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选读 │ 黎紫书:流俗地(节选)

发布时间:2025-06-22 20:42  浏览量:1

流俗地

[马来]黎紫书 著

归来(之一)

大辉回来了。这种事,怪不怪呢?光天化日,一个死人,活生生出现在大街上。

这不是普通的大街。五兵路是锡都的主干大道,一路上景点特多。锡都是个山城,路的南端重峦叠巘,岩壁耸立,壁上许多山洞像被史前巨大的白蚁蛀空作巢,无尽纵深,都被开辟成石窟寺。三宝洞南天洞灵仙岩观音洞,栉比鳞次,各路神仙像是占山为王,一窟窿一庙宇,里头都像神祇住的城寨,挤着满天神佛。大辉就出现在南天洞外头的停车场上。彼时正午,日头高挂,像一盏大灯在严酷拷问天下苍生。

那可是南天洞啊,山老洞深,亿万年的日月精华了,那庙据说也是百年老庙。洞里由太上老君坐镇,再沿着洞壁一路布置,让玉皇大帝西皇祖母协天大帝观音佛祖财帛星君吕祖先师关圣帝君和大伯公虎爷公等等等等,七十二家房客似的各居其所;肩挨肩,各抱香炉,排排坐食果果。

这个九月,说来事多怪异。主要是这个月公众假日特别多,便让人感觉它特别漫长。月初还正逢阴历七月半,中元节要来;地官赦罪,阴曹门开,万千孤魂饿鬼待施,大辉若真是个死人,会在这时节出现,倒也不奇怪,但他是阴魂呢,怎么可能在这阳火最盛的时辰出现在这种地方?

连假是从八月三十一日国家独立日开始的,翌日哈芝节,为向真主阿拉示好,城乡各处宰了鸡鹅牛羊无数,却不知道那些适逢其会的华裔野鬼分不分得到一杯羹。接下来周末双休,如此一连四天休假,国家独立六十年来难得一遇。假日长了可不好,人们不知该如何自处。每天有二十四小时需要打发,除了消费,怎生是好?正愁着呢,那自以为受人爱戴的首相居然还拿假日当糖果分发,独立日当晚喜滋滋地宣布:我国体坛健儿在是日结束的东南亚运动会上成绩骄人,是为一喜,周一大家还继续放假去吧!

啊,连续五天无所事事,天气还这么热,打个伞走在街上吧,在赤道烈日的暴晒之下,恐怕连尼龙伞都会起火。人们去不得冷飕飕的办公室了,只觉得头顶冒烟,血肉骨头都在融化,岂能不慌?唯有举家大小挤到商场里流连终日,集体享受免费冷气;电影院里不管上映的是什么片子,场场爆满;各餐馆食肆,无论什么时候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人们想到这月中另有一个接通周末的所谓“马来西亚日”,九月下旬还有个回历元旦。这么多空白的日子,就像桌面上一大叠待填的报表,光这么想想就让人坐立不安了。

在这漫长的五日长假里,盲女银霞听到了大辉的声音。他打电话来召德士;南天洞停车场上车,要到坝罗去。

“坝罗”是旧街场的旧称,那是一个快要被遗弃的古词了。在锡都这地方,除了一些七老八十,记忆停留在人生某一阶段再无法更新的老人以外,已经很少人使用它了。

“你是要到旧街场吧?”银霞问。

“是的,旧鸡场,新源隆。”那人回答。

想起来了吧?大辉就是这么说话的。他的舌头有点短,广东话怎么说都不灵光,“街”字被他说得跟“鸡”一个音。以前住在近打河畔楼上楼,银霞和大辉的弟弟细辉,背地里经常拿这个取笑作乐。多数是在细辉被他哥哥“兄代父职”用鸡毛掸子或藤条教训一番以后,闷着,要哭不哭;银霞喜欢寻到楼梯间逗他。她说不要紧啦不要哭啦,我带你去“旧鸡场”吃咸鱼鸡饭啦。说了两个孩子笑作一团,哇哈哈。

