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街拾遗二篇|身边Ourlife

发布时间:2025-07-09 22:11  浏览量:1

游荡的女“花痴”

二十年前,沈阳冬天的气温至少能比现在低上个四五度,集中供暖依靠红砖锅炉房,烧起来烟囱口像吐血一样“咕咚咕咚”喷出大口大口的滚滚黑烟,活像妖怪盘旋在整个城市上空。风刀割肉般凛冽,阴险而灵活,见缝插针,无孔不入,钻进城市每一条有机可乘的缝隙,灰败的楼房像哨兵一样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沉默不语,掌握着数百万人口的秘密与心事。这些秘密每至清晨便会随城市发达的交通系统,河水一样流向各处。

当时沈阳的环路公交车有两条线,一条顺时针运行,一条逆时针运行,环城一周,四通八达。车还是那种被俗称为“大辫儿车”的电车,车顶有两条类似天线一样的弓子固执地伸向天空,与自己头顶的电线轨道连接。运行原理似乎并不复杂,但每至拐弯或线路集中处,车顶的“大辫儿”时不时就会脱离原有的轨道,由空中掉下来。电车猝然停下,无法继续向前,这时候经验老到的售票员便会跳下车,扯住电车的“大辫儿”,用力那么一拨、再一甩,“大辫儿”乖乖归位,车也就可以继续如同人的命运一般一往无前了。

“命运”驶进胜利电影院站时,下车的人不少,步行不过千把米的直线距离,东北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五爱服装城就会赫然出现在眼前。

五爱服装城里的季节是倒错的,外面夏日炎炎,里面商户档口挂的已经是琳琅满目的秋装。外面秋意正浓,羽绒服、棉服、毛衫又早早地在市场里闪亮登场了。这里像一列跑在时间前面的城市公交,身处其中久了,失去警惕性的乘客们也许会不由自主地忘记正确的时间、季节……

据说,只有神经病或傻瓜才不会在乎正确或者正常。然而在当时的五爱市场,神经病实在只有“花痴”一个。

一天,一个穿白底红百合花图案及膝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露趾平跟凉鞋的女人走进五爱市场。她脸上的妆化得很浓,但尚算得体。路过我家档口时,她忽一撩裙摆,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穿内裤。我正愕然,她随即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发出了直白的邀请:“小伙儿,搞对象不?”

青年一愣,眼神在她身上迟疑而惊讶地上下滑动。她又一撩裙摆,青年的喉结在红透的脖子上不安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旋即转身就跑。整个过程,青年一言未发,但他在沉默中的反应,以及他反应过程中的沉默,与周围爆发出的激烈的、没有任何顾忌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来是个傻子!”我心里想。

隔壁档口老板娘抱着肩膀凑到我跟前来,小声说:“我们都叫她‘花痴’,别惹她,她有证儿!动不动就扇行里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扇了也白扇。”说罢,她上身朝前一挺,一拧身,朝回走,嘴里却没停:“看见帅小伙儿就走不动道儿,非要跟人搞对象。”

“花痴”在五爱街盛名已久。据说她是独生女,父母是某高等学府的教授。在爱情受挫之前,她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不如意的。如果她人生的剧本照此设定继续演绎下去,也许我们就不会以这样戏剧性的局面在五爱市场相遇。我不由得皱起眉,又深深看了“花痴”一眼,无法想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将她伤害到这步田地。

人一生需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突出命运的重重围堵与剿杀,而情关无疑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关。过情关不在于跟多少人谈过情说过爱,也不在于是否与对方修成正果,甚至也不在于两人是否是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一路举案齐眉,白头到了老。情关过与没过的区别在于:经历过所谓的爱情后,是否真正了解了爱情的本质以及自己到底是什么。对方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爱情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在爱情里遇见的人也没有好坏之分。如果不能让身处其中的人看见真实的自己,并修正、驾驭自己一直以来的恐惧与欲望,那么爱情对任何人除交配繁衍功能外,恐怕是一无是处。

爱情无关他人,但也不是绝不是单相思。它是人需要跨越的重要的人生课题之一。而眼前这个女神经病,就未跨越爱情的关口。

“她父母不管?”我追了过去。

“怎么能不管?但怎么能管得了?”隔壁档口老板娘坐回自己的档口,拉开身前的抽屉,由里面拿起一个灰色的计算器,伸手习惯性按下“归零”键。“这么大个人,难道戴上手铐脚镣天天锁家里吗?真上锁,父母也不忍心。不知哪个男人造的孽,天打雷劈。”

这时,围观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我回头,发现不远处的“花痴”正笑嘻嘻站起来,一滩尿液出现在她刚蹲过的地方。一个服务员正气哼哼地冲自家档口里另外一个服务员大喊:“拖布,快,快给我拖布,马上要流到档口里去了!”

另外一个服务员手忙脚乱将拖布拿过来,皱着眉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般对那滩蜿蜒横流的尿液进行着锲而不舍的围追堵截,直到全部清理干净时,才气急败坏地不知该拿手里的拖布如何是好。

“撇(扔)了!”对面的服务员皱着鼻子提议,“难道还能用吗?”

