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西区生存实录:烟火气里藏着多少人的悲欢?

发布时间:2025-05-25 17:14  浏览量:6

当人们开始用怀念的语气谈论一座城市的过去——然后说,“现在人都走了啊”——那个城市其实已经死了。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因为它看上去还是车水马龙,高楼叠起。好在它可能还会再活过来,因为城市从来不只是地景,而是人。只是人再聚起来是需要条件的。

那些畏惧大城市的人不能理解住在其中的执念,那么挤那么吵,房子小东西贵,到底好在哪里?好在“人”。那些渴望脱颖而出的人,那些试图隐身其中的人,那些以观察和倾听别人为业的人,那些追求智识的流动的人。人制造偶然性,人制造可能性,人群既陌生又亲密,端看你当日的心情和需求,不管怎样,你都有得选——在这些选择被拿走之前。

所以各种各样的人撑起了戈尔尼克的书,包括那些和她一样热爱汲取大城市的活力的人。她写她的旧识和偶遇。她描述这一切就是在描述她自己。一个左派的工人阶级家庭出来的女儿,一个渴望上东却总在西区徘徊的知识分子,一个以话语为生的写作者。这就是她和她的纽约。

经“后浪”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几节分享给读者。

我和莱纳德路过一家书店时,看到橱窗里陈列着一本关于整容手术的书,作者是一位我认识的女性。

“她才四十二,”我说,“为什么要写整容手术?”“说不定她七十岁了,”莱纳德说,“你知道什么?”

我认识的一位作家(暂且叫她爱丽丝)在八十五岁那年被病痛击倒。她被关节炎折磨得浑身不适,行动十分不便,于是住进了曼哈顿上城的一家养老院。那家养老院有大约一百个单间、一系列公共活动室和一个明亮通风的餐厅,它既舒适又迷人。这个地方(事实上)配备了一流的护理服务,乍一看就像美梦成真:一位卧床的优秀女性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得到了周到的照顾。但经营这家养老院的开发商极度依赖政府资金:这就意味着,为了打造一个符合大众最低标准的环境,阶级、财富和教育程度的差距已被缩小。一个美梦破灭的故事由此展开。

爱丽丝比我年长二十岁左右,我认识她时,她已是成名三十余年的作家。在大学里,我和朋友们曾津津有味、满心钦佩地阅读她的小说。她本人也很迷人。这个身形窈窕的女人发型美丽,衣品高雅,有一位英俊的丈夫,还有一栋位于汉普顿的别墅,以及一间位于达科他的公寓。直到她年近八十,我才与她相识,当时她的命运已经发生了转变。她的书不再出版,丈夫离她而去,她住的是一间女子公寓。

我们之间的友谊很特殊,并非基于共同的感受,而是出于复杂的情感需求。我和爱丽丝认识不久后,便发觉自己并不喜欢她。她头脑敏捷,精神完备,且一如既往地健谈。我反感的是她的态度(倨傲)、她的政治立场(保守)和她的文学品味(中庸)。我们都是急脾气,所以彼此的交谈往往在愤慨的争论中终结,我回家时通常既内疚又羞愧。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把对方当作朋友。她迫切需要一位了解她的对谈者,而我也无比渴望继续向一位曾对我产生巨大影响的作家表达敬意。

爱丽丝在养老院住了两个礼拜后,我去看望她。大厅刷成了柔和的黄色,里面摆着色彩明亮的沙发和双人座,的确有几个表情茫然的女人和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这不是个好兆头,我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不过爱丽丝所住的单间很温馨。它光线充足,陈设优雅,看上去很完美:每样东西都伸手可得,而且赏心悦目。一看爱丽丝,便知她是一个饱受疼痛折磨的女人。我问她身体如何,她花了十分钟向我诉说。然后她说:“不谈这事了。”她是当真的。我们立刻像往常一样聊起书籍、我们的熟人,以及当天的大新闻。五点半,她说:“该吃晚餐了。”我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将拐杖递给她;离开房间时,我记得自己在想,她—高挑、端庄、穿着得体—看上去特别精神。

