞋,美式军靴穿上脱下都很费事,遇上紧急情况怎么行动!
我不知道决策的过程,只听见朱连长下令"拆"!拆掉壁橱、拆'掉纸门、拆除榻榻米,改成一览无余的大通铺,拆下来的木材当柴烧,
省下来的煤卖掉做全连官兵的福利金。糟糕,营房怎任你胡乱装修,物资怎可擅自变卖,副团长在二连培养了一个卧底的排长,该排长又培养了一个卧底的班长,该班长向团部提出检举,团部一声令下,把朱连长拘押起来,说是要军法审判。
那时离抗战时代未远,大家都缺乏法治观念,部队长拆东补西,不增加公家负担而能改善生活、提高士气,毋宁是可以欣赏的事。我们认为这是副团长以法律之名迫害忠良,他为了逞快一时,不惜给宪兵很大的伤害。
毁坏营房、盗卖物资已是严重的罪名,副团长又指控朱连长私吞军火,这可怎么得了!我们在马营仓促成连,每个列兵领到一条子弹带,里面应该有一百发子弹,但是有些子弹带里面的子弹数目不足,连部只有设法弥缝。我们打靶,按规定每人射击三发,连部呈报团部,也是每人射击了三发,实际上每人只用了两发子弹,用另外一颗弥补亏空。这等事真个"提起千斤、放下四两",他们简直想要朱连长这条命!
二连的士兵都气愤不平,郭班长发起全连官兵上书为朱连长陈情,他指导我执笔写陈情书,全连官兵签名,据说那向团部告密的人也只好从众。陈情书第一段是"操守论",连长操守很好,没有烟酒嫖赌等等嗜好,从不和商人结交,还没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生活非常俭朴,一心尽忠职守,他绝对没贪污,请长官珍惜他这个人才,给他继续效命的机会。第二段是"动机论",朱连长热爱宪兵,以二连为家,他看见官兵生活清苦,想到自己应该想办法照顾大家,他发现有一个办法,既不增加长官的困难,又可解决士兵的困难,二连官兵感激长官,感激政府,更愿意肝胆热心,报效国家,朱连长因立功心切而触犯禁令,功过可以相抵。第三段可称为"影响论",大意说团长治军严明,全军畏服,全国称颂,本来就没人敢贪污,朱连长尤其不会贪污。现在朱连长以贪污获罪,事出有因,他一人得失事小,下级官兵觉得长官用法过严,对下情的了解和体恤未足。
呈文定稿,郭班长先拿给朱连长看,连长读后很感动,他要求这份原稿给他留着,事后送给他做纪念。据说陈情书送到团部,多人传阅,追问这是谁的手笔,嗟叹二连怎会有这样的兵,怎会有这样的班长。据说他们一度想把我调到团部工作,后来知道我写日记、写文章,"写文章的人思想复杂",于是作罢。
沙靖团长总算英明,朱连长一案"事出有因",他不愿重办,但"查有实据",无法不办,他把"撤职查办"改成免职,朱连长失去军职,也免了牢狱之灾。朱连长恢复自由,回连部惜别,他站在院子里,我们围着他,他说我们都还年轻,大家好自为之吧,态度从容,表情诚恳,没有抱怨,没有辩白,余音袅袅,常在我心。我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朱连长诚然顶撞了副团长,但副团长先恶意羞辱他!我认为武官是死士,统驭者对他应该不计小节,而且你给他的训练是威武不屈,养天地正气。
随着朱连长去职,二连的人事大调动,三个排长"全都换"。第一排张志华排长旧学根柢好,是宪兵连知识水准的象征,他又回到团部办公去了,接替他的李排长改了主意,认为野战部队一刀一枪才像个军人,他调职走了。第三排杨排长最受新兵爱戴,他的眼睛是我们心里的光,他调到北大营训练新兵去了。我们并不怎么喜欢第二排的黄排长,可是一年新兵训练,他和我们一同披星戴月,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们也希望他留下来,他也调走了。二连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役,很多人都消失了,我们内心沮丧,大受挫折。
杨排长一直受团部打压。担任新兵训练的排长向来都是最优秀的军官,他们是种子,来做榜样。训练新兵是辛苦的差事,全部时间精力拿来观察新兵,了解新兵,关怀新兵,征服新兵。每天聚精会神,挺胸抬头,像对着照相机。东北的冬天,练兵更要在冰天雪地中做硬汉,耐天磨。依照惯例,他在完成二连的训练之后,应该去服勤务,或者坐办公室,调剂劳逸,现在中箭不下马,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明明"整人"。他有什么过错呢?无非因为他爱护新兵,替我们争到两餐饱饭而已!"慈不带兵",这个"慈"字的对面应该是"严",不应该是残忍冷酷。我们觉得对他有亏欠,宪兵自命神圣部队,居然也有世俗的黑幕。