想想也是,于是那服务员做出心下一横的姿态,英勇就义般拎着拖布朝卫生间的方向飞跑。所过之处液体飞溅,令知情的人们大惊失色,避之不及,引起哗声一片,其影响力甚过“花痴”刚刚于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裙摆,朝一个陌生男人袒露自己的性征。

我陷入短暂沉思,觉得“花痴”的举动行为仿佛一场神谕,正以某种十分隐晦的方式向我泄露天机——谁学不会遮掩包装自己的欲望,谁就是精神病。而爱情呢?是精神与身体与对方交媾欲望的外包装吗?撕下这层包装,爱情是否会变得像“花痴”的裸体一样,不堪入目且乏人问津?

这时,一个穿灰布衫、面相黑灰、一头花白发、脸上刻满皱纹的老太,把她枯瘦的手臂试探而迟疑地朝我伸过来,打断了我的遐思:“有钱没钱给一毛,有钱没钱给一毛。”

“没零钱。”档口服务员不耐烦地轰她走。

老太面色木然,不卑不亢打我面前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至下一家档口时,动作姿势不变,嘴里仍旧十年如一日机械地喃喃:“有钱没钱给一毛,有钱没钱给一毛。”

“在五爱街要有十年饭了。一天挣得比我还多。”服务员忿忿不平地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她转身弯腰低头伸手抄起放置于档口角落里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没着急喝,先凑近瓶口微皱着眉头,像小狗一般提起鼻子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下巴马上嫌恶地朝旁边一偏,继而更深皱起眉头来,似下定某种决心般一口气将瓶内剩余矿泉水全闷了进去。

人们对除自己以外的人既苛刻又冷漠。

我的目光在档口门边上那个灰色简易收纳柜的抽屉上停留了一秒钟,心里就再告诫自己要学会入乡随俗,早前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过我——不同,人们最讨厌不同。

再见“花痴”,我的目光中半点惊讶也不再显露出来。我不为她可惜,有时甚至会想,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出身,我决不会像她那样为个男人毁自己一辈子。

我也想到一个人,想到那段同样艰难的日子,其实我也想过死,一了百了。但我不会疯,清醒跟死亡比较哪一个更为可怕?有时我不太清楚,也不想深究,麻木不仁有时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没有强大到可以与苦难或不公硬刚的情况下,冷漠是全身而退的不二法门。先活下去,再去高风亮节吧。在此之前,人所有的高风亮节都必须有利可图。

这样的自己令我感觉可怕,于是又拼命为自己寻到情非得已的借口,但转瞬又觉得,无论多站得住的理由都只能越发突显出我的伪善。然而我不晓得谁要求我必须要普渡众生,我总是忘掉了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两个“我”总在打架,一个是自我,另外一个是社会化的我,我有时总搞不清楚哪一个我才是真我。或者,两个“我”合二为一才能称之为“我”?再不然,也许两个都不是我。

我是谁?

也许“花痴”跟我一样,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活在抛弃她的男人的眼睛里,当那双眼睛由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不见,她找不到“我”了,于是就疯了。在疯狂混沌的世界里,她会找到她自己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她早已经勘破了爱情的本质,所以她见了男人就脱裤子,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美丽的包装纸。她撕掉了那层包装纸,羞辱了爱情,在爱情羞辱了她之后。

梦醒的人与仍旧在做梦的人,究竟谁是疯子?谁更值得同情?

我警告自己,我是卖衣服的,要收回自己对这世界敏锐的触角,回归到衣服本身。自从卖了衣服之后,我不再买衣服,档口的衣服尽够我穿了,穿两天再卖掉,再不然会返厂,也会成为货底子被积压。有时我想,我正贩卖着的东西根本不是衣服,是人们的欲望?变美的欲望?好像也不是。我觉得我在贩卖懒惰,要知道,人通过最小代价获取改变的途径有二:一是化妆,二是一件新衣服。

人啊人!所以我不买新衣服。因为我非常清楚我变没变、我付出没付出。

清醒和死亡,究竟哪一样更令人痛苦?与“花痴”比较呢?她更该获取同情还是我们?我说不准。

这趟档口尽头有个小伙子,我注意他很久了,他那样努力地生活,像我一样,他将自己活成一个被命运锉磨的物件,他伸出自己的头、手、腿、心、肝、肺,让命运“你锉,你锉”。

有人想被生活锉,有人想成为一把锉,去锉别人。

那个老太又来了,灰布衫,面无表情,像截枯木,仿佛里外都是空的,被什么蛀空了,又仿佛世事洞明后的四大皆空。她眼睛虽然无神,但依然坚定,机械重复那一句话:“有钱没钱给一毛,有钱没钱给一毛。”

这次我没说话,直接转身泄愤般拉开抽屉,由里面拿出一块钱递给她。她没有道谢,嘴里像念咒一样。我怀疑她已经取得某种仙机,因为那咒语仿佛能催眠,隔壁也拿给她一块钱,我开始盘算五爱街每个档口如果都给她一块钱的话……我甩甩头,丢掉那个该死的念头,嘱咐自己一定要活成五爱街里的血红蛋白。没有血红蛋白人会贫血,面色苍白。先是血,血苍白了以后,人也会跟着苍白。

那天,我去上厕所,刚走出档口,就发现堵头搭边卖裤子那小伙儿蹦到塑料凳子上去了。他有些人来疯。他周围围了几个人,以中年妇女居多,她们仰望小伙儿的脸,听他口沫横飞,看他手里的那条裤子被抖得像风摆柳。

