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回銮(阿·立德夫人)
发布时间:2025-07-25 22:48 浏览量:1
[按:本文节选自《我的北京花园》,作者系清末在华游历的著名美国商人阿奇博尔德·约翰·立德的夫人。该书描述了1900年至1902年间,作者在北京短暂居住并在周边旅行时的见闻与感想。节选部分叙述了1902年4月15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在出逃一年多之后,还都回銮的场景,从这名外国人细致的描述中,不难想见当年情景。]
一到北京,就听说慈禧和光绪正要移驾南苑。在离北京大约5英里的马家堡(Ma-chio-pu)下车,自然立刻决定去那里观看盛况。
此前我们几乎是一口气横跨了中国。从成都到重庆,通常要走11天的路程我们只走了8天半。然后,坐一艘小船下宜昌,日夜兼程,在6天里穿过了长江三峡。当时还有一队欧洲人,舒舒服服地坐着普通的船,花了14天才完成同样的行程。在宜昌,我们转乘一艘小火轮在3天内到达汉口,又花了3天乘另一艘大火轮从汉口赶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又花了一周时间,包括途中在新的德租界———青岛停留一天,在天津呆了一夜。然后坐3小时的火车到北京。
次日即坐上人力车,风尘仆仆地去迎御驾了。一路上同样去迎驾的人就是一道风景。大小官员及其随从骑着丑陋但结实的天津小马。更好看的是晃悠在人们肩挑的箩筐里的那些明黄色瓷器。
最终到达了车站,但见到处是明黄色的绸缎帐幔,只有中央例外,交错着黄、红、黑色的帐幔。站台铺了红布,并有一些设计非常巧妙的带栏杆的坡形平台,显然是用来方便下车的。车站一边支着一座精美的黄缎帐篷,是皇帝上一次等候那位过继他的姨母去皇陵时用过的。另一边是朝廷各个官衙的帐篷,蔚为壮观。都察院的帐篷小而朴素,但位于正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帐篷是蓝黑两色的,宽敞漂亮。后面两侧是更多的帐篷,左侧的均为蓝色带黑边,右侧则为单色。再后面,隐约闪现长长的一排华盖,色彩鲜艳,同赐给官员退职时用的那种类似。还有更长的一排袁世凯的鲁军,每个士兵都拿着一面卷起的三色旗。
一位接一位高官驾到,下车,互行官礼。行礼时,右手滑至膝下,同时屈膝。人人身着锦绣官服、及膝官靴,大串朝珠垂至腰间,锥形官帽披着红色流苏,胸前都有一块刺绣补子,文官绣鸟,武官绣兽。
我们就这样站立在一大群蓝徽满清官吏当中,直到宣布皇家专列到站。车一到,站台上立即人满为患,好像车厢里涌出了无数的随从。行李车从一大早起就不断开来,此前也刚有两列车的行李到站。贵宾车厢刚好停在我们面前。里面出来个人,据说是总督袁世凯。
然后是李莲英———慈禧的心腹,每个希望觐见太后的中国官员都得付他一笔同自己的收入相称的银子。他真算是谦恭,在小踏板上站了片刻,目光下视。操劳在他脸上刻下了一些细小的皱纹。这绝对是张谨慎的脸,属于一个事无巨细都能做到的人。但是这绝不是一个恶相。此人与其说心狠手辣,还不如说是行事决断、意志坚定。对这样的人你别想左右。他能在别人大多会放弃的时候,还要千方百计获得成功。若他和慈禧是对头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不过,两人一定凭直觉感到他们在一起是惊世绝配,所以才联起手来。
李莲英一下车,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我们才注意到有一个机灵的瘦削年轻人从车厢里轻快地走了下来,脸上挂着就像普通英国青年在旅程结束时会有的笑容。
“那个机灵又高兴的年轻人是谁呀?”这个问题几乎已到了我嘴边,身后一位英国工程师却不顾事先的警告,把它问了出来。与此同时,前面的一位中国官员转身用力扯我的袖子,好像我是犯规之人似的。
因为这就是中国皇帝。人们还没来得及认出他,他就迅速钻进了等候的金黄色大轿,悄悄地给抬走了。从他坐着的剪影能注意到他那特别突出的下巴,仍朝向他刚离开的火车。在中国,满清大官出行,人群总是一片肃静,何况天子驾到!如果是在几年前,那外国工程师一定会因喧哗而遭砍头。在过去,中国人迎接圣上时必须面朝大地、双膝下跪。可今年,连行礼的人都没有了。
下一个出现的是慈禧———皇太后陛下。她身着鲜艳的刺绣袍服,两侧各有一个太监扶着手臂,在火车站台上站了一会儿。她的脸很宽,有好几重下巴,在这种场合下自然显出68岁的老态。她的双眼始终下垂,那恐怕是我看到过的最长的眼睛了。虽然她看起来神态自若,却没有一丝笑容。据说她笑起来时,那冷酷让外国公使都打寒战。但是,当她双眼下垂肃立在那里时。人们会感觉到这个女人的权威。她看来没上过粉和油彩,眼睛和眉毛也没有人工描长的痕迹。如果化过妆,那一定化得非常好。但最让人惊异的还是她的镇定。她的侍从似乎想让她从站台上下来。慈禧不愿意,纹丝不动。就这样一直在火车站台上纹丝不动地站着,直到一位铁路官员从什么地方气喘吁吁地赶上前,帽子也没戴,给她深深地鞠了个躬,慈禧才满意。她立刻坐进一顶只比皇帝用的略小的轿子,很快给抬走了。
