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危故地到丝路明珠——敦煌历代归属变迁

敦煌，这座镶嵌在金色大漠上的翡翠之城，其名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中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东汉应劭把敦煌解释成这样：“敦，大也；煌，盛也”，取的是盛大辉煌之意。

从上古蛮荒到丝路枢纽，敦煌的归属变迁犹如一部缩微的中国边疆史，见证了中华文明与西域世界的碰撞交融。

敦煌鸣沙山和月牙泉

01

上古至西周：三苗故地与游牧角逐

舜禹时期，敦煌就已经有了人类活动踪迹。《尚书》记载舜“窜三苗于三危”，这座位于今天敦煌东南的三危山，成了敦煌最早的代称。

夏商之际，这里是羌戎游牧的地方，考古发现的玉门火烧沟文化遗址表明，羌戎部族以畜牧业为主，兼营原始农业，彩陶器与青铜刀斧印证了早期绿洲文明的萌芽。

玉门火烧沟文化遗址

西周的都城虽在西安，但通过分封制，影响力向西扩展。周朝留下的甲骨文提到“西戎”和“羌方”，说明敦煌一带当时还是游牧民族的势力范围。周穆王西行“登昆仑山见西王母”的传说，或许就和敦煌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地位有关。

可见，早在商周时代，敦煌就已经留下了人类活动的足迹。

02

先秦秦汉：郡县奠基与丝路初开

先秦：秦戎拉锯与军事前沿

春秋时期，敦煌因盛产美瓜，被称为“瓜州”。这里曾是羌戎、月氏、乌孙等部族争夺的战场。

玉门火烧沟文化遗址人形彩陶罐

像一个插兜的阳光开朗大男孩

战国后期，秦国势力开始触及河西走廊的东端。随着中原动荡，强大的月氏部落占据了敦煌乃至整个河西走廊。

直至前3世纪末，匈奴冒顿单于“大破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西迁伊犁，敦煌正式纳入匈奴版图。虽然秦朝大将蒙恬北击匈奴，收复了河套地区，但敦煌仍在匈奴掌控之中，成为秦长城防线外的一道游牧走廊。

匈奴墓葬分布图（数字代表墓葬所在）

战国末期，月氏强盛独占敦煌，成为“控弦可十余万”的漠北雄族。

两汉：郡县确立与丝路枢纽

秦汉之际，匈奴成为北方霸主，敦煌成为匈奴右贤王的领地，是匈奴控制西域、威胁中原的重要跳板。

玉门火烧沟文化遗址 四羊首铜权杖头

匈奴在这里设置“僮仆都尉”，向西域各国征收赋税。直到汉武帝时期，经过艰苦的河西之战，汉朝才夺回河西走廊。西汉在河西先后设立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并从内地迁来大量人口戍边、开垦。

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率军深入大漠，大破匈奴，河西走廊首次纳入汉朝版图。元鼎六年（前111年），朝廷正式从酒泉郡分出设立敦煌郡，修筑长城直达玉门关，“河西四郡，据守两关（玉门关、阳关）”的战略格局形成。

汉代敦煌附近地图

敦煌郡疆域“西至龙勒阳关，东到渊泉（今玉门西），北达伊吾（今哈密），南连西羌（今青海柴达木）”，统六县，移民屯田戍边，戍卒“带甲四万，烽燧相望”。

东汉永平十七年（74年），朝廷设立西域都护府，敦煌升格为“护西域副校尉”的驻地，成为中原王朝管理西域的军政中心。

西域都护府地图

班超驻守西域三十载，以敦煌为补给基地，留下“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的慨叹。商队使者络绎不绝，敦煌因此被誉为“华戎所交，一都会也”。

清人绘班超像

图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东汉末年，敦煌太守仓慈整顿贸易，抑制豪强，抚恤贫弱，深受西域商人的爱戴，丝绸之路的商业网络在这里初步形成。

可以说，在先秦秦汉时期，敦煌历经战乱与争夺，最终在西汉扎根，丝绸之路也从这里开始焕发生机。

03

魏晋南北朝：文化熔炉与佛国初兴

汉末中原大乱，偏远的河西走廊，特别是敦煌，成了避难的“世外桃源”。

西晋灭亡后（永嘉之乱），大批中原的学者、百姓西迁敦煌，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佛教也在这里空前兴盛。

