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之四）：大鱼的翅膀 | 齐宏

一、

新年伊始，10多年前就已移民定居美国的老同学大老刘发来一条热情洋溢的祝贺微信，祝贺我到深圳已生活30年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晃眼我到深圳竟然就30年整啦。30年前我正值韶华鼎盛，睿智深沉，行事干练的人生鼎盛期，但我却抛弃名声的累赘，抟扶摇而水击三千，乘着大鱼的翅膀，一夜绿皮火车的逍遥，就来到了这南海之滨的特区深圳，直接优游在高中教学的讲台。这不，30年倏然而逝，眼下我已是年届七旬的老头啦。

30年前，我在内地已构建了自己的事业王国。学术专业上我是一地级市中学语文教育学会的副理事长兼秘书长，是省中语会的理事。行政职务我是市级教师进修学校的校长，且在省里所有地级市的进修学校我是最年轻的校长，同时我还兼任区语文教研室主任和中学语文教研员。那时节我虽没有了少年壮志如拏云的一干豪气，但人到不惑的年岁，正进入自己人生的黄金时代。

那时节，我在自己纵横驰骋的教育战线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迎接省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验收，争取进修学校的评级，力争多出区一级的教改教研成果等等工作，一茬接一茬。工作热情一浪高过一浪，生活斗志也昂扬向上，即便工作中有千难万苦也浑然不在心上。但92年一次同学间的聚餐，算是往我看似平静的生活水潭中扔进了一枚重磅炸弹，激起的思想浪花彻底打破了我过往生活的繁花，我开始重新审视我所谓事业上的风生水起，反思我蜩与学鸠般的人生放飞。

二、

那次同学间的聚餐不是平时三五个同学间的简单聚餐，而是庆贺大老刘刚刚爬上了地市级教育局副局长位置的一次大型夜宴。说起大老刘，当年我们78届的大学同学没人不佩服他，他不但是校学生会主席，而且还兼任我们班的班长。他成绩好还不说，他的人品人格在系里也是响当当的。他为人脾气温和圆润，遇事老成持重，吃得亏放得让，很少和别人计较个人的荣辱毁誉。学生会及班工作他积极肯干，任劳任怨，凡经他手完成的工作都十分出色，令人称赞。毕业后他分在省城一所重点名校任教，三年后就提拔为学校副校长。从那时起他的仕途如同插上了大鱼的翅膀，一飞冲天。十年的光景他便荣任为地级市教育局的副局长。

难怪同学们在夜宴上极尽溢美之辞向他砸去，觥筹交错之中让他醉意朦胧。我因和他是深交的老友，自然为他挡酒不少。夜宴散后我扶他去宾馆歇息时，大老刘一阵翻江倒海呕吐后却对着我大放悲声，我当时被他戚戚的悲痛几乎吓倒。好半天，老刘才恢复平静，他缓缓低沉却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酒醒后掏心窝子的话。

大老刘说，老齐呀，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从乡下考进学校时的那份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神态吗。还记得在学校时，我们这几个洗脚上岸的老知青，虽已不再年青却仍装出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样子，在班上、在学校大显神通吗。那时候我们这几个老知青都是在广阔天地苦熬了将近十年后，才在恢复高考后的春雷声中彻底苏醒过来。我们都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一双大鱼的翅膀，从乡间抟扶摇到大学校园，开始了我们人生的逍遥游。我们努力加拼命地学习，我们毫无做作的彰显自我，我们恃才放旷地独抒性灵，我们憧憬来日的鲲鹏万里。不想这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刚刚在夜宴，我虽被同学们真心地称赞，认为我春风得意，仕途顺畅。可是他们有几个能懂我今天的荣光，有几人能体会我内心的苦楚？

的确，到今天为止我这十年来也算是够风光的了。可是你是知道的，在这光鲜的背后，却是我用丧失自我，恭维领导，攻于心计甚至是丧失人格作为代价的。我独自静坐思过时，也曾幡然醒悟。但一旦人在江湖便身不由己，甚或变本加厉地费心机，耍手段，丧失人格的往上爬呀爬。这样窝心的人生，每每总让人后怕，我还真怀念我们大学的时光呀。

