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端午节，与屈原无关

“五色新丝缠角粽。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当火红的石榴花在枝头闪烁，绿杨的重重树阴里携来几分闷湿的水汽，端午节便要到了。端午节作为中国四大传统节日之一，有端阳节、龙舟节、浴兰节、正阳节、重五节等多种称呼，在不同地区还有不同的起源之说，可谓是一个集祭神、祈福、避邪、娱乐、饮食为一体的民俗大节。

《午瑞图》郎世宁 清 故宫博物院藏

“端午”二字，最早出自晋代周处所著《风土记》：“仲夏端午。”端者，初始也。《岁时广记》中说：“京师市尘人，以五月初一为端一，初二为端二，数以至五谓之端五。”因为每月初五便是“端五”，而五月在历法中又称“午月”，“端五”就逐渐演变成了“端午”。

吴地端午祭胥江

2009年9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将端午节列入了《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是中国首个入选世界非遗的节日，由四大传承地的端午习俗内容组成，分别是：湖北秭归县的“屈原故里端午习俗”、黄石市的“西塞神舟会”、湖南汨罗市的“汨罗江畔端午习俗”和江苏苏州市的“苏州端午习俗”。

楚地风俗也是如今主流的说法，为纪念战国时期自投于汨罗江的三闾大夫屈原而来，在这四地习俗中，唯有苏州的端午，独具吴地特色，与众不同。

《会稽掇英总集》卷十六 [宋] 孔延之 编 四库全书本

在东汉《曹娥碑》中有这么一段：“……盱能抚节安歌，婆娑乐神。汉安二年五月，迎伍员。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讲的是孝女曹娥之父巫祝曹盱在五月五日这一天驾舟迎伍员被水淹死的故事。曹盱出身上虞，即东吴人士，这几句话看似普通，却记载了一个重要信息：东吴地区在端午时节纪念的不是屈原，而是伍员。

没错，苏州人过端午节，纪念的便是那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一手构筑起姑苏古城、早于屈原一百多年的吴国大夫伍子胥。

每年端午，姑苏城的胥江边都会迎来各地的伍氏后人，为伍子胥举行祭典。胥江是中国现有记载最早的运河，也是世界上最早开凿的人工运河，据北宋水利专家单锷记载：“自春秋时，吴王阖闾四年（公元前511年）用伍子胥之谋伐楚，始创此河，以为漕运，春冬载二百石舟，而东则通太湖，西则入长江，自后相传，未始有废。”胥江之所以得名为“胥”，就是因其为伍子胥率众开凿。胥江开后，不仅使吴地频繁的水患得以整治，还开拓了漕运航道、便利了农业灌溉，当地百姓受益匪浅，自然对伍子胥十分爱戴。

苏州伍子胥像 图源：中国江苏网

子胥入吴，与孙武一道助吴王阖闾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成就了一番霸业。阖闾对伍子胥十分信任，予之以高官，并托其辅佐继任吴王夫差。但夫差在大败越国后得意忘形，并未采纳伍子胥灭越之谏，反而听信奸臣伯嚭谗言，疑其叛国，派遣使者赐伍子胥属镂之剑，命他自尽。伍子胥悲愤之下，嘱家人在他死后将其双目悬于姑苏城的东门之上，让他能亲眼看到越国将来反杀吴国。夫差闻讯大怒，令人将子胥尸身装进马皮袋中，弃于江中，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

吴地百姓不忍大夫受辱，又为伍子胥“忠而见谤，信而见疑”感到不忿，渐渐有了“子胥死、水仙生”的传言，伍子胥在吴地被信奉为涛神，自此，“祭伍子、迎水仙”就成了吴地端午的重要内容。