莫高窟外景

三国曹魏时期，敦煌太守皇甫隆推广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教导百姓使用新式农具和灌溉方法，使得粮食丰收堆积如山。

雍州、秦州（西晋）

西晋覆灭后，敦煌进入“五凉”政权更迭时期：前凉张骏于永和元年（345年）首设沙州，统敦煌、晋昌、高昌三郡及西域三营，敦煌升为州级治所。

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十六国文物潘岳书札残页

公元400年，北凉太守李暠以敦煌为都城，建立了西凉国。他大力振兴文化教育，建立学校，绘制圣贤图像，敦煌历史上第一次成为国都。

前赵、前凉等国（327年）

凉州成为当时中国北方的文化中心，而敦煌更是中心的核心！这里涌现出许多名人：以文学闻名的“敦煌五龙”（索靖、汜衷等）、弟子上千的经学大师宋纤、天文学家赵匪文、地理学家阚骃（著《十三州志》）等。

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前凉文物青白玉卧羊

佛教沿着丝绸之路东传，敦煌逐渐成为重要的信仰中心。出生在敦煌的译经大师竺法护精通多国语言，一生翻译了大量佛经。高僧法显、鸠摩罗什等都在此留下足迹。

阿克苏克孜尔石窟前的鸠摩罗什塑像

前秦建元二年（366年），乐僔和尚行至敦煌的三危山，忽见金光闪耀，仿佛有千佛显现，于是开凿了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这座艺术宝库的千年营建史，由此拉开序幕。

北魏时期，敦煌一度成为军事重镇“敦煌镇”，后又改为瓜州的治所。

莫高窟 258 窟南壁中层-五百强盗成佛姻缘之聆听佛法

随着中原士族迁入，带来了中原的画风和儒家礼制。莫高窟第285窟著名的“五百强盗成佛图”中，鲜卑骑兵与汉族装束的人物同处一壁，佛像庄严而飞天飘逸，胡汉艺术在此完美交融。

这个时期，敦煌首次成为国都，多元文化在这里交汇，艺术宝库的种子已经种下，即将绽放出绚烂的佛教艺术之花。

04

隋唐盛世：丝路枢纽与归义风云

隋朝统一结束了三百年的分裂，敦煌迎来新生。隋文帝崇信佛教，下令建塔，莫高窟在短短37年间开凿了77个洞窟，创下历代之最。

河西诸郡（隋）

隋代艺术兼容南北，第427窟彩塑“一佛二菩萨”面容丰润，衣纹流畅，展现出中原的新风尚。第302窟《福田经变》中，描绘了胡汉商队在桥头相遇的生动场景，丝绸之路上驼铃悠扬的盛况跃然壁上。

莫高窟第302窟福田经变（局部）

隋炀帝曾派大臣裴矩常驻敦煌，举办盛大的“万国商贸会”，二十七国使节云集，珍宝堆积如山，敦煌成为隋朝向西开放的重要窗口。

唐贞观七年（633年）改置沙州，丝路达于鼎盛。

陇右道（唐）

玄奘法师西行路过此地，看到村落相连、佛塔遍地，城中官署、商旅分区明确。西域胡商带来奇珍异宝，驼马络绎不绝。政府设立专门机构管理贸易，商队需要通行证，货物要征税。

莫高窟第45窟《观音经变》绘“胡商遇盗”

莫高窟第45窟《观音经变》的“胡商遇盗”场景就画着，描绘了胡商遭遇强盗、祈求观音保佑的场景，展现了丝路的艰险与信仰的力量。

此时敦煌文化空前繁荣：儒家学堂书声朗朗，景教（基督教一支）、祆教（拜火教）与佛教、道教和谐共存。

然而，“安史之乱”爆发，唐朝抽调河西精兵东去平叛，吐蕃趁机入侵。沙州军民顽强抵抗了十一年，最终弹尽粮绝，被迫投降。

安史之乱地图

吐蕃统治时期，强制推行吐蕃习俗，但敦煌的汉族文化仍在顽强传承——文书记载，僧人仍在抄写《孝经》，世家大族偷偷珍藏唐朝服饰，等待光复。

公元848年，敦煌豪族张议潮联合汉人、粟特人、吐谷浑人组成联军，以“回归唐朝”为旗帜，成功收复瓜州、沙州（敦煌），并派人携带地图户籍奔赴长安报捷。唐宣宗授予他“归义军节度使”的称号，敦煌城头重新飘扬起唐旗。莫高窟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生动描绘了当时盛大的场面：甲胄鲜明的骑兵开道，乐舞表演热闹非凡，粟特商队敬献珍宝，展现了归义军“西至伊吾，东接灵武”的雄风。