我走到小伙儿跟前时,他正眼冒死贼光,一脸兴奋地由凳子上利落地跳下来。他将那条搭在自己一侧手臂上的西裤拿下来,向那群中老年妇女们作进一步展示,连抻带拽,非说他家的裤子不但质量好,而且版型正,用的材料是“太空总署做太空服剩下的特批材料”。还说这样的一条裤子如果不能穿上个十辈子八辈子的,可以回来找他,他连来回的车脚路费都给报销。

我哑然失笑,心想:可真能白话。

我路过小伙儿不久,就听背后突然传来“呲”的一声,我忙回头,然后笑了——小伙儿激情太过,用力过猛,又或者老天听不下去他这顿没边没沿儿的白话,令他当场现了眼——那裤子竟被他笔直撕开一条大缝。

尿还能忍会儿,这回我想看他怎么圆。

哪知小伙子反应属实够快,真机灵,心理素质也好,只见他脸不红不白,将刚刚被自己亲手扯坏的裤子朝前一送,摊在众人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其中一个妇女说:“大姐,你给作个见证,看看咱家这裤子的质量,坏了都不带损茬儿的(扒丝的意思,意思是衣服料子不行)。”

这话将对面那大姐造得先是一愣,吧嗒吧嗒嘴,居然哑口无言。周围人也被小伙儿说得哄笑。没热闹好看了。我二度转身离开,这时忽听得后面又一声惊呼,以及有东西被推倒“噼哩啪啦”的声音。

我又转回身,看见一团巨大的白花花的肉,将刚才口若悬河的小伙儿压在身下,一张巨大的猩红嘴唇像啃苹果一样啃他的脸。

从此以后,那小伙子落下个毛病,无论货卖得多起劲,只要有人高喊一声“花痴来了!”他准保三魂丢掉七魄。

我记不太清楚那是哪一年了,但那一天情形无论如何我始终记忆犹新。

那天上午很忙,我还跟人干了一仗,那女人零买,戴个眼镜。行里有个不成文的、十分令人费解的共识——戴眼镜的女的都贼烦人,买货磨叽。尽管我也戴眼镜,但丝毫不影响我明目张胆排斥她们。所以,当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我档口,我先皱起眉来,不想卖给她。但她也很执拗,非买我家货不可,并且跟我讲价——开玩笑,卖她就不错了,还想讲价?她吃错药了吧?

我说不卖。她朝我横眉立目,指责我没有职业道德。我想,我何止没有职业道德,我连道德都快没有了。再说了,什么叫他妈的道德?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绞尽脑汁拿条条框框将好人圈养起来、再夸人听话,我可没兴趣捧他们的臭脚。

那时五爱市场热得能蒸发掉我对生活的所有热情和直面它的勇气,我常像更年期妇女一样突觉浑身潮热,然后勃然大怒。现在回想,一定是因为我内分泌不太协调所致。而我那时的生活状态也糟糕得像台风过境后的城市,一片狼藉。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本事于中脱身,命运将炸药埋到我嗓子眼儿了。

这个戴眼镜的女人撞在枪口上,我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塑料凳子朝她狠狠砸了过去。那硬塑凳子一角被我砸出一个大窟窿来,紧接着我蹿了上去,一蹦老高够她的头发。我一直坚定无比地认为,我的勇气和胆量可不止一米八。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来五爱街第一天我就非常清楚,如果想要在五爱街站住脚,首先我得跟那里所有人沆瀣一气。我不能令自己看起来与别人不一样,我得让他们忘掉我脸上架着的眼镜,在这里,我要一俗到底。从前,跟她们一起打架时,我往往一言不发,总是在对方觉得我一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并且要讲通道理的时候,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否则依我的体格,估计应该没什么机会。

每个人的内心可能都有暴力因子,简单粗暴地将问题解决掉,将情绪发泄掉,那确实是真爽。那时人们互殴,很多都不报警,江湖事江湖了,没了的江湖再见继续了,不见了还可以画个圈圈咒死对方,再有漏网之鱼,也没办法。

打完了架我想哭,但却笑了,我不大在人前哭。服务员说:“姐,你挺猛啊!”她朝我伸过手来,说那女的把她挠了。我伸过头去看,她胳膊被抓破了几道,但都属于浅表性的伤害,她拿矿泉水冲了一下,又拢了拢头发。

人活着就是这样,也让别人吃亏,别人也让自己吃亏。

也是在这天上午,穿得五颜六色的“花痴”朝我们走来。

此前我一直不大看她,她也没有看我——她不与任何女人对视。如果她看着一个女人并开始直眼,那么那个女人聪明的话就应该赶紧跑,因为下一秒,她一定会出其不意地给对方几个嘴巴子。她嫌对方长得比她美。

我看着她,看向腰部以下,猜测她今天有没有穿内裤。她在我面前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面部表情若有所思,很有些“俱往矣”或睥睨天下、不可一世之感。她一个神经病,瞧把她给嘚瑟的。但我有时会羡慕她,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走到哪里都是她自己。当时的五爱街,人少说也有几千吧,但是她走路的神态,像全五爱街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时,一个身穿红马甲的扛包的将一包货送到隔壁档口,与“花痴”走相住了。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往右。那男人黝黑的、也不知道肱几头肌的腱子肉在微微颤抖着,身上的汗毛像正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但他不敢抬头,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着,汗由他头发里狡猾地钻出来,形成液滴,挂在头梢,他甩甩头,便滴下来。他使劲闭紧眼睛,再睁开,汗将他的眼睛辣得不得不再一次闭死。后来他不动,待“花痴”先过去。她胳膊上的肉蹭着他的腰过去了。