记得吗，老齐，我们几个在岳麓山下探讨争论庄子的《逍遥游》时，我简直对道家哲学中的自由、无为和顺应自然的思想体系崇拜得五体投地。那时我多么向往有朝一日我也能有一双大鱼的翅膀，一飞冲天，超越世俗，去追求心灵的自由和解脱呀。然而从学校踏上社会后，我才真正明白，所谓庄子似的逍遥游完全是我的痴心梦想。这十多年的现实生活，我既摆脱不了世俗的束缚，更难达到顺应自己的心愿去办事做人。庄子在《逍遥游》中所描绘的那种生命的理想状态，曾令我在工作和生活中，动辄得咎，四处碰壁。所以在现实面前我只能改弦易辙，泯灭自我，摧眉折腰事权贵呀。这才有了我今日同学们眼中的飞黄腾达，仕途坦荡。

真可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大老刘这酒后的一番真言真如同料峭的寒风，一下子吹皱了我心底的一池看似平静的湖水。我也对自己大学毕业后的这十多年的工作学习，认真地检点和反思起来。

是的，我人到中年，事业顺利，工作热情高涨，但我不也是在荣誉感的喜悦之后有一种淡淡的失落吗？我逍遥了吗，比起大老刘我更像只任鞭子抽打的铊螺，在局囿的狭小圈子里拼命转悠。我只会听任上面的指令原地打转，我只会为上级部门部署的工作在狂热中冲闯。在我每次的荣誉中能找寻一丝自我的创新吗，哪一次的任务圆满完成，不彰显的是领导们的政绩？只要领导们颐指气使，我便心领神会；长官们的令行禁止，我便遵照执行，这一切不是在自己所谓进步的道路上戴着铁链起舞，顶着挂冠入瓮吗。如若背离了上级指引的路线，忤逆了领导们的旨意，违背了长官们的意志，那每每的后果不是动辄得咎，四维皆网，立地为牢吗。和老刘一样，我突然之间就有种酒醒后的微冷。

那晚我和老刘彻夜难眠，老刘反过来安慰我说，老齐呀，我现在已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你的确该改弦易辙了。听说，邓小平同志正在“南巡”，他的专列在长沙停留了片刻，省领导向他老人家汇报，说全省正在搞城市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他老人家皱了皱眉，没多说话，列车就直奔深圳去啦。上次市局去深圳参观考察，我感觉深圳的改革正春潮涌动，或许今天深圳的发展道路就是明天全中国发展的先行模式呢，你何不也去深圳看看，看人家的教育是如何改革的。

听了老刘的话我沉思了片刻，心想，是的，人生苦短不过百年，我现如今转眼就来到中年。我眼下沾沾自喜这蜩与学鸠式的小夲领到底价值几何，如果再这样身不由己的混迹几年，将来老了会对自己过往的一地鸡毛而后悔不已的。是的，该有所待了

眼下我虽无大鱼的翅膀，不能够立马徙于南冥，但向来心高气傲的秉性促使我能即刻反省，这也不算是糊涂。“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不能再故步自封，更不能在四十而不惑的黄金时代，只拉车而不看路。“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那晚我放旷的个性，心向的自由又点燃了我不甘心于前事失落的激情，我想重整自己的山河，希冀自己能像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鱼一样，有垂天的翅膀，怒而飞，水击三千，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让自己的后半人生来一次真正的逍遥游。

三、

也许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姓社姓资的不休争论，也许正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不满当时国内有人受国际政治形势的负面影响，对社会主义的前途失去信心，对改革开放产生怀疑，邓公于是“南巡”深圳并发表了讲话。这次的南巡讲话，无疑是在国际国内政治风波严峻考验的重要关头，炸响了一声震天动地的春雷。它震醒了迷茫中的亿万华夏儿女，改革开放的新一轮大潮立即席卷了整个神州赤县。受南巡讲话的鼓舞和激励，我内地的几个同学一时间都极其兴奋起来，大伙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大家似乎一下子如梦方醒，个个蠢蠢欲动。有想辞职下海经商的，如像我们班原来的吳立新同学。他们家原是解放前享誉长沙城的“吴达茂贸易商行”，当时他们的家族事业曾遍布了半个中南地区。吳立新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想，象安徽“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学习，准备辞去中学教师的职务下海经商。但他的父母妻小都极力反对他辞职下海经商。这次受南巡讲话的鼓舞和激励，他又提出想辞去中学教师的职务下海经商，家人们当然又是一番激烈的反对。