当徒有虚名的皇后走出车厢后,火车开始往后倒了。我只见到她的眉眼和头上宽大的发冠。据此看来,这张脸也很和善,但觉察不到在太后的慈眉善目中显而易见的霸气。
太后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出虚伪。但凡有人类社会的地方,都有太后这样的人物。如果她是一个英国母亲,人们马上知道,她会把所有女儿都嫁给长子,无论对方是疯子还是酒鬼。她会踩着仇敌的尸体前进,一边微笑,一边说着好听的话,不露一丝愉快的激动。只要能达到目的,她绝不在乎手段。见过她目光的人惊叹其敏锐,见过她笑容的人深感其冷酷,与她会晤过的女士诧异她几乎可以在恶狠狠地训斥一个太监的同时,又继续优雅地与客人交谈。
一位在火车站见到她的英国商人后来说:“哦,我的想法大为改变了。过去我总觉得太后很可能跟义和团的动乱没有一点关系,可这个女人是绝不可能被胁迫或欺骗的。现在我相信全都是她干的了。”
少数几位受宠若惊地被她接见过的外国女士,好像反倒更确信她的冷酷。她们也都认为她从来不让皇帝独处,她或李莲英总在左右,这样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知道。
还有一段奇闻。一次太后设宴,客人中来了个美国小女孩。皇帝立刻抱起她,亲了又亲,直到孩子看着她母亲,说:“他真的喜欢我,妈妈,是吗?”此后,他就追着这孩子,不停地亲她。她是个圆脸粉颊的5岁小孩子。但是,中国皇帝是怎么学会亲吻的呢?他如何得知有这样一个动作的?除非有外国人教过。辽阔的中华帝国没有一个男人会亲吻妻子或孩子。没有一个中国母亲会亲吻她的孩子。最相近的动作只是捧起孩子的脸凑近自己的,像是在闻他一样。可是,中国皇帝显然深谙此道,所以一见到这个外国小女孩,他就立刻抱她起来,吻了她,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虽然对寻常中国人来说,这是极为做作、甚至恶心的动作。
皇室成员都隐入他们的明黄轿子里,3辆鲜亮的明黄色马车跟随其后,一队着黄色外衣或称马褂的士兵紧紧护卫在周围。他们的长官不伦不类,臂戴英国海军军官的金色横杠,头戴俄国军官的厚毛皮帽,在北京4月的烈日照耀下,热得够呛。他们全部撤离以后,那明黄色好像也把阳光从地球上带走了。我们发觉自己几乎立刻置身在一场沙尘暴造成的昏暗之中。马车、骑兵和拽着人力车的可怜苦力们,在刻满车辙、同田地没什么差别的马路上争先恐后地乱成一团。
那一天是4月15日。4月23日,也就是圣乔治节,人群站在前门城墙上观看两宫回銮。开路的是一队着紧身黑衣的骑马侍卫,护胫甲松松地挂在他们腿上,银光闪闪。一个护卫一声长喝,一列黄轿子出现了。这一次,皇后的轿子紧跟在皇帝的后面,被帷幔遮得严严的。皇帝的行动还是闪电般地迅速,几乎连一眼都不让人看到。他跨出轿子,祭过供奉护国大帝关羽的武庙,立即又被抬走了,叫人都不敢相信他曾下过轿。反之,慈禧太后则停留了很久,向城墙上各色外国观众先是挥手,再是挥手帕,然后又要来了一副看戏用的眼镜,以便更仔细地打量他们。3天过后,通往紫禁城的道路上仍然聚集了无数的马车,满载地毯、毛皮和形形色色似乎毫无价值的行李,城墙外边则围着一长溜人力车。
从北京的城门上看去,两宫回銮宛如一群乱哄哄的强盗进城。
整个北京其实也就像是个营地,它的大部分如今成了废墟,而位于这个伟大城市中心的一切美丽动人、赏心悦目的地方,都与世人无缘而专供一个女人独享了。她攫取了这个帝国的宝座,而且显然打算趁机尽情享受。
能想像如果深受爱戴的亚历山德拉王后把白金汉宫、圣詹姆士宫和肯辛顿宫,还有圣詹姆士花园、格林公园和海德公园都关闭,除了她自己和随从以外,不允许任何人在那里通行或漫步,甚至堵上皮卡迪利大道,伦敦会是什么样吗!慈禧在北京的所为与此类似,只是她独占的空间范围可能更大。
而过去并非一直如此。紫禁城的宫殿虽然一向由高耸的围墙环绕,但白金汉宫的四周也同样有围墙,尽管矮小。对此人们无可厚非。但是,慈禧决定住在紫禁城外美丽的北海里,于是把它也封闭了。也是她决定关闭那座过去允许所有人自由往来的汉白玉桥的。此桥的关闭对北京的百姓和上朝的官吏造成的不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赋闲的皇叔恭亲王答应在1898年政变后重新主持洋务的惟一条件,就是开放汉白玉桥的交通。这样,城东城西才再次相通。但恭亲王已死,慈禧依然当政,汉白玉桥再次被关闭,而太后则沿着奢华的北海边那蜿蜒悦人的道路,坐车徜徉在莲池边漂亮的古树下。