那扛包的终于得以放下包,抹一把脸,偏头朝“花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脸热得通红,喉结动了一下。

他离开时,跟“花痴”走的是一条道。

过一会儿,要饭的老太太又来了,仍旧穿那件灰布衫,伸干枯的手,一面走一面念她的来钱咒:“有钱没钱给一毛,有钱没钱给一毛。”

不久前,我刚听说这老太依靠要饭已经有一百万元的存款,且已经在老家给儿子买了楼。我皱皱眉,服务员伸出手来欲将她打发走,但我又后悔了,想,就当日行一善吧。

我也为恶,我也为善。功过相抵,兴许能有个好收场。

我拉开抽屉,发现没有零钱。我对那五块、十块、一百的钞票犹疑起来,最终一推抽屉,扬起脸来。我并不看那要饭的老太,因为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她跟“花痴”一样,并不将这行里每一个人放在眼睛里。

按常理,这佛系的要饭老太不会在任何拒绝她的档口前停留太久,这是她在五爱市场的生存之道。她从不讨人嫌,人家给,她接着,谢都不道,人家不给,无所谓,下一家走起。要饭这行当,她也算久经沙场了。如今她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了。

不过,这一次似与从前略微不同,她竟停下,手仍旧伸着,咒语也短暂停止。她忽对我说:“扛包的把‘花痴’带走了。”语气是多少有些迟疑和犹豫的。

“什么?”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她这张脸在我心里已经跟“有钱没钱给一毛”紧紧联系在一起了,我甚至不认为她会说别的话。我常常于下行时想起她来时,想也许她回到家见到自己的家人,也会先伸出手来说“有钱没钱给一毛”。

老太没理我,径直走了,仍旧如前,一面走一面念叨:“有钱没钱给一毛。”

我问服务员:“她刚才是不是说扛包的把‘花痴’带走了?”

服务员说,带走带走呗,一个精神病。

她说的没有道理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老太越走越远了。

之后,“花痴”很久没在行里出现,有人说她不止一次、被不止一个扛包的在消防通道里糟蹋了,也有人说:“还不知道是谁糟蹋谁呢!”

要饭老太再来时,我给了她两块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之后我常思考一个问题:什么叫好人?我发现,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都会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可能只能算是个人,还有一些时候,一些人可能连人都算不上。有时我们向对方示好,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等价交换。

不能当一个好人使我感觉痛苦。因为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道地的好人。后来这念头又引发我内心的恐慌,因为我害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幸好他们谁也没发现。生活已经将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他们没时间和精力对“好”求甚解了。

我谴责了自己好些日子。后来我想,我对自己的谴责很没有道理。我之所以会严厉地谴责我自己,应该是没拿自己当人,而是拿自己当神了。我想一个人如果想拿自己当神,比不当人可能更加危险。但我仍旧谴责我自己,总设想如果当初老太向我示警时我当真,也许事情发展的走向或许会略有不同。

档口的服务员劝我:“姐,她一个精神病,她都不在乎了——”

我听了仰起头,作思考人生状,微凝眉,心想:“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在乎,正常人也不在乎,那么这世界究竟谁还真正在乎什么呢?”

“花痴”在五爱市场沉寂之后,另一个疑似精神病患者开始在五爱市场出没,就像一场无人指挥的接力。

此人生理性别男,但总爱将自己捯饬成女。化妆,嘴唇子涂得比我还红。穿黑丝,吊带袜,酷爱穿超短裙,里面着豹纹网纱内裤。我疑惑,他哪儿整来的这些家伙什儿呢?我都整不着。他常使我对自己作为一名女性的不修边幅而心生惭愧。

但实际上,他仍旧爱女孩儿,见到漂亮姑娘就会对其说:“老妹儿,等我挣够一百万就回来娶你。”态度相当诚恳,总让我疑心他说的话出自肺腑。

行里会有女人调戏他,也有女人瞧不起他。有女人等他过去,就会朝地上“呸”一口:“妈的,当精神病都是男的比女的安全,他好好一个男人不当,竟想当女人?”

季家姐妹

但凡新旧更迭,必有两股势力互相角力。一方对“新”展开怀抱,采取接纳的态度,另一方对“新”持怀疑、观望、甚至是抵触的情绪,迟迟不肯拥抱新时代的到来。五爱市场“退路进厅”之前,老业户分成两派,情形大抵如上,不过后者略微居多罢了。

当时,管理方与业户展开激烈对抗,以至于业户最终决定集结抗议。这引致相关部门重视并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全副武装的警戒人员就位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多数人这才逐渐回归理性、偃旗息鼓——其中,最早撤退的业户中就包括老程和他的小情人季静。

季静时年二十出头,跟着自己的老板老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老程家里的对此一清二楚,但选择装聋作哑,双方相安无事多年。如果没有五爱市场“退路进厅”这回事,老程与季静可能还得再好上一段时间,可事出以后,不看好五爱服装城未来的老程选择单枪匹马南下捞金,只留下了一皮箱真金白银给季静。