如今听到大辉的声音,银霞像触电似的,背上的汗毛直竖。

那一把男声,虽然被电话筛过了,中间还隔着十年(也可能更长一些)的光阴,然而银霞的听力和记忆力非比寻常。这是大辉没错。是的这腔调,这鼻音,多么熟悉,听真了根本一点儿没变。然而大辉已多年杳无音信。那年大家听说他堕落到极处,被情妇抛弃,回家来嗑药嗑嗨了,抓住老婆的后颈,一下两下,把她的头面直撞到墙上。孩子被吓哭了,老岳父惊得在门外直打哆嗦。终于,他被撵出家门,此后再无人闻见,谁也联系不上他。数年后弟弟细辉带着嫂子到警局报失踪,那是白纸黑字有记录在案的。

如此十年过去,大辉放在家中睡房某抽屉里的护照早已过期,估计他始终没离开过本土。三个孩子渐渐长大,除了长女春分,其余两个孩子都已记不起来父亲长什么样子。他们的母亲偶尔心有不甘,忍不住对几个孩子旁敲侧击。说真的,爸爸没偷偷来见过你们吗?

没有。没有。真没有。

因为无人相信大辉凉薄至此,竟然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儿女,尤其幺儿立秋还是他的心头肉呢,大家便情愿相信大辉死了。时间显然也赞同他们,年年月月,一步一步地证明这推论。

银霞也是这么想的。谁不这么想呢?就没人说出口,这是早晚的事。大辉这种人,烂命一条,欺负男人辜负女人,即便被杀人弃尸,分段埋了也好,扔到海里喂鱼也罢,都是不冤枉的。

在“锡都无线德士”狭小的电台办公室里,银霞真有几秒钟像失去听觉,脑里被那疑是大辉的声音搅得一团混浊,什么话都听不到了。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要不要,或该不该确认电话另一头的人是大辉不是。其实不难,就问一句话,她却迟疑良久,甚至一时走神,竟乱了程序,忘了在挂上电话之前向对方讨个联系号码。

她接通广播频道,把单子发出去。“南天洞停车场上车,到旧街场。”她循例重复一遍,再一遍。不消三十秒,司机1348回复接单。银霞灵机一动,请1348帮忙。“波叔你替我留意一下这乘客,看他多大年纪,有什么相貌特征。”

“干嘛呢?我们的电台之花要对亲家了?”耳机里传来1348沙哑得乌鸦一般的声音。啊,叔父辈了,这家伙嘴巴贱,爱促狭。

“你够笨。我们霞姐对亲家要看人家相貌吗?你得替她动手,摸摸那人,掂掂他的尺寸和斤量。”这是7503插的话。整个频道像一张网,所有被这网兜上的人都笑歪了。整个频道,包括她的父亲在内,全是些了无生趣的糟老头;全都说话无味,只知道猛撒盐花。

要是在平日,银霞或许会说些俏皮话佯装生气,让这一群同个频道的人左一句右一句,有点乐子。倘若同事阿月也在这儿,肯定还会加插两句带生殖器的诅咒,使得气氛更热络一些。可这几天阿月趁着假日与丈夫孩子出游,打兼差工的女孩小晴也不肯上班,就她一个人当值,实在忙不过来,况且刚刚才被大辉那久违的声音吓得一惊,便没心思加入这笑闹。

“拜托别开玩笑。波叔,我是认真的。”她清一清喉咙,老司机们便都懂了,遂让笑声散去。

这些人,其实只是频道上纷纭的男声,没几个真碰过面的,银霞却觉得都是老朋友了。她在这电台待的年月长,就和这帮人一起加入公司,之后与电台一同老去。这是城中第一个电召德士服务台;创立之初可新鲜呢。由于急需人手,父亲揪着她过来,拍了胸膛拍肩膀,又斟茶又递烟的,说好说歹,老板终于答应让她摸索着从兼职做起。而今她成了这台里最老资格的员工。那些跟她父亲一般年纪的司机,以前叫她“霞女”;不知什么时候起,都“霞姐”长“霞姐”短了。

奀仔之死

银霞打来电话的时候,细辉正在便利店里忙活,单膝跪在地上整理和补充着货架上的饮料。他开的这家小铺在闹市,位置好,顾客多是附近各中小型酒店的住客,来买些冷饮,香烟和零食;左右十余家按摩店的女工也经常三三两两来帮衬,多是给电话卡充值,或纯粹只是出来走这一路,晒晒太阳,喘喘气。深夜里来的则是嫖客和妓女人妖之流,以及开夜车的货车和德士司机等等,买几罐红牛,两包香烟,散装保险套或小支装的润滑液。这几天假日,许多人到锡都来游览,周边的酒店客满,他店里的生意比平日更好一些。婵娟坐在柜台那里,一边收钱找赎,一边腾出眼睛来盯紧对面墙上挂的防盗镜。

