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涛 2 张自忠叫我给士兵们当辅导教员，是我军事教育生涯的起点

作者：王智涛

1919年底，冯喜旺听说冯玉祥在直隶招兵，对我说： “寿恒，你年龄 太小，老是干这些苦活累活，会搞坏身子骨，将来就长不壮实了。

冯玉祥是 条好汉，十二岁就当兵扛大杆枪了。他打仗勇敢，足智多谋，从小兵、排 长、连长、营长、团长， 一直当到旅长。他和张作霖、吴佩孚、袁世凯不 同，是拥戴孙中山大总统的，是为百姓谋利的。你去投奔他，到他的部队当 兵吧，有前途，能为国家做点事。而且当兵比徒工钱多，多赚点儿也能给你 爹治病。”

我觉得冯大哥说的有道理，就辞了工，于1920年的大年初三赶到 了北京南苑，那里是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招兵处。

报名后，征兵的人问我的 年龄，我谎说： “已经十六了。”

他看我那么瘦小，满脸稚气，根本不信， 笑呵呵地说： “别骗我了。你太小了，回家去吧，等你在娘怀里长大点儿再 来吧。”

我看他不肯收留，就急了，先是苦苦哀求，后是又哭又闹。

这时， 过来一个长官，高大的个子，健壮的体魄，威严的面孔。他大声地呵斥说： “这里是兵营，不是施粥站。小孩子，不要胡闹!快回家去吧。”

我一看他 像是个管事的，转身下跪，苦苦哀求。

他看我当兵决心很大，面相老实，还 算机灵，便改变了态度问我： “你为什么要当兵啊?”

我就用冯大哥教我的 话回答说： “冯玉祥是救国将军，他拥戴孙大总统。跟着他能救中国，救百 姓。”

这位长官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和颜悦色地询问我的家庭及我个人的简 况。当他知道，我还有点文化，是个高小毕业生时，爽朗地笑了： “哦，还是个小秀才呢!那就留下吧。给我当勤务兵吧。”

我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 领军装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张自忠，十六混成旅四团八连连长。

军中小教员

我穿上军装当上兵，心情非常愉快，每天除了照顾张自忠的饮食起居， 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参加学习和军事训练。

冯玉祥非常重视官兵的素质教 育。他的部队官兵，绝大多数出身贫苦、文盲很多，士兵中目不识丁者超过 半数。他从扫盲开始，要求每个士兵每顿饭前要认识两个字， 一天六个字， 认不下来不准吃饭。

部队有识字教材，初级本是六百字课本，中级本是八百 字本和一千四百字本。

扫盲之后，就要读冯玉祥自己主编的《军人读本》、《军人宝鉴》和《军人精神》,还要进行从四则运算开始的数学课程。

我是高小毕业生，不用参加扫盲班。张自忠叫我给士兵们当辅导教员， 大家都亲切地称呼我为“小教员”。除了教他们识文断字学算术外，还要辅 导大家学习《军人精神》。

这本书主要是三部分：爱国精神、道德精神和军人精神。也就是社会民众赞扬的“冯氏三大精神”。

关于“爱国精神”,冯玉祥编写了岳飞、林则徐、文天祥、冯子材等人 的历史故事，摘录了他们的文章和诗词。

冯玉祥强调，每一个中国人，面对 帝国主义列强的侵华暴行，都不要畏惧，都不要退缩，都不要屈膝投降。一 定要奋起抗争，团结起来，战胜帝国主义侵略者。要像历史上那些民族英雄 那样，保卫自己的祖国。

我学习这本书，第一次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初步懂 得了有国才有家、国强民才富，以及绝不当亡国奴、更不能当汉奸的道理。

关于“道德精神”,冯玉祥信奉基督，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宣扬善 良、博爱、民主、自由、平等、诚实、忠厚、豁达。

他在书中强调“爱人如己，舍己济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复而无过”。通过学习 冯玉祥的“道德精神”,我初步树立了做人的基本准则，那就是做一个善 良、忠厚、老实的正派人。

关于“军人精神”,他强调的是勇敢、顽强、机智、果断以及韬略和全 局观。他要求全体官兵体魄健壮，威武整齐，吃苦耐劳，意志坚强，服从命 令，灵活敏捷。他还特别强调，军人绝对不能吸食大烟，绝对不能赌博、嫖 娼，也严格限制抽烟和喝酒。