通向餐厅的门打开时,我几乎一惊。这里是一片由轮椅、助行器、拐杖组成的森林,依赖这些设施的人大多跟我在大厅见到的那些人一样面无表情。尽管房间粉刷得很漂亮,陈设也怡人,却弥漫着一种遗弃—甚至穷困—的气息。这种穷困属于一群因年老体衰而被扔在一起的人。

爱丽丝一言不发,领我走向一张六人餐桌旁的两张空椅子。另外四张椅子上坐着两男两女,他们沉默不语。我们就座时,他们露出了笑容,其中一个男人说:“啊,爱丽丝来了。她会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是非对错。”

原来,事情的起因是一道错送给莫妮卡的前菜,莫妮卡是一位九旬老妪,一头红发,穿紫色印花涤纶衣服。它本该端给米娜,现在米娜颤抖着嘴唇,一双蓝眼睛里全是焦虑。米娜让服务员再给她拿一份前菜时,却被告知,莫妮卡吃的就是最后那份。于是米娜心情一落千丈,反复诉说这道菜应该给她,而不是给莫妮卡,这不公平,这就是不公平。爱丽丝立刻安慰米娜,这肯定不公平,但生活就是不公平的,所以再次体会这种不公平,恰恰证明她还活着;单凭这一点,她就应该心存感激。米娜脸上绽开了迷人的微笑,危机就此解除。

几个礼拜后,我再次和爱丽丝一起来到餐厅,也再次目睹人们请爱丽丝裁定一场纷争,它跟之前发生在米娜和莫妮卡之间的纷争类似,是一场关于电影的争论,整桌人都因此吵成一团。“太有意思了,你不觉得吗?”我们离开房间时,爱丽丝对我说。我点点头,没作声。“在这样的地方我们见识到人类行为的不寻常之处。”她说。

爱丽丝现在变得坚忍不拔,之前我从未见她展露这一面,她成了养老院里备受爱戴的人物。她决定对自己的环境抱持兴趣,身为小说家,她对怪人怪事喜闻乐见,这种习性也对她颇有裨益。因此,她过去超然物外的态度现在给人以所罗门式的印象。在这些喜怒无常的院民眼中,爱丽丝庄严的态度赋予她智慧,他们本能地觉得自己可以信赖这种智慧。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位真正的淑女,不是吗,这样的人会尊重每一位映入眼帘之人的价值与尊严。爱丽丝走进餐厅时,经过陌生人的身边,他们会对她点头微笑。

但爱丽丝自己的价值与尊严没能得到满足。我每次去看她,都会发现,她比我上次到访时疲惫得多。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止八十五岁,并且靠止痛药度日;但那种疲惫主要源于精神,而不是身体。她在养老院住了几个月后,我发现她瘫坐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跳过寒暄,直接聊起天来。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脸、她的身体,还有双手的动作在几分钟内恢复了生机。很快,我们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谈起书籍、重大新闻和熟人,只是不再争吵。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奇迹般的变化。看到天才头脑的运转让一个行将就木之人重新焕发生机,就是见证一次堪比魔法的转变。

“这里没人能与你交谈吗?”有一次我问。

“没有,亲爱的,”爱丽丝答,“闲话家常,倒是有。常有人与我闲话家常。但是交谈?没有。显然没有我们之间的这种交谈。”

她告诉我,耳边每天充斥的东拉西扯令人窒息。比沉默更糟,她说,糟得多。

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说,真伤感,爱丽丝的生命竟要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她的话让我惊讶。这位朋友指的是爱丽丝的婚变与文学生涯的终结。但在我看来,爱丽丝晚年失去的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毕竟,她过了很多年好日子—金钱、魅力、名誉、稳定的性生活—这些东西就算没能陪她走到终点,那又怎样?这不过是人生中常见的过山车,并不值得为此悲伤。不,真正要紧的是,爱丽丝一辈子都在努力保持清醒,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动用自己的头脑,可现在她受困于环境,那个环境旨在无视—不,抛弃—那种持久而英勇的努力,而一个人唯一应得的—是的,从头到尾—就是让这种努力得到尊重。

