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他说只要我救他,他就承诺娶我

发布时间:2025-05-18 12:16  浏览量:5

我穿越了,被折辱的质子正抬头望着我。

「你若救我,我许你今后凤冠霞帔。」

懵懂如我一介小医女,信了他的话。

可大婚花朝夜,一柄剜心的剑没入我的胸口。

我痴痴盯着何帧。

「为何,为何你要负我……」

他只是冷冷看着地上的我:「阿离的病,需要灵草仙的血。」

1.

我初见何帧的时候,只是觉得他长得面熟,似是故人,与我像是有几分缘分。

穿越前,我的同门师弟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

冬日寒气侵骨,雪下得荒唐。

雪地里的少年被纨绔子弟按住手脚,藤鞭和石子在他白净的肌肤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疤痕。

「云裳姑娘别看。」搀扶我的侍女过来捂我的眼睛,「都是些腌臜事。」

我点头,也想一走了之。

皇宫我来了也不是头一遭,还是别惹事的好。

我步子刚向前迈去,一双手拦住了我的路。

动弹不得。

遂无奈转身,蹲下身子。

「姑娘……求您救我……您若救我,我以后必许你凤冠霞帔!」

少年稚嫩的嗓音让我心头一动。

蓝山嬷嬷说过,成亲时候的动了情的心,可以让没有心肝的禽兽,生出热泪。

那时候的心头血,是最好的一味药。

我盯着他像极了我师弟的眼睛。

「好,我救你。」

我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手。

本来来一趟皇宫便不容易,医完了皇帝老儿的病,还得给各宫娘娘们把个脉。

没成想,一朝心善,还得收拾这么个大麻烦。

我利索地给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世子倒上我秘制的金疮药,再让我的左膀右臂金大银二给这弱不禁风的娃,裹了一圈绷带。

「这一套下来,就是阎王爷来了也带不走你。」

我满意点头。

吃了本姑娘的特效药,可就偷着乐吧。

皇上这个月也才求我得来了九粒金丹,为了救这小世子,我可是一下子用了六粒猛药。

我摇着装药的小葫芦。

「大麻烦,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2.

估摸着何帧的麻药药效过了之后,我便让金大银二把何帧打包扔回了质子府。

「毕竟是个质子,这么留在咱们宅子里面不合规矩的。」我吩咐金大银二。

「可是主子看上去很喜欢世子的样子。」

「毕竟也是个世子,以后会有俸禄封地的主,谁不喜欢?」我叉腰。

更何况,他是第一个许了我凤冠霞帔的人。

哪怕是为了那一滴动了情的心头血,我也得留下这头韭菜。

好好宰。

这可是能长生的救命血呢。

我舔了舔唇角,满意地笑了。

按说皇帝老儿原先是请不到我的,他多年缠绵病榻,只对长生之法感兴趣。

在求助太医院各位同行无果后,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得知,原来江湖上竟然还流传着我这种神医。

慌忙带人,来蓬莱岛请我出山。

按理来说,行医之人应当清清明明的。

可我看着皇帝老儿派来的一队黄金车马委实犯了迷糊。

「这病……来得真好啊」意识到自己嘴瓢,我连忙解释「我是说……皇帝老儿……真是有钱啊。」

前来的御医露出「我懂我懂,你不必掩饰」的莫测神情。

「既然云裳姑娘有这心意,不妨领旨吧。」带头太监,催促道。

我赶忙下跪领旨。

我吹着茶汤,茶盖转了一圈。

这趟来京城可谓让我腰酸背痛,颠簸太久,哪哪都不舒坦。

第二日一早,我便起得早些。

准备在御花园的大石头上睡个懒觉,伸个懒腰,吸收天地之灵气。

万万没想到发生了开始的那一幕。

当真是为了那个小世子累了一天了。

我刚准备深夜再次溜进御花园,故技重施,吸收我的天地之灵气。

我将将躺下,身下的大石头便发出了一声凄厉地惨无人道地「嗷!」

我抬眼认真看了下。

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

早起竟然还能碰上这个大麻烦,我默默叹气。

起开屁股,腾出一块地方,掰开纱布看了一眼。

放下心来,还好没有新伤添旧伤,不然我又有的忙了。

他的眼睛,好像皇后娘娘新赏我的宝石簪子。

亮晶晶的。

倒是很蛊人。

我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在他眼下抹了一点朱痕。

美则美矣,可惜终究还是宛宛类卿。

他的眉眼当真与我穿越前的师弟一般无二。前世的诸般孽缘中,我最想救的便是在镇北王府香消玉殒的薛臻。奈何我一介小小医女,没有半分势力,也只得在多次闯入王府未果后,落得枭首示众的下场。

不可谓不唏嘘。

我清楚知道何帧是北周派来的质子。

也可悲的明白,何帧和前十个派过来,而后尸骨无存的质子不会有丝毫不同。

只要他被镇北王看上,变会成为那宫宇之中的禁脔,再无复出之地。

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低下声音,蹭过他耳边。

「镇北王最厌赤色绯衣,九阁宴那日,我会把衣服送来你府上。」

他恭敬朝我作揖。

「云裳姑娘之恩,怀臻没齿难忘。」

我的手虚虚一拢。

怀臻,他的小字么?