季静看涨新建起来的五爱服装城。老程走后,她提拉一皮箱现金到管理处拿下了两个精品屋(面积大,费用高,一年租金几十万)。不日,她亦南下广州看版、打货,沈阳的批发生意就交由已经下岗的姐姐季影打理。

当时,我在季静的精品屋对面的档口卖牛仔,跟季影越来越熟悉。季影小个儿,微胖,皮肤白晳,黄头发烫得有些焦,三角眼,纹黑眼线,论长相中人之姿谈不上,勉强看得过去。她丈夫是公交司机,两人育有一子。在来五爱市场为妹妹主持那半壁江山之前,两口子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香不臭,甚至时不常捉襟见肘,要拆了东墙补西墙。钱一紧,两人脾气就都变得不太友好:男人埋怨女人不会过日子,女人指责男人没本事,是个窝囊废。两人由口角开始,继而大打出手。女人当然打不过男人,但知道男人爱面子,所以逮着机会就会朝男人面门或者胳膊上抓。这令男人愈加气急败坏,于是一边破口大骂“你个臭娘儿们——”一边朝她身上没头没脑地挥拳脚。

这般婚姻令季影戾气横生,所以自打她进五爱街以来,我就没见她给过服务员什么好脸色。她是有些浮夸,爱拿老板架子。

季静的精品屋雇的固定的老服务员一共有三个,其中两个只负责卖货,另一个叫杜阳的身兼两职,忙时卖货,闲时帮精品屋算账。杜阳约摸二十七八岁,大专毕业,学的是财会电算化专业,是五爱市场里少有的高学历打工人,所以每月季静会多给她开几百块钱。

除此之外,杜阳还有些灰色收入——她为大姐季影做假账。譬如,一套女装套装往外批,底价是一百五,但有的服务员机灵,可以卖到一百八一套。零售价会更高,三五百元一套出手也算正常。但在季影的指示下,杜阳会将这些收入统一按照一百五十元入账,季影也时不时地抽三五十块或者百八十块当作“封口费”。两人同流合污,中饱私囊,配合得天衣无缝。

随着合作的深入,杜阳在精品屋的地位水涨船高。很快,吃不了早起苦的季影就将精品屋的钥匙交给杜阳一把,由她负责每天开门,这样季影便可日日睡到自然醒,再来主持大局。

一天,批货高峰期过了,精品屋里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季影居然还没有出现。店里服务员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杜阳也有些着急。当天的账该怎样做,她心里有数,但不便自作主张,于是她打电话给季影。铃声响了好久,直到杜阳面露焦躁时,对方才接了起来。她只“喂”了一声,就满面通红地匆忙挂断了电话,其他服务员试探着围了过去,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意犹未尽的求知欲和探索欲。杜阳对着红色电话机愣了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般将众人遣开。

大家一哄而散,然而未被满足的猎奇的目光不肯轻易罢休,又于暗中意味深长地交换着不为人道的信息。

差不多快下行的时候,季影才姗姗来迟。她穿了一件长袖黑纱裙,戴了副墨镜,踩一双高跟鞋,昂首挺胸阔步、派头十足走进精品屋。架式拉得太满,以至于令人一眼能觑穿其外强中干。

季影进去时,杜阳的账正在收尾,台式电风扇冲她呼呼直吹,一撂票子被她拿电话座机压住一角,旁边就是计算器,上面显示着她算完账的数字。杜阳没有抬头,怕被打断账会出纰漏,或需要重算,就像数钱时绝不能被别人打断一样。

季影走到板台前,站在电扇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将电扇拎起来调整了它吹风的方向。她似乎非常热,伸手抻起自己的领口衣角,以便使风直吹进去。她站在那里吹了一会儿,仍觉得暑热难耐,于是伸手够到一张衣服包装里的硬纸壳,一叠两折,用力给自己扇风。

杜阳很快将账算完了,她将计算器归零,又将现金一捆捆扎好,用一个黑塑料袋子装进去,无声递给季影。季影拿过账册,快速瞄了一眼,又看了看杜阳。

两人隔着墨镜对视一下后,季影随意挽起那黑塑料袋,但并未着急下楼存钱。见她没有离开去意思,杜阳便汇报起当日批货情况来:

“有两个版卖得挺好,快没了,得给静姐打个电话补货了。”

“哪两个版?”季影放下装钱的塑料袋,由桌上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刚刚那张已经扇皱了的、软沓起来的纸壳上记起货号:“AY105,米色,165、170的。B7981,160、165。还有呢?”

“还有那款大衫,跟静姐商量商量看还补不补。卖得一般,但也走,就是没量,总三件两件地蹦,没有多拿的。对了——”杜阳站起来,“今天还有一个要求调货的,我没给她调。没码了。再说了,都一个月了,马上就该上秋装了。”

季影点点头,笔停了下来,抬头问杜阳:“谁家?”

“黑龙江那个,长得黑不溜秋那个女的,梳个抓鬏。”

“啊。她啊?老顾客了。”

“老顾客了。”

“又让她背回去了?”

杜阳笑笑,摊摊双手:“确实没码了,色也不全,她要求调的真没了。”

季影的笔尖便有节奏地墩在那张纸壳上,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眼下精品屋生意不错,她不在乎得罪一两个老顾客。

看着这对老板和服务员,我心里是有些疑问的:照季影这样干下去,精品屋的生意早晚得让她干黄。可季静为什么要将生意交给她打理呢?因为她是她亲姐姐?还是季静果然如传闻所说,是靠贩卖身体和爱情傍大款上位、事实上只是一个草包?