他们说，好不容易78年恢复高考第二届，你回城拼命复习考上了师大，现在当老师工作稳定，收入虽不高但吃不饱饿不死，比乡下当知青的日子好到天堂里去啦。你知足吧，瞎出去折腾啥呀。不是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要再来一次吗，如果1977年算“文革”结束，那到现在只差两年了，说不定就有可能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的祸害，你不会忘了吧。政策变化就像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改革开放说停就会停的。当年刘少奇提出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政令虽然不到半年，即使国民经济在刘少奇的政令下，恢复得极快，但不也是叫停就停了吗。而且后来刘少奇还被安上了“中国走资本主义路线总头子”的罪名，在“文革”中被批斗以至折磨而死。

不说人家大人物，即便是你这小喽啰，你忘了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那年你的成绩全公社第一名，还不是也因政审被刷了下来了吗。咱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啦，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咱家“吴达茂”早就被历史冲荡得杳无踪迹了，还想着东山再起，又有什么可能呢。搞不好，你再一折腾说不定会和你爷爷一样，被发配到浏阳永和去挑磷矿渣呢。

吴立新被他的家人一阵夹枪带棒的劝勉，他沉默不语了。他思忖道，家人们说的，也在理，但应该今非昔比了呀。自己最近读到《深圳特区报》特区报副主编陈锡添那篇气贯长虹，一时洛阳纸贵的新闻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时，受到了多么巨大的鼓舞啊。那可是作为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南巡”纪实的新闻报道呀，他老人家的南方谈话，无疑是古老中华新一轮改革开放的总动员令。

作为无产阶级老一辈革命家，邓小平同志看问题是那样的睿智与高远，他的胸怀是那样地广宽与坦荡，他洞察世界的眼光是那样深刻而全面。他刚刚用他那扭转乾坤的巨手推动了中国这艘百年沧桑的巨轮扬帆起航，让这艘巨轮插上了大鱼般垂天的双翅，正朝着现代化的前程破浪前行。小平同志绝不会让这艘东方的巨轮刚刚起锚就搁浅停航的，他只会让这条东方巨鲲展开的双翼，水击世界，一飞冲天。

小平同志更不会让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刚刚拉开序幕，就在姓社姓资喋喋不休的争论中匆匆关闭，草草谢幕。他只会筹谋如何让中华民族重新立于世界先进之林，让百年苦难深重的华夏儿女从此挣脱精神的枷锁，在思想解放，思维创新，行动自由的广阔宇宙来一次彻彻底底的逍遥游。

何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改革开放的坚冰已经打破，航道业已开通，这场邓小平同志亲自设计，全体中华儿女积极响应并投身的改革开放滚滚大潮，正冲破一切守旧思想的千般险阻，以摧枯拉朽之势，势不可挡之力，一路绝尘，阔步向前。吴立新同学边思忖，边在内心慷慨陈词式独白，他心潮再次涌动，不能再错失这样的历史机遇了。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南冥击水，去深圳探路，一张机票，40分钟的空中翱翔，他瞒着家人就投身到了深圳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吳立新以身作则的榜样，立刻受到了同学们的赞赏和追从。加之小平同志南方谈话的鼓舞和激励，当年我们大学时班上所谓“七子之歌”的几个知青老友都有些坐不住了。就在大老刘升职夜宴不久，我们七人又来了一次夜宴欢聚，大家在一起热烈讨论，相互劝勉，筹谋像吳立新一样振翅南冥，同赴深圳，进行我们自身的第二次创业。