我的军人素质以及不抽烟不喝酒的良好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

冯玉祥对军事训练十分重视，要求非常严格。他对射击、投弹、擒拿、 格斗、军体、土工作业、单兵战术动作等军事训练抓得很紧，他更重视刺杀 和肉搏，他认为这不仅是练技术，更是练军人的意志品质。

训练场上经常可 以看到身高体壮的冯玉祥打着赤膊，不穿戴护具，端着木枪和士兵对刺，还 能看到他挥舞大片刀猛力劈杀和士兵对练。

正是因为冯玉祥以及他的下属， 特别是我的长官张自忠，对部队军事技术和战术的严格训练，严格要求，随 着一天天发育成长，我也变得体魄强壮、技术熟练了。我的军事技战术的基 本功就是那时候练成的。

我在十六混成旅的射击和军体比赛中，曾获得一百米步枪速射、一百米步枪移动靶射击和军体单杠的冠军。

冯玉祥对部队的管理，体现了他与其他军阀部队不同的理念和风格：

第一，强调层层节制，绝对服从。

十六旅有四个步兵团、 一个炮兵团、 一个直属骑兵营和若干旅直属连队和分队，机构编制层次分明，官兵等级繁多，仅仅士兵就划分为：副兵、正兵、二等兵、 一等兵、上等兵。

军士有副 目、正目之分。军官职务、军衔等级与现代军队差不多，等级分明， 一级压 一级。

副兵是连军籍都没有的候补士兵，是军队中的最底层，要听所有人吆 喝。稍有抗命不遵的情绪流露，就得卷铺盖回家。我刚入伍，只能是副兵， 乖巧听话服从上司，就是从那时慢慢练就的。

第二，严格规章制度，严格条令法规，严格贯彻执行。

冯玉祥制定的大 部分纪律都是好的，比如不准欺压老百姓、不准调戏妇女、不准偷拿和抢夺 老百姓东西等等。

第三，关心士兵和下属，爱兵如子。

冯玉祥经常和士兵谈心聊天，嘘寒 问暖。每逢节假日，特别是传统节日春节、中秋节，他都要率部队的主要长 官，深入营棚(冯军的营房当时称之为“棚”,一个班十四人住一个棚), 慰问士兵。冯很会做士兵和军官的思想工作。

他信奉基督，强调要以宽容、 博爱、善良对待每一个人，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和他的幕僚们到医院看望伤 病员。我生病住院期间，他也看望过我，还和我聊天。

他说他的祖籍是安徽 巢县，本人出生于河北青县。青县原来和沧县是一个县，所以我们是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那么大的官，佩戴着威武的将军军衔，来看望一个 士兵，而且言谈话语亲切热情，让我十分感动。

从冯玉祥到每一级军事长官都坚持查铺查哨。他们查铺除了帮助士兵掖掖被褥外，主要是体现官长爱护士兵的精神。有时天太晚了，就在营棚里找一个空床位，和士兵们同睡一 夜。第二天清晨起床号吹响，士兵们看到将军和他们同住一个棚，无不为之感 慨 。

第四，言行一致，以身作则。

要求军官与士兵同甘共苦，凡要求士兵 学会的，军官必须自已先学会；凡要求士兵做到的，军官自己必须先做 到。

冯玉祥更是身先士卒，率先垂范。他不但生活十分简朴，而且经常和 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练。他不仅有很高的战术素养，精通军事指挥，而 且军事技术也很好，射击、投弹都很在行，特别是刺杀和擒拿格斗，没有 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来说，还能和十几、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天天练，是很不简单的。正因为他天天和部队摸爬 滚打在一起，所以对全旅正目以上的士官和军官，不仅能直呼其名，而且 熟悉和了解他们的基本情况。

第五，赏罚分明。

冯玉祥部队官兵待遇等级分明，军官没有外快，就是靠军饷。

正目以下晋升要经过考试，由团长官处主考文化、 “三大精神” 和军事技术。

士兵提升军官和军官晋升，要经过严格的考核，由旅部主考。

除上述三项外，还要加考战术、参谋业务和图上作业。冯玉祥经常亲自主考。

我在十六混成旅从副兵一级一级升到分队长，最后授上尉军衔，就是通 过了数次考试、考核后得到提升的。我对冯玉祥制定的奖赏制度，打内心是肯定的。

后来通过宣侠父、刘伯坚的启发教育，才逐步认识到这是鼓励个人奋斗、升官发财的制度，并没有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结合起来。