季静的花边新闻,我早有耳闻,那些人在谈及此事时表情多少有些猥琐,语气也略有轻蔑与鄙夷,我却于中捕捉到嫉妒的成份像更多一些——我不太信行里哪个服务员有了跟季静同样的际遇时,会任由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

季静的精品屋里新来了个叫赵月的服务员。那天,她打我面前拎着一桶脏水摇摇晃晃走了过去。看她单手拎红色水桶,手臂绷直,头微微歪向一侧,走路略微有些踉跄。

“欺负新人!”我家服务员抱着肩膀,看赵月远去的背影说道,“什么活儿都让人家一个人干,都是服务员,凭什么?就得一替一天,或者大家一起干。哪有她们那样的?让人看不过去!”

“哪里都一样。”我音调平常得听起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更何况她一个初来乍到的。”

赵月是五爱市场的新人,之前没任何卖货经验,精品屋里那两个老服务员欺负她,一为主谋,另一为从犯。虽然赵月拿的工资最少——别人一天五十,她一天三十——季影仍旧听从主谋的撺掇,打算过几天炒掉她。

据我观察,赵月是个好苗子。这姑娘干活不藏奸,卖货上手也快,季影炒掉她实非明智之举。我已经暗下决定,等季影炒掉她后,我就做她的伯乐,我想,到时她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的。

过一会儿,赵月又拎着一桶新打来的干净水摇摇晃晃打我档口门前经过。她刚将水桶放好,主谋又撺掇从犯,支使赵月将拖布投干净。赵月一言不发,接过拖布又打我档口门前极快速通过,气得我档口的服务员又开始七窍生烟了。

隔了一会儿,赵月拎着拖布打远处走来,拖布滴下的水点洒下一路,连成弯弯曲曲一条曲线跟她一起重新回到精品屋。我听见杜阳在那儿吹毛求疵,埋怨赵月干活儿没有眼力见儿,不晓得该将拖布拧干净再往回拿——可拖布那种东西拧得再干净,一路拎回来也得滴答水吧。

刚存钱回来的季影瞥了一眼赵月,把眼神隐藏在墨镜的镜片背后。杜阳低头沉默不语,为虎作伥的从犯抱着肩膀,扔给赵月一个极为不屑的白眼。赵月则一如既往保持沉默,也许她依然相信,只要自己足够逆来顺受,就能换取这份工作的长治久安。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月干活愈加卖力气了,却依旧得不到季影的认可与肯定。相反,她越卖力气表现,越使主谋感觉自己的地位与职业的权威受到了威胁与挑战——作为经验老到的服务员,她对赵月的接受、适应以及业务能力水平发展之迅猛,是心知肚明的。赵月来此之前,她尚可通过自己的卖货能力勉强与杜阳在精品屋里打个平手、分庭抗礼,若赵月在此站稳了脚跟,精品屋里的权力格局早晚会发生改变,这样一来,恐怕最先出局的人会是她,所以她无论如何容不下赵月。

可悲的是,身为老板代理人的季影不但看不透这一点,竟反过来成了老员工的工具。这无知与无能的草包根本不具备管理、经营一个服装档口以及识人、用人的能力。我猜不出一个礼拜,赵月就会以一种十分屈辱的方式失去工作。而她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脸上开始现出明显的沮丧、茫然、胆怯、无奈以及不知所措。被强制压抑下去的委屈与愤怒无声折磨着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宝贝。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宝贝,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垃圾。另外有些人,别有用心地利用着这一点,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操纵别人的乐趣。

季影对赵月越来越苛薄,眼看自己目的将要达成的主谋却选择了功成身退,甚至欲盖弥彰地试探着向赵月表示出一定的友好与同情,妄图借此转嫁矛盾将自己摘清。杜阳依旧保持中立,她麻木地沉默着,面部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无一丝惊诧。赵月终于觉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坚持什么也换不回来,反而变得比从前更为从容、坦荡了一点。

不想,那两天精品屋生意出奇的火爆,这使季影的辞退赵月计划暂时搁了浅。更何况她为个人私事缠得抽不出时间与精力。她不再戴墨镜了,天天顶一头一脸的伤上行。不忙的时候,她声泪俱下向众人坦承她破败婚姻的源头乃是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且还会下死手打她的丈夫。她的眼眶由乌青,到红紫,再到淡黄,再到乌青——伤没彻底好利索,丈夫又对她大打出手了。

由此,季影收割了无数人的同情。从前我档口里的服务员对她深恶痛绝,如今竟然也倒戈相向开始同情她了。服务员不再关心赵月的处境,反认为季影的喜怒无常是事出有因,替她打抱不平,语气里的怒火能点燃整个五爱街。

“真没想到大姐夫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

我问得服务员一愣,她开始支吾起来。

我想,人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又那样容易高高在上,同情所谓的弱势的那一方。要知道,“弱”有时也是一种武器,但通常人并不一定真能搞清楚究竟孰强孰弱。就像现在,我完全不关心季影在婚姻里的处境,我只关心她何时辞退赵月——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在赵月对未来、生活以及自己极度失望,惶惶然有如丧家的犬、瑟瑟发抖的鹿一样站在等活的台阶上,仰起头像小燕儿等食似的拿期待而渴望的目光向上搜寻怜悯与同情的时候,再居高临下、开恩般地将她叫上来。