在俄国明确提出了割让全部满洲的要求以后,慈禧并没试图解释她为什么还要派兵增防,而是说她没这么做。等各国公使们群情激愤之时,慈禧太后已经解决了另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前驻巴黎公使偕同带部分美国血统的夫人和女儿们满载巴黎给他们带来的愉悦回国了,后者还带回了巴黎的最新时装。其中一位年轻小姐将在5月12日太后接见外国公使夫人时任翻译,而前一天是接见公使们。两次接见都安排在颇远的位于郊外的颐和园内。问题马上出现了,这位年轻小姐该穿什么?她本人说,如果不让她穿上最时髦的巴黎礼服,就没法担任翻译。太后通过当时的总理大臣庆亲王传话道:“前驻巴黎公使夫人因是半个美国人,可以穿戴美国服饰入宫。但是,满族官员的女儿必须穿戴满族服饰入宫;不过,因为小姐年幼并未练习过穿高跟花盆底鞋(一种鞋底中央带鞋跟的鞋,是满清贵妇服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免不了会绊倒,所以允许她着满族少年服饰进宫,可免穿官靴。”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其逻辑可以用造船厂的大槌来比喻,它既能槌直钉子,也可以锻铸大炮。不过,裕庚小姐还是穿了她的巴黎时装,甚至还让嫔妃们跳了舞。
据此,我们可以相信慈禧太后在解决满洲问题上毫无困难。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能如愿以偿,采取什么手段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此她总能成功。我们见到她时,她68岁。她有多少年的辉煌业绩可以回顾啊!要知道,她是一个贫穷的小武官之女,又是出生不久即丧父的!令人欣慰的是,听说她从没有忘记或忽视过任何一个在她籍籍无名时善待过她的人。
一位眼光敏锐的医生在某天观察过她后,说发现她有致命之疾的症状,只有两年、最多三年可活。我倒没看出什么病来,但是在观察她时,明显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老两岁。我同其他人谈到,发现她有一种天赋的强大吸引力时,一位俄国夫人兴奋地惊呼起来:“那正是很多人告诉我的:只要她在场,人们总是觉得紧张,往往失态。”
英国临时代办的夫人抓住在保定府的机会,与当时也在那里的慈禧进行了一次私下而友好的会谈。就是在保定发生的对普通英国人的疯狂屠杀,最终导致了公使团决定调兵干涉。她和美国公使夫人计划用整个周日去颐和园拜访皇太后。美国公使夫人言必称“我的朋友慈禧太后”或是“皇太后陛下”。但是,每一次老佛爷(中国人对慈禧太后的称呼)召见外国人,中国的女基督徒们都会想到那些被视为殉道、实遭屠杀的亲人,痛哭泪下,强烈抗议。
此时,我们满头满脸沾着北京的沙尘坐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人为法国人的计划没有得到实行而感到遗憾。潜水员都已做好探索宫中那口井的准备了。
传说在逃离北京的前夜,慈禧传令把皇上最喜爱的妃子推入井中。慈禧本人则站在一旁,看着石头扔到这个不幸的年轻女人身上,以防她的尸体会浮上水面。
还有人猜测皇上是否吃了慈禧给他准备的药,他的健康是否因此给毁了,身体也停止了发育,因为他的年轻相貌与年龄太不相称了;或者,像古代的罗马人一样,他是个意志极为坚强的人物,目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到来。
赫德爵士已经完成了在废墟原址上的重建,而且没有保留一点过去的痕迹,他宁可遗忘这些。其他人也在遗址边建起了像样的住处和学校。但残破的废墟依然俯视着他们,让人想起那些不是被推入井中,就是在围墙里惨遭杀害的朋友们。
英国人经过北京返回山西,返回因至爱亲人已逝而成为圣地的处所。非常奇怪,不是吗?像过去那些为“赞美我主”而牺牲的神圣的十字军人一样,他们也被称为殉道者。我们在教堂里仍然吟唱这句话。
但是在北京,人们经常自问,在唱的时候,我们真这样想吗?如果曾有一个城市目睹过奇迹,那一定是1900年的北京。如果曾有一个城市因殉道者的鲜血而成为圣地,那一定是北京。在这么多经过北京的旅行者中,谁会去参观那些曾有中国人英勇蹈难的地方或关切幸存者?然而,有一个曾两次因被认为已死而抛在街头的男子经常来拜访我家的花园,他放弃了自己的小官职,完全投身到善事中。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首赞美诗。还有许多人仍在哀悼着那些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