意想不到的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是我们“七子之歌”的闷葫芦，老蒋同学。老蒋是我们“七子之歌”中年龄最小的，作为知青他也是下乡时间最短的。别看他年龄小了我们六个人一大截，但我们七人中他却是少年老成。他少言寡语，完全不似我们其他六人那样活跃，那般随性。比之老成持重的大老刘，老蒋似乎还要显得深沉些，他是那种谨言慎行的典型，因而我们都叫他闷葫芦。这大抵与他是大资本家的遗腹子身份，且又海外关系复杂的原生家庭成长环境有关。但老蒋这个闷葫芦又是很有主意的人，我们之中除大老刘外，一些行事的主意都是由他冷不伶仃提出来的。虽是冷不伶仃的提出，但大多时候极合我们七人的意愿。因而大老刘又往往叫他“小智多星”，并让我们由称他为“小蒋”改为称呼他为“老蒋”。老刘说，有志不在年高，老蒋是那种沉默寡言深深有大志的人。

我们被称为“七子之歌”的七人，并不是在班上拉帮结派，而是我们七人都是由知青身份78年考上师大的。正因为有知青那份磋砣岁月的生活体验，我们七人显得比与其他同学更加投缘。很多的时候我们七人的三观都出奇一致，学习上彼此探究的时机也较与其他同学多许多。而且凡外出活动时，我们七人会心照不宣相互邀请，结伴而行。有一次在班会上我们七人共同演唱了那支曲调哀怨忧伤，叙事凄婉苍凉的《南京知青之歌》。谁知一曲终了，班上其他同学受到了极深的感染和震动，纷纷让我们叙说各自的知青经历。会后班上有同学便给我们七人取了个“七子之歌”的奇怪诨名。这个奇奇怪怪的诨名，虽是对我们七人的集体诨号，但只要有同学喊道，“七子之歌”准保我们七人都会应诺。

这次聚会，当老蒋提出向吳立新学习，我们也振翅南冥，进行第二次创业的动议后，我们其余几人都纷纷表示极力赞成。大老刘说，虽然他已上了“贼船”无法脱身，但其余我们几人都是自由之身，完全可以改弦易辙来一番轰轰烈烈的第二次创业，去深圳大显身手。老刘说，老齐的动员工作上次夜宴散尽后，我已做通了，只待他择定时日便可鲲鹏展翅。剩下你们五人中，老吴已经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他已去了趟深圳考察，并下决心下海经商，重振他们吴家当年的贸易雄风。老蒋呢，原来这家伙也早有逍遥游的夙愿。这样就剩下你们3人了。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还是要看个人的意愿和自身的情况，也要兼顾家庭的实际哦。有道是，云苍苍，水迢迢，此去南冥水击三千，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同学们，再来创造我们崭新的第次人生吧。

啪啪啪，好呀，大老刘，你说得真好，到底是老大哥，我们七人中的翘楚。是的，你这一番话既有鼓动性又着实在理，哥儿们还犹豫个啥，枪上膛，剑出鞘，出击吧。咱们没有老吴能御祖上经商的雄风之势，对下海经商也只能望洋兴叹。那咱们可以“揭竿而起”告别内地这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富丽华盖，挣脱束缚咱教书育人的种种桎梏，插上大鱼的翅膀，遨游天际，徙于南冥，到深圳去，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去吧。或许我们可以再返春风桃李的讲台，重操三尺教鞭，像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或许我们还可以作另类宏图伟业的筹谋，不管如何只要谋定就动。好吧，老蒋你和老齐带头先行，我们随后就到，咱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3人中满脸络腮胡的鲁湘江，极富鼓动地发表了一串高调。

我……我恐怕一下子还难成行，我正被区里抽调写普九的专题片脚夲，住在警备司令部的招待所，日夜赶稿。何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婆这次考取了师范学校的民师班，要脱产学习两年呢，我嗫嚅着说。

没事，等我们在深圳站住脚后，你再去也不迟，到时好风凭借力，还怕上不了青云吗，老蒋对我说。

那次七人聚会后，老蒋和老鲁倒是思想干脆，行动果决，一夜卧铺，翌日就到了深圳。他们通过求职考核和审定，一个在南山育才中学试教后留用，一个在福田中学应聘成功。还有老张去到了海南海口的城建局，他有亲戚在海口人事局为他引荐。当年“七子之歌”几个要好的同学或经商下海，或南徙深圳在校园操戈执教，或奔赴天涯海角另辟蹊径。一时间各散五方，逍遥四海。