宪兵要求严格,升迁很难,又不参加第一线战斗,没人阵亡,所以后来继任的连长排长都接近中年,经验丰富,人情练达,我们觉得到底欠缺热力。新连长姓田,上任以后诸事也不顺心,团部打电话给他,教他逮捕刚刚上任的某排长押送团部,那时连队刚刚装上转盘式拨号电话机,他在三楼,一具分机装在二楼。事有凑巧,某排长在二楼和连长同时拿起电话,听到电话的内容,他悄悄放下电话,走出大门,从此不见踪影,简直就像电影情节。
我们看见了田连长的沉稳老辣。事件的原委大概是,一连几天,巡查宪兵都发现某步兵团的士兵违纪,这些违纪官兵的姓名职级照例要呈报上去,由于违纪事件密集发生,团长营长受到上级申斥。他们的副团长带了一个排的兵力来找田连长评理,他教士兵在队部门前的树林里散开,面向宪兵队部,一挺轻机枪冲着队部的大门架好。副团长登上三楼,进入连长室,不久就听见他们大声争吵。那时排长外出,郭班长立刻关好大门,卫兵撤回门内监视"敌人",把二连仅有的一架轻机枪取出来,请一位资深班长就射击位置,二楼三楼的楼梯口加派武装警卫,他自己带着手枪站在三楼的楼梯上,随时可上可下,如果连长室发生异常的情况,他随时准备冲进去。我想排长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他的确是十位班长中的佼佼者。那天田连长坚持立场,寸步不让,最后连长告诉那位副团长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连长打电话报告警备司令部,请他们派人来处理,其二,"你到窗口喊话,命令你的部队回营,你留在这里喝茶,喝完了茶再走。"副团长思前想后,只能接受第二个条件,我们胜利了!可是这事代表作战部队对宪兵的轻蔑,为后日的一再冲突显示预兆。
大环境也打击我们。蒋先生开始实践他的诺言,"抗战胜利之日,训政结束之时"。国防最高委员会通过废止限制人民自由的法律三十八种,修正了若干种,公布宪法草案。十一月,政府为制定宪法,召开国民大会。沈阳街头,行人口袋里装着报纸,你若拦住他问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报纸来给你看宪法草案:人民有居住、言论、集会、结社等等自由。社会上空气弥漫,宪政就是人民向政府争权,宪兵警察都是民主宪政的障碍,公权力遭人奚落,小报开始管我们叫"馅饼"。第一营长对全营官兵训话的时候说,以后军队国家化,我们不能再说宪兵是领袖的近卫军,是革命的内层保障。那么宪兵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此公糊涂,徒乱人意,但也显示时潮如何冲刷他的思维。
战争时期,政府需要扩张权力。推行宪政,政府应该缩小权力,那时东北既是战时又是平时,我们处于夹缝之中。我看到命令,宪警执行勤务,搜查必须有搜索票,逮捕必须有拘票,搜索票、拘票由地方法院检察官发给,宪警事先陈述理由向法院申请。我也读到治安机关的陈情书,司法人员侦查犯罪,一要保密,二要迅速,反对事先申请,我还记得原句:"摘奸发伏,时机稍纵即逝。"法院一度发给我们空白的搜索票,盖好印章,由宪兵队自己填写使用,不久,上级又下令收回,可以想象两种权力拉锯,其中之一得到最后胜利。
宪兵的金身一层一层剥落。那时国民政府受国际限制,只能派保安部队出关维持地方秩序,所以东北的最高军事机关叫保安司令部。起初,保安司令部行文所有的军事单位,军人违纪必须服从宪兵取缔,我们很高兴。后来保安司令部突然下令,说是宪兵归他指挥,我们一向轻视"保安"两个字,心里很不舒服,怎么宪兵团和保安团成了一丘之貉?然后又出现意外,联勤总部突然来文,宣称宪兵划归联勤,他连大印都替你刻好了,印模随命令颁示,印文是"联合勤务总司令部宪兵司令部印"。紧接着宪兵司令部的公文来到:"本部仍由国防部直辖"。那时国军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形势严峻,中央犹在钩心斗角,高峰似乎玩弄权谋。我实在纳闷,联勤管的是补给,他要军事警察权做什么?那时军纪荡然,宪兵在国防部的光环照耀之下,尚且无力整饬,联勤何德何能回天?