细辉偶尔也会抬起头,在那镬底般的凸面镜里与婵娟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无感,仿佛他是鬼,她是看不见的。

“听好,刚才我接到一通电话,打来召德士。”银霞压沉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细辉已经许久没接过银霞的电话了。她的声音依然清脆,像电台主持人说话似的,每个字听来都叮叮咚咚,如同屋檐掉下来的水珠,坠下时成冰,一颗一颗敲落在铁盆子里。“我认得出来那声音,是你哥哥!”

细辉刚把一瓶矿泉水放到架子上,手便像被那瓶子粘住,没挪下来。“你哥哥!”多久没人对他这么提起过了。偶尔他与都门的嫂子通电话,连她也极少这么提起。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忌讳抑或是尴尬,真要提起来,她会说“孩子们的爸”。仿佛她跟大辉最后只剩下那一点关系。孩子是大辉撒下的种,那是他撇不掉的。

“怎么可能?”细辉不期然也压低声线。

“我敢肯定!是大辉!”银霞说得金石铿锵,细辉听得耳朵嗡嗡作响。

“后来去载他的司机回报说,那是个中年男人;腿长,鼻子高,凤眼。你说那是不是你哥呢?”

细辉愣在那儿,脑里的相册翻了翻,看到大辉在不同时期的相貌。他的哥哥确实长得挺拔俊俏,以前大家都惊叹过的,怎么像他们的父母那么矮小黝黑的一对,父亲还被叫作“奀仔”呢,居然会生出来这么一个白脸的长腿男孩。亲友中有些口没遮拦的,譬如银霞的父亲老古,多少次戏谑地说一定是医院摆乌龙,抱错孩子了。

“可那只是口述,又不是照片。很难说啊。”细辉沉吟片刻,仍然觉得这不靠谱,那已经是个消失了的人。

“你不相信我?我就听出来是他!”银霞越说越急,像在咬牙切齿。“不会错!”

细辉与银霞一起长大,晓得她的本事,也知道她的性子。他不想与她争,口气便软了。

“今晚我给大嫂打个电话,打听一下,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是呀,银霞从小就这个性;倔,要强。正因为这样,尽管天生残缺,她却不乐意像别的残障人一样,待在家里接零活,做散工。以前他们住在近打河畔,就在旧街场一隅,临近小印度和坝罗华文小学,有一座组屋,楼高二十层,曾经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物,被居民和周边的人喊作“楼上楼”。银霞家住七楼,她母亲让她学着用尼龙绳织网,拿来给土产商装柚子。因而她家客厅像个小型工厂,长年囤放着一捆一捆的红色尼龙绳,也有黄色的,在灯照下熠熠生辉。织好的网兜子整整齐齐的扎好,堆放在客厅另一边,也有的塞到银霞银铃两姐妹的房间里。有一天细辉对银霞说,你家像个盘丝洞。

他以为银霞不懂,但《西游记》的故事,银霞老早从收音机里听过了。唐三藏与孙悟空师徒等人到西天取经的路上,历八十一劫,她能从头数下来,一个不漏。

那时候,细辉和银霞不过是两个孩子。他们正好是楼上楼下两户人家,又恰恰是同龄人。两家的母亲还算要好,时而相互串门;往往这边一长嗟,那边一短叹,便又到了做饭的时辰。巧的是银霞的父亲开德士在城里载人,细辉的爸爸则开载货罗厘走南闯北,同在路上谋生,勉强算运输业同行。

细辉的父亲奀仔有一回冒雨从金马仑下山,天阴路滑,中途失控翻车,人与罗厘还有满车的蔬菜瓜果全掉到峭壁下,摔成了稀巴烂。留下来两孤儿一寡母,还有一个年纪比大辉只稍长几年,在他家里长年寄居的亲妹妹。银霞从小跟着细辉那样称呼她,莲珠姑姑。

