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云:哦,四月雪
发布时间:2025-06-07 22:15 浏览量:2
作者 | 高凌云
在北方,一年四季如同国画大师的调色板,随时令不同,变换着五彩缤纷的颜色。如果说春天的主色是粉红,那么夏天是青绿,秋天是金黄,万物蜇伏的冬季则是雪白与苍灰的默契相映与相守。
在四季交替绵延的巨幅图上,还有一些亮丽别致的颜色,如同绽放异彩的宝石镶嵌其中。比如在农历四月,在这个芳菲将尽、“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暮春时节,在浓密的树叶由浅绿向深绿集体渐变的进程中,常常突现一丛丛、一树树晶莹剔透的白色花儿,让人眼前一亮,这便是春天最后的诗行——四月雪。
在不同的地域,对应“四月雪”的植物也不相同。但顾名思义,不论哪种“四月雪”,都是在农历四月或其前后时节开花,花色洁白,丛丛簇簇,接连成片,远望如雪。
在我的老家,四月雪也叫珍珠梅。近几年我才从网上得知,它的学名叫绣线菊。
老家地处沂蒙山区,是一个三面环山的村庄。太平崮、寨子崮、马头崮、桃花岭,像一圈莲花瓣围绕着村庄,唯有村东面有一道山口,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通往山外。小时候,天天在山上帮父母干农活、与小伙伴一起挖野菜、打山柴。干活累了,就爬到崮顶,南望巍巍八岐山,西眺波光粼粼“钓鱼台”水库,北瞰泼红嵌黛的石门坊红叶谷,东览鳞次栉比的县城楼群厂区。开阔的视野,飒爽的山风,常常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常常情不自禁地哼唱《沂蒙山小调》、《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样的山歌。看累了,唱累了,就躺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或者厚厚的草丛里,看花落花开,听鸟语虫鸣。山上的野花儿,大多是鲜艳的亮色,唯有珍珠梅是白色。它是一种丛生灌木,喜欢长在悬崖上、石缝中。它的叶片薄薄绿绿,枝条是中空的,外皮褐色,摸上去有棱,但很脆,用一只手就能折断。它总是赶在农历四月时节开花,花朵极小,但成簇成丛,就显得格外亮眼。村里人有的称它四月雪,有的称它珍珠梅。前些年得知我们村高氏迁自黄河岸边利津县后,父亲曾说,珍珠梅可能是祖先高仲清取的花名儿,因为在黄河边才可能见到河蚌、珍珠,而我们这里自古是山区,几乎没有什么水产。
我们村高氏远祖原籍山西省,明代大移民时期迁至河北枣强县,后又迁至武定府利津县(今山东利津县)。至清代嘉庆初年,有九世祖名仲清(字履洁),因常年往来于利津县枣园大集和临朐县五井大集做山货与水产买卖,又因前妻去世、续娶临朐郭氏,而举家迁居临朐。仲清祖生五子,代代繁衍,至今已二百多年,家族人口发展到二百多人。因迁居日久,家谱失传,曾有一段时间族人只记得祖先姓名,但不知来自何处。2004年至2005年,适逢我在县政协文史委参与编写《临朐氏族考》一书。在县里文史专家的指点帮助下,我们村高氏找到了深埋地下的仲清祖墓志铭石刻。并据石刻内容到三百里外的利津县寻根问祖,见到了老家谱,重续了新家谱。血浓于水,至今记得,相见时心头涌起二百多年的离情,代代传承仍旧酷似的相貌气质,两地一家人在黄河边举杯相敬、相拥而泣的情景。
利津认祖归来,我们父兄到祖坟祭告。看到坟地旁边的山崖上,满是雪白的珍珠梅。想到当年祖先是何等热爱临朐家园的一草一木,在过去交通极不便利的条件下,又是何等思念黄河边老家那雪白的棉花、粉红的柽柳、火红的碱蓬草!
在临朐还有一种四月雪,当地人称它“牛筋子”,有时还称它“白筷子”,而它的学名叫流苏。它是一种高大的乔木,因其花冠的白色裂片纤细秀丽,开花时形似古代服饰或帐幕上的穗状装饰物“流苏”而得名。临朐最古老的流苏树,是柳山镇庙山村两棵号称千年的流苏古树。据村民传述,这两棵流苏树是该村张氏先祖于元末明初从河北迁居山东时带来的,实际树龄已有700余年。张氏先祖为避战乱迁居此地,当时带来了三棵流苏树盆景,作为对河北老家的思念寄托。张氏及其后人精心培育这三棵流苏树,后来盆景传至第五代张化露。张化露是一名老中医,尤其擅治眼疾,深受十里八乡人们的称赞和爱戴。张化露也喜欢侍弄花草,对祖先传下来的三棵流苏树更是视若珍宝,百般呵护。明洪武年间张化露去世,家人念其对流苏树的喜爱,将这三棵流苏树从盆中移栽至其坟前地里,以示日夜相伴。岁月更迭,一晃又过了500多年,三棵树在张氏后人的接力养护下,长成了参天大树,年年绿荫如盖,每到四月花开如雪。不幸的是,在1944年,一伙伪军驻扎到庙山村,因要修建炮楼缺少木材,便去砍伐流苏树。在族人、村民的齐心阻挡、奋力抵抗下,伪军只砍伐了一棵流苏树便仓皇逃窜了,另两棵幸免于难。
2010年左右,我和一帮同事在柳山镇工作,下村调研时看到两棵古老的流苏树,被包围在一片蔬菜大棚和柴草垛中间,杂乱逼仄的环境不但不利于古树生长,而且极易发生塌墙、火灾等事故损毁,便上报县文保、植保部门,将两棵古树挂牌保护起来,加了围栏,建了广场,成为镇村群众怀古、观光、休闲娱乐的公共场地。
离开柳山时,我还悄悄到庙山村转了转,到流苏树下看了看。回来写下一段感言,收在《望月》短句集里:
一个山村,两棵古树,七百年风雨。
七百年前,只是两株盆栽幼苗,张氏老翁思乡的寄寓。
七百年里,子子孙孙以孝心浇灌,邻里乡亲以爱心呵护,书写了一段不离不弃的传奇。
七百年后,依旧绿荫如盖,花开如雪,未显一丝老气。
修长柔韧的枝条,是老翁俏皮的胡须;堆积攒动的“白雪”,是老翁为爱妻挽起的云髻。
原来,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借助植物延续。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古语诚不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