当宪兵越来越难,外出执勤,有人被成群的大兵包围辱骂,夺走手枪。南京地区的一位宪兵不甘受辱,他的脑子里大概也有一个谷正伦,愤而开枪射击,把滋事的大兵打死了两个,军中和社会舆论都一面,大家责难"宪兵杀人"。依照我们受训时背诵的条文,当"遭遇暴行胁迫有生命之虞"的时候,你可以开枪,但语意笼统模糊,标准难以认定。南京卫戍司令部匆匆审判,赶快把开枪的宪兵枪毙了!报纸记载这个"伏法"的宪兵很年轻,判决执行时,军法官照例允许被告作最后陈述,这个年轻的宪兵很激动地说,现在军人的风纪太坏了,时时刻刻扰民害民,动摇国本,他要求政府拿出决心和办法来。各地宪兵读到这条消息,真个是"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宪兵进一步收缩自己,出外值勤一律佩带空枪,不准携带子弹,只有卫兵例外。料想这是宪兵司令部的统一规定,预防各地血气方刚的宪兵重演南京事件,也预防大兵夺枪后射杀宪兵。除此以外,听任反抗宪兵勤务的行为越来越多,没听说有什么对策。空枪出勤该是宪兵的业务机密,怎么外面立时传遍了?我们出街巡查,常遭路旁的大兵讥笑:"喂,老乡,又拿空枪出来吓唬老百姓啊?"聚在一起叼着烟卷游荡的大兵也常对我们提出挑战:"枪里有子弹没有?拉开枪膛看看!"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大兵像唱小曲似的:"枪里没弹,好比鸡巴没有卵,多难为情!"怎样处理这种情况,连上的长官从来没有教导,他们装做不知道,我只有装做没发生。后来我在天津被解放军俘去,接受管训,发现他们每天晚上分组开会,彼此交换经验,改进缺点,解决疑难。这才想到,当初沈阳市内市外,到处可能有看不到的解放军,这种检讨会也是每晚都在举行的吧,他们缩短睡眠时间做工作,国府在东北的军政官员也缩短睡眠时间去享乐,正是:"台下卧薪台上舞,可怜俱是不眠人。"
我不喜欢被人看透料中,你们以为我的枪是空枪,我偏偏装上子弹。我决不让他们夺走武器,必要时,我也打算开火。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根本破坏我的大计划,我应该苟全性命,争财不争气,和家人一同度过艰难岁月。一时负气,舍弃干线追逐支线,回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危险的时候。
一天晚上,出外巡查的宪兵打来电话,他们遭一群大兵包围,困在一家饭馆里,难以脱身。郭班长带着我赶去处理,他徒手,我佩枪。现场群众对我们嬉笑怒骂,郭班长昂然说,宪兵在遇有暴行胁迫时可以使用武器。他们哈哈大笑,"你的枪是个哑巴,有没有子弹!"郭班长向我伸手,我把自来得手枪从枪匣里取出来交给他,他拉开枪机,一颗子弹跳出来,啪嗒一声落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枪里不但有子弹,而且子弹上膛!郭班长大吃一惊,他本来以为是空枪,拿出来虚张声势。出来巡查的三个宪兵心领神会,也都把枪拿出来装模作样,那一群大兵立刻气短。"南京事件"固然教训了我们,同时也教训了他们,其中有人较为老成,带头说"今天放他们一马"。
我们外表沉着,内心慌乱,匆匆脱离现场,忘了那颗子弹。第二天,郭班长教我回头去找,哪里找得着?那时枪械子弹管理严格,枪弹短少,上级要追究流向,尤其是手枪子弹,可能涉及暗杀,十分敏感,等到"大检查"那天,我怎么交代?如果把实情说出来,恐怕连郭班长都要受处分。最好能找到一颗子弹补上,可是哪里去找?
那天晚上总算撑过去了,但是事情总是向坏的一面发展,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四周的据点都丢了,沈阳是孤城也是围城,败兵入城,散乱错落,有人没戴帽子,有人不扣扣子,三五成群叼着香烟街头游荡,进馆子吃饭不付账。他们和巡查宪兵对抗,他们的长官开着吉普车来增援,车上有人开了冲锋枪,一名宪兵当场死亡。地点在第六连管区,沈阳市南站广场,也就是苏联红军留下纪念碑的地方。
这时我和郭班长都已离开沈阳,我听说宪六团在沈阳市的南京戏院开追悼会,我认为追悼会应该由警备司令部办,至少,东北军政首长应该有人出席演说支持宪兵,可是没有,好像这是宪六团的内部事务。沙团长发表激昂的演说,宣示宪兵的使命和决心,可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何其小!气势不够。
东北保安司令部改为东北剿匪总部,沈阳警备司令部改为防守司令部,沈阳由"警备"进入"作战",野战军一把抓,成立军宪警联合纠察队,维持治安,城防司令部派员担任队长。他们的兴趣是抓赌,依照规定,抓赌只能没收赌桌上的现金,他们对赌客脱衣搜查,不分男女,连口袋里的钱也拿去。他们的兴趣是查妓院,命令姑娘们在屋子里排队,听候问话,嫖客站在院子排队,登记姓名职业。他们的兴趣是检查戏院,命令戏院中途停演,打开所有的灯光,辨认"逃犯"。他们的兴趣是检查货运,十辆二十辆大卡车停在路旁,一天两天不许开行,商人急得四处找门路。沙团长能做的是,命令宪兵退出联合纠察队,宪兵在东北名存实亡。人家不容分说,联合纠察队的全衔仍然冠以"军宪警",沙团长无可奈何,"军宪警"也就晋入"十大害"的名单。
【王鼎钧,山东省兰陵人,1925 年出生于一个传统的耕读之家;1949年到台湾,曾担任过多家报社副刊主编;1979 年应聘至美国的大学任教,之后定居纽约至今。 从1992 年至2009 年,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这四卷书融人生经历、审美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体,显示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