大辉那时还很年轻呢,嫩得细皮白肉,瘦得随风摆柳。他比弟弟细辉年长七年;中三考过初级文凭试后,不等放榜便决定辍学,被父亲保送到朋友的摩托店里当学徒。他自是不肯把莲珠叫作“姑姑”的。这姑姑也和他一样读不成书,十七岁即从古楼河口乘车到城里来投靠兄长。大辉孩提时随父母回老家过年,与莲珠这大姐姐和其他孩子在渔村里结伴玩耍,一起捉过小螃蟹和弹涂鱼,莲珠还曾领着他登上渔船,玩过船长和海盗的游戏。当时大辉尚且喊不出“姑姑”来,何况后来莲珠提着两个散发鱼腥味的行李袋来到楼上楼,他已十四岁,是个生猛少年。

“大辉长这么高了,大男孩了。”大辉放学回家,碰见母亲与莲珠坐在厅里;两个行李袋像两只脏兮兮的渔村狗,怯生生地伏在她脚下。前两年他到古楼河口过年,莲珠与朋友出门去了,因而都没碰上面。如今再见,她像是跳升了一个级别,忽然变成了大人,穿大人穿的收腰花裙子;用那种长辈才有的目光看他,说这种老气的话。

“叫姑姑啦,莲珠姑姑啊。”大辉的母亲见他站在门边呆若木鸡,便开口提醒,那是姑姑,你爸爸的小妹妹。

奀仔老家有兄妹十三人,他是长男,莲珠是老幺,兄妹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其时奀仔的母亲未及五十,已被渔村里的人笑她老蚌生珠。她与丈夫不识字墨,之前给一打孩子取名,两人几乎已殚思竭虑,于是女儿生下来便顺势叫作阿珠。大辉幼时回父亲的老家,也跟着大人那样喊,阿珠,阿珠。那时没人纠正过他。

在古楼河口的十多年,莲珠因为是幺女,无须上船捕鱼,也不像家中的七个姐姐,需要照顾弟妹和做许多家事,因而十指纤纤,生活过得懒散,也无心向学,只想早早离开渔村,投奔城里的花花世界。十七岁那年年底,她拿着一纸可有可无的初级文凭,带着父母的口信到锡都来找大哥。在奀仔的指示下,他老婆何门方氏让人用夹板在客厅一隅硬凑出一个小房间,挂上门帘,让这小姑在楼上楼住下来。

莲珠在旧街场一带几家店铺打过工,在海味铺秤过咸鱼虾米,在茶室端茶洗杯,卖过洋货;奀仔死的时候,她在休罗街上的绰约照相馆打工,算稳定下来了。细辉那时才十岁,在坝罗华小念四年级,长着一双微肿的蒙猪眼;混沌初开,连父亲横死他都不懂得悲伤。

奀仔的丧事是在新街场那头的棺材街上办的。组屋里毕竟各族混杂,诸天神佛全挤在一个院子里,没有条件让谁死得大张旗鼓。细辉忘了个中细节,只记得骆道院内设灵三天两夜,他连日坐立不安,像一个纸扎公仔,又像一个花圈,在那灵堂内任人摆布。他的母亲守在灵柩旁没日没夜地折纸元宝,莲珠姑姑帮忙张罗,把女宾一一带去安慰遗孀。族中亲友和父亲的罗厘司机同业们来了不少,一批一批地过去围堵大辉,对他许多的指指点点,俱言此后长子为父,要他照顾母亲和弟弟,要有担当云云。

那是细辉第一次看见哥哥唯唯诺诺——他一手挠头,一手接过叔父辈们递来的香烟,似乎还有点不知所措,手中的烟就被人点着了。

大辉那时才刚满十七岁,青靓白净,尚未学会刮胡子,之前还一直遭父亲奀仔斥骂,说他半生不熟,脑囟未生埋。细辉真记得在父亲去世前,大辉不过是个寻常少年。尽管在摩托店打工了,他每周仍然有几天要到坝罗华小后巷的书报社,与几个穿白衫短裤的学生一起蹲在门阶上,追看刚出炉的香港连环图,又租来许多武侠小说囤在床头,偶尔看得废寝忘餐。礼拜天摩托店不开铺,他总会和楼上楼的马来仔印度仔踢足球,间或呼朋唤友组成脚踏车大队,一起到废矿湖垂钓,带回来几条巴掌大的非洲鱼。父亲死后他似乎不再喜欢这些了,开始抽烟,枕头下藏的书刊,封面再不见肌肉偾张的石黑龙和王小虎,都变成了巨乳丰唇眼睛半眯的艳女,书名由《龙虎门》改成了《龙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