年年竞渡喧歌唱

端午节又叫龙舟节，是因为各地皆有龙舟竞渡之风俗，而少为人知的是，这一活动的发祥地原是苏州。

南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记载：“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勾践……’”北宋高承的《事物纪原》中也有引自古籍的一句：“竞渡，楚传云，起于越王勾践。”可见在吴越之地流传着自春秋时起就有因越王勾践对于吴国忠臣伍子胥心生怜悯而发起竞渡的说法。

《事物纪原》卷八“岁时风俗部四十二”

[宋] 高承 撰 四库全书本

龙舟竞渡的风俗也一直传承了下去，比起其他地方的竞速比赛而言，苏州的划龙船更像是一场属于所有市民的盛会：旧在胥门塘河，今“阊、胥两门，南、北两濠及枫桥西路水滨皆有之。”不同龙船分成不同颜色，竖起旌旗，船舱中设有鼓手和号手，两边有十六名“划手”划桨。篙师站在船头手执长钩，名为“挡头篙”；头亭上选择清秀小童装扮成各种传说故事，名为“龙头太子”。竞渡这一日，龙船队的代表会要先上台向涛神伍子胥持香三拜，而苏州城里的男女老少也会倾城而出，游人欢声震天，七里山塘几无驻足之地。贩卖玩物、食品的商人云集于此，形成了市集，俗称“划龙船市”；等到晚上，满河画舫燃灯万盏，烛红月白相映成趣，俗称“灯划龙船”。

邵长蘅曾有《冶游》诗描述此景：“五月胥江怒，水嬉欢竞渡。团扇薄不遮，故教冶容露。”《吴县志》亦有记载：“端午为龙舟竞渡，游船聚集，男女喧哗，管弦杂沓。投鸭于河，龙舟之人争入水相夺，以为娱乐。”

《龙舟竞渡图》李昭道 (传)唐 故宫博物院藏

大人有大人的娱乐，小孩也有小孩的游戏。端午斗草，其实起源于人们在端午这一天采百草的习俗。

吴地五月多雨，气候湿热，多生蚊虫，同时却也万物生长，百草繁茂。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艾草和大蒜驱虫的功效，而菖蒲叶片呈宝剑形状，方士们认为可斩千邪，因此苏州人往往会将菖蒲和艾叶捆成一束，末端再系一枚大蒜，或插或悬于自家门上，讲究的人家还会点燃苍术、白芷等药草在室内进行烟熏。周处在《风土记》中描述道：“以艾为虎形，或剪裁为小虎，帖以艾叶，内人争相载之，以后更加菖蒲，或作人形，或削剑状，名为蒲剑，以驱邪却鬼……”《荆楚岁时记》也提到：“五月五日，四民并蹋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

《儿童斗草图》金廷标 清 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孩童，随家长外出采草时就有了游戏的机会，斗草有文斗——以花草之名互答，词穷为败；有武斗——以草茎相交拉扯，断者为败。南宋范成大有诗云“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说的就是江南小儿斗草的情形。

细缠五色臂丝长

苏州五月旧称毒月，在端午这一天，吴地百姓都喜欢佩戴香囊来“避五毒”。

一枚小小的香囊包含了两种苏州独有的文化：苏绣和吴门医派。心灵手巧的苏州女子制作的香囊有方形、三角形、圆形、鸡心形、菱形、月牙形、扇面形等各种形状，香囊外则会绣上狮虎、龙凤、牡丹、卷草、生肖、双鱼、燕子、瓜果等各色吉祥图样，而香囊里则会填入化浊祛瘟的苍术、白芷、菖蒲、冰片、艾叶、藿香、肉桂、砂仁、丁香等中草药，佩戴在身上或是挂在帐中，都有驱虫、淸目、去暑、醒脾的功效。

《端阳戏婴图》苏焯 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佩戴香囊，苏州人还喜欢在手腕绑上五彩绳，通常用红黄青白黑五种颜色的丝绳编织而成，又叫“五彩丝”、“避兵缯”或是“长命缕”，据说是以五色丝绳象征五方神灵，以求驱邪避毒、长命添福之意。