莫高窟第156窟南壁《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在归义军统治时期（848-1036年），敦煌成为汉文化在西北的坚强堡垒：州学里抄写《诗经》《尚书》，藏经洞保存着《金刚经》的雕版印刷本，曹氏画院将中原青绿山水融入佛教壁画，中华文明的血脉在沙漠边缘顽强延续。

隋唐时期，是敦煌历史上最辉煌的篇章。丝绸之路的繁荣，盛唐的强盛富庶，多元文化的交融碰撞，共同滋养着这颗西域明珠，让它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05

宋元西夏：民族交融与边陲变迁

公元1036年，西夏的铁骑攻破沙州，敦煌进入了长达191年的西夏统治时期。西夏君主崇信佛教，也吸收汉文化。榆林窟的供养人画像，戴着西夏特色的毡冠，佩戴着装饰腰带（蹀躞带），题记同时使用西夏文和汉文。

莫高窟第17窟

著名的莫高窟第17窟——藏经洞，就在西夏时期被封存。洞内五万余卷文书，包括西夏文法律、回鹘文剧本、汉文佛经等，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珍贵的“时空胶囊”。洞外题记暗示，封藏是为了躲避战火。

1227年，蒙古灭亡西夏，敦煌成为元朝的沙州路总管府。马可·波罗途经时见“党河两岸屯田如棋，商队驮丝绸香料往返西域”。

甘肃行省（元）

然而好景不长，1292年，元朝政府将沙州百姓大量迁往甘州（张掖），敦煌迅速衰落，沦为军屯边陲，人烟稀少，只剩下驿站戍卒守着这座几乎废弃的城池。

这一时期，敦煌的辉煌逐渐黯淡，甚至一度走向荒废。

06

明清嬗变：关隘锁钥与绿洲重生

明永乐三年（1405年）设沙州卫，但吐鲁番东侵不断。到了嘉靖七年（1528年），明朝决定“闭锁嘉峪关”，放弃了瓜州、沙州（敦煌）。敦煌沦为“风吹枯柳千里空，月照流沙别样天”的荒芜之地，只有蒙古、藏族游牧部落偶尔出没。

直到清朝雍正年间（1723年），朝廷重新开始经营西域。雍正四年（1726年），川陕总督岳钟琪奏请移民实边，从甘肃各地迁来2400多户农民到敦煌党河畔垦荒。

清朝年间莫高窟照片

移民辛勤劳作，十年间开垦良田十万亩。沙州卫城在党河东岸重建，开辟东、西、南三门。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敦煌升格为县，绿洲重现“阡陌纵横，渠水潺湲”的繁荣景象。

斯坦因在莫高窟

历史的转折点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清理莫高窟积沙时，意外发现了震惊世界的藏经洞！五万多卷古代文书珍宝重见天日。消息传出，斯坦因、伯希和等外国探险家闻风而至，大量珍贵文物被掠走。敦煌，这个“文化的殉道者”，以其巨大的伤痛震撼了世界。1987年，敦煌撤县设市，并因其无与伦比的文化价值，成为全人类共同珍视的精神坐标。

明清时期，敦煌经历了被遗弃的荒凉与移民重建的复苏。藏经洞的发现带来了荣耀，也伴随着被掠夺的伤痛，最终让敦煌成为世界瞩目的文明圣地。

07

结语：玉门关外春风度

班超驻守西域三十载，暮年思归：“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句深情的告白，道尽了戍边将士对故土的眷恋。

敦煌，这座矗立在烽燧间的边城，铭记着张骞凿空西域的驼铃声、李暠建立西凉的壮志、张议潮归义唐朝的烽烟……它历经四千年的风沙洗礼，最终在黄沙与佛光的交织中，凝结成一部文明交融的永恒史诗。大漠中的孤城，更是世界的十字路口，永远诉说着人类文明的交流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