这想法可真够变态的。我皱起眉来,想不通我是单纯想通过这种方式收割赵月对我的忠诚,还是我已经空虚、匮乏得唯有依靠别人对我的感恩戴德,才能填满我隐藏在谦卑自我背后的自大。

亦或我想完全地掌控她?需要他人对自己忠诚的人,都事关控制欲的未被满足。而女人们控制欲表现得总是那样不动声色,因为她们中的大多数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太有野心,也不能太接近权力,不能有心计,她们最好学会回避权力。所以她们的权力欲似乎只能通过迂回的手段悄无声息地取得才更合乎公众标准。

我突然对拯救赵月失去了兴趣。也许,更需要拯救的是我,不是她。

次日清早,奇了大怪,季影竟比我到得还早!打我认识她,还从未见她准时上过行。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没一会儿,谜底竟自动揭晓:原来昨天晚上精品屋真正的老板季静由广州飞回沈阳来了,按理,妹妹今天一定会上行来“视察工作”,因此季影才会早起表演自己的“鞠躬尽瘁”。

我万没想到,季影跟自己的亲妹妹也搞当面是人、背后是鬼那一套。人心还真是难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太不能经得起推敲了,我都替她妹妹对她失望。

没一会儿,季静驾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个女人中等身材,齐耳短发,五官平平无奇,不过配合在一起却显得相得益彰,最起码看起来不招人烦。她进精品屋后,众人一一跟她打过招呼,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她很自然地坐在板台前。

季静是个相当安静、内敛、沉默的人。她那种安静、内敛与沉默很有点儿意思,既不像装腔作势,又不似她个性原本就这样沉闷、无趣。但你又一时半会儿无法由她的沉默里看出点儿什么,可要说她这沉默平平无奇,不值得人去深究、探索也不对,因为她的沉默至少给予当时的我一种“背后似乎隐藏了些什么”的错觉。

总而言之,我认为季静不是一个能令人一眼看透的女人。

相较之下,季影就简单多了。整个早晨,她在精品屋里像耍猴一样,一直在用浮夸而拙劣的演技,表现着自己对妹妹以及妹妹这盘生意的赤胆忠心和殚精力竭。

我的档口也开始忙碌起来,我无暇他顾了。当我忙完之后,对面精品屋里情形与刚才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季静仍旧沉默地坐在板台前,季影吆五喝六、指手划脚,其他的服务员们各司其职。当打扫卫生时,从前一直挤兑赵月的服务员主动承担起拖地、理货、打水等工作,她将自己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我觉得,她跟季影倒是更像是亲姐妹。

杜阳开始算账,其他的服务员就忙些顺手的、打下手的工作,独独赵月显得被动,无所适从,因为无论她想干什么,都会被其他人一把抢去,然后再将她推开。所以,她不得不像个傻瓜一样呆站在档口里,别提多碍眼了。

我档口的服务员又开始骂骂咧咧了,不过她的愤怒与赵月的愤怒一样,屁用不顶。总算忙完了,大家开始享受下行前的宁静而安闲的时光,这时,一直关注对面的我发现,坐一旁几乎沉默了一整天的季静终于开口说了话。

她问季影:“赵月什么时候来的?”

“两周前?”季影拿目光向杜阳确认。杜阳点点头。

空气变得紧张,充满了诡异的安静,似乎周围档口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季静可能要拿赵月开刀了!

阴曹地府总有几个枉死的鬼。我看见对面的精品屋里,那一直欺负赵月的老服务员跟自己的帮凶快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和奸计得逞的目光。

“多少钱一天?”季静问。

看来这是要给赵月算账打发她走的节奏。旁观者的目光开始此地无银地游离,赵月低头沉默不语,紧咬下唇。我档口服务员又急得够呛:“她为什么不替自己说句话?”

“涨到五十吧。”季静的表情仍旧淡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却似晴天霹雳。

“啊?”季影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旋即,“啊”变成了降调。她的目光有些慌乱,转身一把拉过赵月,“当时在楼上,我一眼就挑中了她。”

我在心里惊呼:这也能借机替自己邀功请赏?

赵月讶异地微张双唇,满脸涨得通红,连“谢谢”都忘了说。

唉,没戏好看了。我想,季静根本不是个草包。所有人的戏都白演了。观众是她们自己,小丑也是他们自己。

次日,一切如常,约摸快下行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十分突兀地出现在季静的精品屋里。这男的矮胖,头梳得锃亮,花衬衫,阔佬牛仔,三截头黑皮鞋,腋下夹黑色仿鳄鱼皮包,戴墨镜——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时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爱戴墨镜。他一来,径直朝季静走过去,并伸出一双肥手,结结实实将季静的手亲热地握了进去:“小静吧,老听小影提起你。”

季静脸上的疑惑一闪而逝,但马上恢复如常,随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用腿将黑色皮转椅顶得稍微后退了一点儿。季影则殷勤地将一个蓝色塑料方凳快速而准确地塞到那男人朝后微微撅起的屁股下——这动作干净利落得令人咋舌,以至于我档口服务员快速转过身来,朝天上用力翻起一个夸张的大白眼。然后,她假装自然轻松地抱起双肩,用一种极端别扭的方式将眉毛和眼睛以一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角度朝季静精品屋的方向撇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唇形却保持不动,由齿间挤出一句并不完整话来:“别瞅,那男人,大姐姘头。”

姘头?我一瞪眼睛,来了兴趣。虽然五爱市场里没有秘密,但这帮小丫头片子们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我不由自主地朝对面瞅了一眼,发现此际那男人一双胖手正在空中手舞足蹈,仿佛正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打架。

服务员恨我拿她的话当耳旁风,急得直跺脚:“让你别瞅,别瞅。你还瞅。”

“瞅就大大方方地瞅,你贼头鼠脑的,反而显得鬼鬼祟祟。”我拎起一包衣服,扔到档口后面去,“她老头知道不?”