对于小孩子，长辈们总觉得祝福多多益善，所以在香囊和长命缕之外，苏州七岁以下的幼儿往往还会被大人套上一件杏黄色的“五毒衣”，“以毒攻毒”，衣服上除了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五种毒虫花纹外，有时还绘有一只老虎，配上一双虎头鞋，再用毛笔蘸上雄黄酒，在孩子额头上描个“王”字，寄予了长辈们对孩子“百毒不侵”的美好祈愿。

《端阳景图》陈栝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姑娘们则有独属于自己的端午饰品。若是喜欢天然花草，就在发髻上簪一些艾叶和石榴花——《昆新合志》中记载：“五月五日端阳节，瓶供蜀葵、石榴、蒲蓬等物，曰‘端阳景’，簪艾叶、石榴花于头，以辟邪。”若是喜欢精工细作，还有用金银丝做成小铃铛或是人骑虎状的发钗——《清嘉录》中描述：“市人以金银丝制为繁缨、钟、铃诸状，骑人于虎，较精细，缀小钗，贯为串，或有用铜丝金箔者，供妇女插鬓。”

家家裹粽宴五黄

早在晋代时，端午吃粽子就已经成为习俗。周处在《风土记》中提及：“俗以菰叶裹黍米，煮之，合烂熟，于五月初五至夏至啖之，一名粽，一名黍。”所谓“仲夏端午，烹鹜角黍”。

苏州人不说包粽子，只说“裹粽子”，苏州人虽嗜甜，但对于粽子的甜咸之争却从不插手。毕竟苏州的粽子是两者兼有：传统口味里，有鲜肉粽、有赤豆粽、有灰汤粽、有蜜枣粽，甚至还有除了糯米之外什么都不放的白粽——老人家喜欢蘸着白糖吃。每每到端午，家家户户总是要自己裹一些，再送给亲朋乡邻一些，这从古时传承至今的习惯中流淌着温请脉脉的人情往来，难怪让吃到苏州粽子的白居易也印象深刻：“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

五黄宴 图源：苏州广电总台蟹视频官博

“端午须当吃五黄，枇杷石首得新尝。”江南一带民间素有在端午节“吃五黄”的传统。“五黄”是指黄鱼、黄鳝、黄瓜、黄泥咸鸭蛋和雄黄酒（今以黄酒代之），除了雄黄酒是为祛病去邪外，其余几黄俱是时令产物，五月的黄鱼味美，黄鳝肥嫩，黄瓜新鲜，食之补中益气、健脾开胃，恰合苏州人“不时不食”的饮食习惯。

结语

江南童谣说端午：“五月五，是端阳；插艾叶，挂香囊；五彩绳，手腕绑；吃粽子，蘸白糖；龙舟下水喜洋洋。”几乎涵盖了苏州在端午节的所有风俗。

《端阳景图》余穉 清 故宫博物院藏

事实上，早在东汉时期，就有唯物主义者如王充认识到：“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例如这首童谣中提到的活动，无一不是人们长久以来为了适应当地自然条件、生产方式、经济特征和文化发展衍生而出。但务实又不失浪漫的中国人，总是喜欢在这些朴素的生活习惯之上，赋予一层精神文明的面纱：在追求美食和娱乐的道路上表示一下对有恩于苏州百姓的伍子胥的怀念追思，二者兼美，有何不可？

我们传承自祖先千年以来的端午习俗，正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中庸之道的最佳体现。

参考文献：

1. 清 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

2. 南宋 陈元靓《岁时广记》

3. 南朝梁 宗懔《荆楚岁时记》

4. 西汉 司马迁《史记》

5. 北宋 高承《事物纪原》

6. 清 顾禄《清嘉录》

7.《吴县志》

8. 南宋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9. 唐 白居易《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

10. 东汉 王充《论衡》

统筹：吴文化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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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吴文化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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