我当时感到自己之前对这段友谊的所有怨言都不值一提。那些怨言是多么刻薄,多么微不足道;不光彩,真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我的朋友不阅读时,精神便被流放到一个等同于单独监禁的囚室。仿佛爱丽丝因太过长寿被判有罪。我深深地觉得,这种惩罚实在太过严厉。

爱丽丝在养老院继续生活了七年。我在她的葬礼上发现,某些最不可能出现的人也会定期探访她。大多数人我都刚好认识,但我觉得,他们之中无人比我与她更亲近—一个格林威治村的女权主义者,一个苏豪区的街头艺术家,一个布朗克斯区的表亲,一个公共图书馆的项目负责人—然而我们似乎都曾致力于一件事:拯救孤独的爱丽丝。

当时我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位于曼哈顿地表的一个圆圈,从圆心向圆周辐射出数条线段。在特定的时刻,我们之中就会有人沿着某条线段,走向等在圆心的爱丽丝。等那人走到她的面前,线段就亮了起来。

到了夏天,西区廉价住宅区的男人在人行道上架起牌桌,玩多米诺骨牌,女人坐在门廊上聊天,小孩在打球,青少年在做爱,到处都是喝酒、抽烟、吸毒的人。我曾见到有人因为中了六合彩,半夜当街烤猪。整个白天,以及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男男女女都在高声尖叫、抽泣、大笑、争吵。这里的感情不加修饰,如出一辙,来势汹汹。

七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四十街的第九大道散步,马路上挤满了人,我看到一男一女定定地站在人群中间。他死死盯着她的脸,一只手按在她的胳膊上。而她别过头,不看他,她紧闭双眼,用唇语无声说“不”。我经过他们时,刚好抬头,只见一个女人坐在防火梯上,她用炽热的眼神俯瞰街上的那对男女,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有那么一瞬间,我嫉妒起地狱厨房的生活。

街道一直在动,你必须爱上这种动静。你要找到节奏的规律,从动作中提炼故事,明白叙事动力尽管无穷,却也脆弱,并且不为此懊恼。文明在瓦解?城市已疯狂?时代很离奇?动作再快点。更快地找到故事的主线。

在第六大道的公交车上,我起身给一位老妇让座。她身形娇小,一头金发,佩戴金饰,穿破旧的貂皮大衣,双手是一对遍布斑点、蓄红色长指甲的爪子。“你做了一件好事,亲爱的,”她腼腆地笑了一下,对我说,“我九十岁了。昨天是我九十岁生日。”我对她微笑。“你看上去美极了,”我说,“绝对不超过七十五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别说俏皮话啦。”她说。

在咖啡店的吧台旁,两个女人坐在与我成直角的方向聊天。其中一人告诉另一个人,她俩都认识的一个女人在和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男人上床。“我们都跟她说,他图的是她的钱。”说话的女人像布娃娃一样点点头,扮出一脸呆相,模仿谈及的那个女人。“‘是的,’她告诉我们,‘他可以拿走我的钱,全都拿走。’不过,她状态好极了。”

在四十二街,车辆刚开始移动,我前面的男人—瘦骨嶙峋、年轻、黑皮肤—突然伸展四肢,在马路中央躺倒。我猛地转向此时走在我身边的男人—他同样瘦骨嶙峋、年轻、黑皮肤—大声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没有停下脚步,只冲我耸耸肩。“我不知道,女士。也许他抑郁了。”

我每天离开家门时,都会告诉自己,我要去东区走走,因为东区更安静,更干净,更宽敞。然而,我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在拥挤、肮脏、动荡的西区。在西区,生活似乎有明确的主题。所有困在生存技能里的智慧啊。这让我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散步。人们为什么要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