当年“七子之歌”老吴、老蒋、老鲁、老张突然而至的一番壮举，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人生诱惑。无奈彼时的我仍牵绊太多，思想还有被己所待的束缚，没有大鱼的翅膀，只能绕树三匝，画地为牢，实在没有那几个同学思想的决绝。那时节我父母日渐苍老，且体弱多病。何况我成家较晚，女儿幼小，妻子又刚刚由民办教师考进了师范学校，要脱产学习两年。更何况我始终受教“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儒家祖训，对家庭这份牵肠挂肚，还是逍遥不起来。

记得在老同学纷纷走后，从我们的书信往来中我虽一度有些惶恐不安，对任下的工作也一度热情消弭。但我一心向往深圳，也想迅即生出一双大鱼的翅膀，向南冥搏击飞翔的意愿日渐丰满。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捧着本《庄子》阅读至晨曦，尤其将《逍遥游》咀嚼个通透。

四、

在学校时，我的文言知识较为浅薄，我对吭吭巴巴费力才能读懂的《逍遥游》更是敬畏三分。我还时常羡慕大老刘几乎能对《逍遥游》倒背如流，而且对老庄的道家思想解读精深。但一段时日后，我竟然也可以和老刘就《逍遥游》“坐而论道”了。虽还没有“起而行之”的果决，更谈不上是逍遥游的真神，但起码可以“鲁班门前抡斧头”了。于是我便现学现卖，为老婆解读起《逍遥游》来，也算是为日后我的深圳之行做理论上的准备吧。

我对老婆卖弄着说，道，是老庄思想中最重要的概念，它是探究宇宙万物根源和本质的哲学思想，它是超越人类感知、理解并支配万物运行发展的生活状态。它所强调的顺应自然，清静无为，逍遥自在的观念在社会历史的进程发展变化中，都是极具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

庄子在《逍遥游》中这样表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期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己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段文字翻译过来便是，北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鲲非常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成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当它振动翅膀奋起直飞的时候，翅膀就好像挂在天边的云彩。这只鸟，大风吹动海水的时候，就要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所以，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能够护卫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心意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他们看待自己，也像上面说的那只小鸟一样。而宋荣子对这种人加以嘲笑。宋荣子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并不因此就特别奋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认定了对自己和对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他对待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拼命去追求。即使如此，他还是有未达到的境界。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驾轻就熟。十五天以后返回；他对于求福的事，没有拼命去追求。这样虽然免了步行，但还是借助了风的力量。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顺应自然、忘掉自己，修养神化到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庄子这篇宣示道家思想的《逍遥游》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对追求自由自在、超越世俗生活态度而进行哲学探讨的一篇寓言。在文中庄子极具浪漫色彩描写了一条由大鱼而幻化的大鹏鸟，通过这只大鹏鸟的对话，表达了庄子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和他追求内心的宁静和满足的绝对自由的生命状态。庄子在文中强调万物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以平等和包容的心态对待周围的一切事物，打破偏见与等级观念，人们才能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庄子还主张世上的万物都有其本来的样子和属性，只有顺应和遵循这种自然规律，不强行去违背或对抗这种自由与和谐的万物共生，人们才能够超越现实，以广阔的视野和豁达的心态去看待世界和人生。这就是庄子所谓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哲学思想。庄子强调只有摆脱了对自我心灵的束缚，放下世俗的功利，追求一种超然物外的心灵自由，人们才能够真正实现心灵的逍遥游。

我的这番现卖，还颇受老婆的好评，她频频颔首，在赞同庄子观点的同时，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同学去深圳了，你也动心了，那你对深圳也要做一番攻略呀，不打无准备的战。两年很快的，等我师范毕业了，你也在深圳站稳脚跟了，到时我也去深圳来一番《逍遥游》吧，嘿嘿。

有了老婆的首肯，我便除了攻读《逍遥游》之外，又开始对深圳做攻略了。的确，不能打无准备的仗。

从资料搜索“深圳为什么叫鹏城”，资料给出了四条解释：一是因大鹏所城的历史渊源。说是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即1394年的深圳大鹏所城（今天的大鹏新区）是我国最早时期为抗击倭寇和海盗而建造的海防军事要塞。它在明清时期曾多次抵御外来侵略，被誉为广东省会的外门，尤其是在鸦片战争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历史作用。