我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职务军衔得到不断升迁，薪饷也越来越多，家境得到了较大改善；同时，也是受害者，不知不觉地滋生、发展了个人英雄主义和名利思想。

那时候，我对国家命运想得不多，更多的是想自己好好干，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尽快地升官，挣更多的饷银，治好父亲的病，帮助家庭摆脱贫困，买地盖房，发家致富。

我对冯玉祥制定的惩罚制度，当时就有看法。

军中的惩罚实在太多了， 罚站、罚跪、关禁闭、鞭抽、棒打、各种刑法，甚至拉出去枪毙。

至于惩 罚的原因和理由，更是五花八门。犯了错误，被上司合情合理惩罚，下属 和士兵并无多少怨言。但不问原委，不分青红皂白，莫名其妙地就挨一顿 痛打，就会把人心打散，就会把官兵关系打崩。

冯玉祥本人处罚下级就十分严厉，有时近乎苛刻。

有一次，他到我们营八连视察，中午吃饭时，发现了米饭中有沙粒，放下碗筷，大声训斥司务长：“我早就告诉你们，官 长要爱兵如子!士兵都是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兄弟。你让我的孩子、你 的兄弟吃沙子，司务长是怎么当的?”

随即罚他脱去上衣，顶着烈日赤膊 跪在饭堂门前，长达四个小时。

我的上司张自忠，性格刚烈，责罚下属就更 多了，而且下手比较重。

1923年秋的一天，全旅夜练回营。天已大亮，部队 刚刚解散休息，紧急集合号又吹响，大家列队站好。

张自忠大吼一声：“田德修出列!”

田懵懵懂懂走出来，还没有站稳，张自忠就抡起镐把，劈头盖 脸地挥舞过去。打晕了叫士兵用凉水喷醒，接着又打，连续好几次。不少士 兵兄弟跪下求情，张自忠才罢手。

事后，我问打田的缘由，他说：“他在背后说我坏话，扰乱军心。”

他的回答引发了我的思考：“这算什么理由啊? 既不调查研究，又不向本人核实，就把人往死里打。这还有王法吗!"

张自忠对我恩重如山，从破例收我当兵开始，不但从来没有责罚过我，而且一直 像兄长那样关爱、培养我。

有一次，我发高烧，昏睡了三天，他几乎是不合 眼地守着我。我对他一向敬重、爱戴和服从。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说 “对”,我就跟着说“对”,他说“错”我也跟着说“错”,从不迟疑。

可 这次暴打士兵，令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对这支军队的本质开始了深层次的思考 。

初上战场

军阀混战岁月，打仗机会不少。

1921年初，十六混成旅奉命去陕西攻 打陕西督军陈树藩。冯玉祥率部入陕，没有花很大气力，就把陈树藩部队打 跑了。

那时候，我还是张自忠的勤务兵，没捞着冲锋陷阵，也没有开枪和投 弹，就跟着全旅官兵欢呼胜利了。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入陕后，十六旅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一师，冯玉祥升任中将师长。不久，又晋升为上将，兼任陕西剿匪总司令。

1922年，直奉战争爆发，十一师奉命阻击河南军 阀赵倜。部队进驻郑州洛阳后，赵倜率兵攻打郑州。

时任四团三营营长的张 自忠奉命率部正面阻击，尔后协同侧翼迂回偷袭的兄弟部队正面出击。这次 我跟着张自忠屁股后面，可捞着开枪投弹了。

战斗一打响，敌攻我守。敌人 的子弹、炮弹呼啸着飞向我军阵地。面对敌军猛烈炮火，看到我军阵地上不 断有人伤亡，我心里发毛，害怕得直缩脑袋，根本不敢协助营长观察敌情。

张自忠骂我说：“你个熊蛋，缩什么脑袋?也不看看，他们打的有准吗?妈 的，你哪像是我兄弟，子弹专打怕死鬼，跟着我学，我干什么你干什么,保 你不伤皮毛。”