服务员哈下腰跟我一起理货:“你没看前几天她天天挨打。”

“因为这个挨打?”

“养汉!”

“那到底是离了还是没离?离了,人就不叫养汉。”

服务员又一怔,手里还拎一包货呢,微皱眉头有些茫然:“不知道啊!”

闹了半天,关键信息她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一直在那边口若悬河,因为相距太近,我能清楚听得见他如何将牛X吹得天花乱坠。

“我X,买卖像能干到联合国。”我家服务员不屑一顾。

“你还知道联合国呐?”我取笑她。

服务员对我的轻视表示出了愤慨并提出强烈抗议:“别瞧不起人,我还知道美利坚呢!还有——”她将货扔出去:“撒油那拉。”

“有文化!”我朝她竖起大拇指,她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我看到,季静脸色越来越难看。

待那男人夹个包昂首阔步颤着一身肥肉高调离开后,季氏姐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开始,对彼此不满意的姐妹俩还只是各自酝酿甚至试图去压制着情绪。季静一言不发,但面沉似水。季影则叉起双臂气鼓鼓站在门口,但脸上的愤懑一览无余。

我档口的小服务员又开始背对过道挡住我的视线朝我挤眉弄眼了。

“姐,你说她们姐俩儿能在档口打起来不?”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猎人看到了猎物。

“哪能啊,吵也得下行后回家再去吵。”我决定让她冷静冷静,毕竟她对季氏姐妹的矛盾与冲突表现出如此的期待与兴奋不大合适,也不利于我们两家档口之间的安定团结。

但她不死心,继续挑起:“也不知大姐离没,就(把男人)带到行上来。搁我我也受不了。怎么称呼?怎么招待?没离的话,让姐夫、外甥知道了多不好!即使离了,这样快,也怪让人难以接受的。”

我没吭声——这本来就是季影能干出来的事儿。季静无法接受,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姐姐。如果她真正了解季影,我估计不会留姐姐在沈阳为自己“主持大局”。但我也明白,有时人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像季静,她那样一路走上来,也许早就已经弄明白,无论是家人还是外人都靠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便宜家人算了。

最后,当然还是季影先沉不住气的,她可等不到下行关起门来跟妹妹干这一仗。也许在她心目中,妹妹这种行为傲慢无礼,下了她面子,还挑战了她身为长姐的权威——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总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辈分足够高,就能依此赢得对方无条件的卑服。

季影可能越想越气,所以表现得相当激动,忽一转头,箭一样冲到妹妹的板台前,用不容置疑的激烈口吻,径直当众大声严厉地质问季静:“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静站起来,多少有些怜悯而慌张地看着季影。但她始终一言未发,任凭姐姐在那儿连珠炮一样向她发难。等季影发泄得差不多了,季静才低声平静地乞求:“有什么事儿回家再说。”

“我季影光明正大!”季影啪啪拍自己的胸脯子,“不藏着不掖着不瞒着,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起早爬半夜,为你,你就这么对你姐?”

她将一张悲伤而愤怒的脸摆到妹妹面前,但杜阳将她硬拉开了。

“你干什么?”季影本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刚要借题发挥,但一看来人是杜阳,气焰竟随之而泄了一半。她崩溃地坐在一撂货上掩面痛哭:“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养汉、不作贼,我已经离婚了!他是你姐夫!呜呜呜……”

季静脸色大变——左右谁不知她是靠什么路子当的老板的呢?“养汉”两个字对季静来说,重了。

杜阳狠狠碓了一下季影,这莽妇终于惊觉自己失了言,只见她愕然张大了嘴巴,泪珠停在脸上,但转而决定破罐子破摔,大声号啕:“我一天天这么累死累活、起早贪黑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唉!我发现人总渴望关系,但有时,最能伤人的反而是那些我们看得过重的关系。其实关系与所谓的爱或者恩一样,人人真的那么需要吗?

果然此举一出,季静面色灰败,败下阵来。

三天后,季静返回广州,沈阳仍旧由季影坐镇,一切恢复如常。后来我们听说,季影离婚时是净身出户,她真是为爱才离的婚——那矮粗的男人是她的初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

她与失而复得的初恋在小南教堂附近赁屋同居半年后,被发现吊死在出租屋的暖气管横梁上。公安机关给出的最后结论是:自杀。但,原因不明。

相比之下,季静结婚是悄无声息的,她没通知任何人,只听说男方是个大学生,有文化,但他从来没有在行里出现过。

季氏姐妹彻底消失在五爱市场,精品屋出租了。后来我听说季静生了个儿子。

“一个女人所想要的,她都有了。她姐就不同了。”向我透露这消息的人对我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