二是说，因为深圳的地形图，活脱脱神似一只昂扬振翅，抟扶摇直上九重云霄的大鹏鸟，大鹏湾因此而得名。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在空中翱翔的大鹏鸟飞至南海边，它被这里秀美的风景所吸引，于是以此为家，它昂扬向上的头就仙化而成了大鹏山，垂天的双翼东西展开，化着东边的大亚湾和西边的大鹏湾，而坚挺的尾翼则化着了海边的排牙山，健美而独特的身躯就化着了南海上的大鹏半岛。这恰与庄子的《逍遥游》相吻合。

三是说，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他的精神和意志，他的品格和气质与庄子《逍遥游》中所宣示的大鹏鸟如出一辙。“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瞬间，这座敢为天下先的海边小渔村，硬是凭借大无畏的勇毅，杀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条血路。它打破一切束缚的牢笼，敢闯敢试，大刀阔斧，一往无前。

四是说，从中国几千年传承的文化血脉来看，深圳所体现的文化精神，最具有庄子丰富文化内涵的象征性和代表性。庄子在《逍遥游》中描述了鲲鹏巨大身形和搏击万里的壮观景象，以及它从北海飞抵南海的传奇故事，赋予了鲲鹏更加深远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鲲鹏形象所传达的哲学思想之所以五千年来生生不息，历久弥新就在于它兼收并蓄，不断发展，不断创新。

如果跨越时空用现今的视野看深圳这只大鹏鸟，无疑，深圳的改革与发展恰好就具有这样一种精神，他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五湖四海广纳百川。他不排外，不内卷，来了就是深圳人，留下的是人杰。他不嫉才，不斗富，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朝气蓬勃，崇尚自由，不因循守旧，开拓创新。深圳就是庄子笔下的展翅鲲鹏，敢于搏击世界政治经济的云诡波谲，又富有志趣高远，精神豪迈，追求自由，超越自我的精神品格。

五、

1995年，我终于成就了深圳之行的壮举。说来也真是机缘巧合，那次的深圳之行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我似乎拥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成竹在胸，志在必得。此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写信给早在深圳育才中学混得风生水起的老蒋，探寻我的深圳之行可否成行。但老蒋的回信给我兜头一瓢冷水，他说老齐你现在想来深圳，比想出国都难。三年前他来深圳正当其时，虽没有特区成立之初那般容易，只需路边见一领导，说明缘由，写一便笺，第二天就可以持证上岗了。三年前他来时虽也要考核，但只要出示履历表和学历证明，亮明身份，大多可以通过考核。何况是从内地来的正规师范本科的大学生并且又是在职的专业老师，那就更容易，更便捷了。

可现在不同了，随着深圳的第二次创业，对新进的人员考核极严格。老蒋还对我说，老齐，你最近几年没在教学第一线，尤其是没任教高三，干些行政打杂的事务，怕难通过考核，难进深圳呀。不过我还是帮你打听打听，有好消息我即刻写信告诉你，不过你可先去深圳周边看看，碰碰运气。如广州、东莞、中山、顺德等地。

同时老蒋还在信里竭尽吹嘘了他在深圳育才的近况，他说他已是深圳蛇口育才中学语文科的科组长了，每月可拿近两千元的工资，一半人民币，一半港币。在学校语文科，他算是首批学科带头人，同事们佩服和欣赏他的教学风格，学生们喜爱和信服他的语文教学，领导们既赞赏他的教学工作又从不人为地干扰他的教学个性。他在育才校园里意气风发，长袖善舞，独抒性灵，其喜洋洋者矣。既然老蒋答应给我打听打听深圳哪个区哪所学校要招高中老师，那我就静候佳音吧，毕竟老蒋办事讲谋略有分寸，何况我们还曾属“七子之歌”的朋友圈子，他肯定会上心的。当然还有老鲁，我同样也在和他通信。