我一下子被营长骂醒了，抬起头来，敢向前面观察了。

敌人 炮火准备之后发起了冲锋，等前进到我军有效射程，张自忠一声令下，我军 枪炮齐鸣，我也跟着放了几枪。眼看着敌军倒下一大片，呼啦啦地逃跑了。

平时，我的枪打得挺准，可第一次抗击敌人冲锋，真不知道自己放了几枪， 也弄不清楚打着没打着。

战斗间隙，张自忠表扬说：“你个小兔崽子，没有 被吓得尿裤子，还拉得开枪栓，不错，像我兄弟。我第一次上战场，比你差 远了，好几天缓不过劲来。”

不一会儿，敌人又发起了第二次冲击。这次我 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了。

营长下令后，我沉着冷静地瞄准射击，连续打倒好 几个敌兵，还消灭了一个当官的。

就这样，在我们连续击退敌人四次冲击 后，营长命令部队发起反冲击，我跟着营长跃出战壕，勇猛地向敌军冲去， 敌人溃不成军，四散逃跑，我拔出手榴弹，连续投掷了三颗。看到敌人倒下 一片，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赵倜的部队，真够怂的，不经打。战斗很快就 结束了。这是我第二次打仗，把所学的射击、投弹、单兵战术动作等技能基 本发挥出来了，还颇有战果。

后来，我又参加过数次战斗，还跟随部队参加了“首都革命”和北伐战 争，与张作霖、吴佩孚的部队打过几仗。

奉军比较有战斗力，打他们颇费了 一番气力，我们自己的伤亡也比较大。

在战斗中，我从勤务兵当上了正目、 排长和分队长(学兵团和教导团的分队长，学习和训练时带领一个八十人的分队。打起仗来，配属迫击炮、重机枪等重兵器和后勤保障，总兵力百十来 人，相当一个步兵连)。

我向张自忠学习，每打一仗，必记战场笔记。不但 记录战斗经过，更要总结心得体会。这个习惯坚持一生，从不懈怠。

我觉得 战争就是斗智斗勇，军人要过的第一关是生死关。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关 对我来说，第一仗就没过去，枪炮一响手脚哆嗦。打过几仗后，自然而然就 过了。我体会到生与死就是一道坎，想明白了，一步就跨过去了。只有不怕 死才能保持冷静和清醒，才能眼观六路耳闻八方，才能正常发挥军事技能， 才能消灭敌人，保存自己。

第二关是心智关。

在枪林弹雨、瞬息万变的战场 上，能否迅捷思考，采取正确对策，能否机敏地趋利避害，能否机动灵活、 有效地运用技战术就是取胜的关键。过了心智关，才会用头脑打仗，才能有 勇有谋。

第三关是对指挥员而言的，即将兵关。

善于带兵和用兵是实现指挥员战术决心的保障。

这第二、第三关不简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必得久经 沙场千锤百炼。

在学兵团和军官教导团

冯玉祥为扩张力量、壮大部队，很重视人才。一方面，他从外面聘请和 招募优秀的有志之士，其中有日本士官学校、北京陆大、保定军校、武汉军 校等毕业的青年军官。另一方面，他决心办学兵团和军官教导团，自己培养 干部，全面提高部队素质。

1922年5月，经过考试，我被选派到冯玉祥自兼团 长的学兵团，张自忠是副团长，是组织教学的领导者。

学兵团下属一个步兵 营，张自忠兼营长。另有炮兵连、骑兵连、工兵连、辎重连。步兵营辖四个 步兵连，我是二连一排排长，中尉军衔。

在学兵团里，我们除了进行严格的 步兵教练课程外，还要学习外语和兵种课程。我当时就被指定学习俄语。不 知道这是不是为以后派我到苏联留学做准备，反正对我到苏联后迅速攻克语 言关，大有好处。

1924年9月，冯玉祥成立军官教导团，学期八个月。学员都是军官，从排 长到营长，共八百多人。熊斌任团长。

教官是从保定军官学校请来的专家。 军事教程为战术学、兵器学、地形学、战地工程、野外勤务等。冯玉祥特别 重视三民主义教育，给每个学员发了一套《三民主义建国方略》,并请社会 名流和学者来给学员讲授。

我是从学兵团直接转入教导团的，任二大队二分队分队长，上尉军衔。 全分队六十个人，都是连长连副。

保定军校来的专家们，教学经验丰富，理 论联系实际，不但经常把学员拉到野外实兵演练，还指导我们对张作霖、吴 佩孚部队作战。我学习认真刻苦，进步很大。二分队考核成绩全团第一，仗 打得也好，受到冯玉祥和熊斌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