然而自和老蒋及在深圳福田中学任教的老鲁联系过后，一年多的时间，我所谓的静候佳音竟然成了“泥牛入海无消息”，看来要一飞就落脚深圳，还真不那么容易。要不老蒋和老鲁，一个在深圳的南山，一个在深圳的福田，无论谁都应该能找到接纳我的学校呀，我的情况又并不太差。那时的我还停留在“朝里有人好做官”的思维上，心想有人引荐总比自己莽撞的好，还是多点耐心等等吧。但我转念一想，狡兔三窟，老蒋不是提醒我去深圳周边的广州、顺德、中山、东莞看看能否碰到好运气吗，我便趁又一年的暑假来了广州和顺德。

那时内地想调往深圳的老师，有一些都是走这样的路径，深圳一时进不了就先去深圳周边的广州、东莞、惠州等地。似乎只要到了广东就好，后续还可以打运动战，来个乡村包围城市，周边市县包围深圳的曲线调动。后来我调到深圳一所重点中学，我才了解倒还真有不少的老师正是走了这样的路径，后来很是翻了几个跟头，折腾得精疲力竭后，方才调进深圳的。甚至还有几个老师调进东莞、惠州、顺德甚至海南后，为了进深圳竟然又将档案调回内地，再想办法调进深圳的。

因为东莞、惠州、顺德好不容易进了这些实在优秀的老师，他们是不愿意让其顺利调入深圳的。但调回内地，他们就不阻挡了。当然这几个老师是后来在深圳各学校求职时，因出色的表现，被深圳各学校给吃了定心丸，他们才又打道回府再次借助大鱼的翅膀，水击三千飞回南冥鹏城的。

那年我先到的广州，毕竟广州有亲戚引荐。在广州我在执信中学的求职中顺风顺水，很快学校就拍板定调同意先借调试用我一学期，一学期试用期满后便办理正式调入手续。当时对借调试用一学期的安排虽有些不悦，但我还是表面满心应承，多找几个码头靠岸，总比一棵树上吊死的要好。

第二站便去了顺德，那时顺德还没被佛山划并，只是个县级市，而且有好多个区镇。顺德那时城建规模的散乱，让我进顺德的打算颇有些迟疑，心想顺德未必会比我所在的内地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径直找到了顺德市政府的人事局，接待我的是一位女干部。当她看完我的简历和毕业证，她当即拍板，同意将我和我刚从师范民师班毕业的爱人一同调入。我可以在教育局培训中心任职，我爱人可调入碧桂园小学任教。天呀，这也太顺利了吧，试试看竟然一试成功，且还安排得如此妥帖。那位女干部十分热情，她夸奖我说，人才难得，市教育局正拜托她找我这样有培训教师经验的老师。她让我第二天再来人事局一趟，她先向教育局人事部门报备一下。

我谢过了那位女干部的赏识，答应第二天再来。因为顺德求职太过顺利，我自己反倒狐疑起来。结果当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爱人征求意见时，我爱人当即表示，广州可考虑，顺德就回掉吧，听说顺德夲地老师有些排外。我爱人还说，还是你自己亲自去趟深圳看看吧，除了你的同学之外，不是还有去年才从进修学校调到深圳去的管老师吗？何况管老师还是你把他从湘西调来进修学校的，他人好，也会帮忙的。

六、

回绝了顺德之后，我便去了深圳，这是我第二次到深圳了。1994年的暑假，长沙已是骄阳似火，酷热难挡，然而当我一脚踏进深圳，却似感觉这里的气候如同长沙的九月初秋。艳阳高照，罡风频吹，蓝天如碧，白云优游。深南大道笔直宽敞，道旁绿树相连，浓荫匝地。灼灼的三角梅在马路中的花坛、行人天桥和大街小巷开得如火如荼，如同一匹匹花的瀑布时刻映入你的眼帘。由梅红、紫绯、雪白、淡黄各色花卉交织成的五颜六色簇拥在绿树之下，楼宇之间，让人仿佛又置身在烂漫无边的春色之中。洁净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的人群行色匆匆，风中散发着一城的幽香，连空气都让人感觉是那样的温馨和清爽。

这里就是大鹏落脚的地方，是大鱼歇翅的南方；这里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希望之所；这里是我想借助大鱼的垂天之翼，怒而飞往的逍遥之城，是我后半辈子将诗意栖息的远方。深圳啊，你这只从北冥振翅，落羽南冥，水击三千的大鱼，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想乘上你背负青天的翅膀，在这方充满希望，前程似锦的天地里，在这龙腾虎跃书声琅琅的杏坛之上，来一番真真正正的逍遥游。我想为灼灼的桃李遍布天下而焚膏继晷，秉烛吐丝，今天我终于试飞了。

来深圳的第一站就是去管老师家。管老师是我在内地任教师进修学校校长时，费了好大的周折从湘西调进学校的，他是数学教学的能手，是师资培训的尖兵。他的课逻辑推理严密，讲解精细，化难为简，举一反三，深得学员们的好评。可惜的是进修学校终究池潭太小，不能提供他在数学领域逍遥游的天地。于是他在进修学校仅仅一年的光景还是乘着大鱼的翅膀，怒而飞往南冥，飞到了让他能像大鹏一样展翅的广阔天际，他调任在深圳罗湖教育局的教师培训中心，成了一名受学员们爱戴的专职数学培训老师。

也许是赴深圳求职的人才太过踊跃，也许是特区各项建设太过繁忙，住房建筑的速度赶不上来深圳各路人马的匆匆脚步，凡初来深圳求职的人们都只能拼挤在过渡安置房中暂度日月。和管老师一家合伙拼住的另一户人家是罗湖区教育局引进的北师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巧的是他也是湖南人，且又是名噪一时罗湖区教育局人事科的电脑程序员。

老乡见老乡彼此话衷肠，我和这位年轻帅气且朝气蓬勃的石姓老师竟一见如故，彼此惺惺相惜。听说我想来深圳教书，石老师古道热肠，拍胸脯保证他一定能帮上忙，他让我留下一份简历，他好向罗湖教育局下属的中学推荐。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得来全不费功夫。

管老师更是热情如火，他提议，第二天就带我去深圳他熟络的教育局培训中心转转，他会极力向他们举荐我，看能否被他们看上，让我亦如在内地一样仍搞中学语文的培训工作。我简直喜不自胜，能轻车熟路在深圳继续我内地的师资培训工作，那是正中下怀，如愿以偿

这次的深圳之行，于我而言还真是开了天眼，走了红运。

1995年，那是一个春天，在祖国的南海边，命运为我画了一个圈。谁承想踏着小平同志“南巡”的足迹，我也乘着大鱼的翅膀，怒而飞，飞到了南冥，飞到了大鹏展翅的地方，飞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

一晃30年的岁月，我把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这方神奇而又火热的故土。在这里我和我的学生们看南冥海天一色，遥望振兴中华的滚滚春潮；我们聊改革开放的风起雨落，我们聊华夏儿女抓住时间的绳索，为振兴中华而奋力拼搏的故事。在这里我和我的学生们逍遥游在知识的海洋里，任凭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我们夜以继日的努力学习，是为了让古老东方的巨轮早日吹响光复中华文明的号角。在大鹏展翅的无垠天际，在大鱼遨游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我和我的学生们乘着大鱼的翅膀水击三千，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要再次感谢你啊，深圳，是你给了我一双大鱼的翅膀，让我在你的怀抱中水击三千，扶摇直上。30年的光阴，30载的逍遥游，我终于完成了人生的再一次飞跃。叹流年逝水，吟岁月如歌，我为那些我曾经过往的莺歌燕舞而催生出的满树桃李而骄傲；忆峥嵘岁月，恰同学少年，我为我能顺应时势在教书育人的无穷境地，修养净化自己而深感慰藉。当然，我更为我能在这纷纭繁杂的世事中，做到放下自己，无意于求功，无意于求名，无意于逐利而庆幸。

如今我已走下杏坛，远离了我钟爱一生的教育战，彻底回归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物我两忘的精神家园。如今我不必再借大鱼的翅膀水击三千，腾飞九万里了。

然而我还是要感谢你啊，深圳，如今你又给了我安享晚年的沉静岁月和优游的心境。让我在“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光悦乌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余光微霞中，再次借大鱼的翅膀慢慢飞往我人生的日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