眼神穿过他的剑眉星目,却仿佛落到另一个地方。

阿臻,多巧啊……

两个不同的人,背负同样的宿命,却是有不同的名字。

3.

我魂不守舍地去给皇后娘娘把了日常的平安脉。

「今日脉象如何?」皇后娘娘慵然倚靠在贵妃榻上,玉白的葱指在锦帕下透出瓷白莹润的色泽。

「回娘娘,娘娘玉体无虞。只是还需调养。」我恭顺回话。

「你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娘娘语中似乎意有所指,但她并没有说下去。

只是浅浅啜了一口茶,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

「娘娘,小女只是不明白一事……」我咬住牙,问出口,「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对吗?」

「自然。」

皇后轻描淡写,语如连珠:「不然,老皇帝也不会这把年纪还求长生之法。」

「人都有贪念妄念,只是……」

只是什么?

我迫切抬头看着皇后。

「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发生了,也需得接受。」

皇后微笑着看我。

「今日辛苦云裳姑娘诊脉了。金云,把我那一箱妆奁,赐给云裳姑娘。」娘娘笑意浅浅的,「想必姑娘似见故人,内心恍然,还是歇几日压压惊。」

我折服于皇后的熟稔人心。

几字之中,已然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

「谢娘娘提点,云裳告退。」

我接了皇后赐的珠宝,退出寝宫。

其实我深知,这皇宫之中困住的人想求什么。

老皇帝求的是长生之道,他穷极一生都想炼化金丹,得道成仙。

皇后求的是子,她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镇守日益衰颓的国势。

可是,阿臻,我的阿臻,他求的是什么?

他也曾许我凤冠霞帔,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我最后见他,却是在湿暗的地牢之中。

堂堂镇北王以私通敌军的罪名,折辱他,亵渎他。

困他在地牢,暗无天日。

没有龙凤花烛,只有烧的蜡黄的煤油。

他纯白的亵衣在污泥之中黯淡,玉白的脖颈上裸露出星星点点的暧昧痕迹,一双只会抚琴的手上青红的斑点和疤痕透出主人曾遭过非人的待遇。

他最后看我,眼里渗出泪来。

决然如同断颈的天鹅。

薛臻,阿臻。

你会知道,如今有人似你吗?

他一副文弱易碎的样貌,像极了你。

可我多怕,不止我觉得。

旁人也觉得如此。

4.

九阁宴起,灯火通明。

我捧着雕花的托盘,承着琅嬛坊新绣的殷红底宝相花缂丝锦袍。

一步一窥伺,低头使得面容隐没在披散的乌发之下。

「阁下的袍子,我已经送到了。」我低头,对着何帧。

何帧虚虚还礼。

「谢姑娘。姑娘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我自然是知道,何帧会记我这份恩情的。

他太害怕,太害怕成为镇北王的禁脔了。他的兄长姊妹,皆是成了镇北王的入幕之宾。

我亦听闻,镇北王对北周的那些俘虏是何等折辱,炮烙,凌迟,数种酷刑在那些娇生惯养的皇族身上落下,成为他们口中最后惨戾的哀嚎。

他自然会感念我。

或许还会觉得,我是何等的慈悲。

我自然……不会亏待他。

我适时听到了总领太监的声音。

「镇北王宣召,北周何帧回话。北周何帧贞端康顺,宜入王府,镇北王愿聊表心意,纳何帧为家臣。」

何帧墨眸放大,看向我的方向。

他似是不可置信。

许是觉着,我竟是言而无信的人。

我低头,扮作宫女模样默默撤下。

薛臻入王府三年有余,年年穿赤衣,日日着绯裳。

我自然最清楚,镇北王最喜红衣。

自侍卫小厮,到暖床婢女。皆是红衣。

传言是旧日征战,使得镇北王入冬便犯腿疾。唯有赤色,才能使得镇北王心神舒畅。

而那三年间,他喜欢夸赞薛臻,玉足红衣,更显风姿。

可薛臻只能在这般亵渎之后,抖着手,向蓬莱岛寄去信笺。

「阿裳,我在镇北王府很好。镇北王待我不薄,我已知足。阿裳,勿念。」

我多傻,我信了他的话。

美滋滋觉得,薛臻一定是抱了一个金大腿。

「臭阿臻,去了京城那么多年,也不寄点东西回来……莫不是忘了我们蓬莱岛了……」

可直到,蓬莱出游的小师妹回来,告诉我镇北王最喜男色。

我才发觉,事情不妙。

可我去了一趟京城,也只是带回了薛臻的骨骸。

「阿臻……阿臻……」

我捏住腰间的玉佩,做下决定。

诱何帧入局是最好的,他的模样有四分肖似薛臻。

若是添上一身赤衣,便能得其神韵。

镇北王痴迷于阿臻,自然也会喜欢我为他量身打造的何帧。

我自然知道何帧无辜,但我的阿臻又何尝不无辜。

他死在了满天飘雪的夜里,那该有多冷啊。

我盯着何帧被总领太监带离的身影。

红衣似火,不染片雪。

若是不出意外,他会是我最好的棋。

一步能致胜的棋。

我看见何帧最后回头一眼,阴婺的眸子如狼似鹰。

他张嘴,做出口型。

「你会后悔的……」

我笑了,晃动的发丝掩去我的神色。

何来后悔一说啊……

我既来了,便是身在炼狱。

5.

我原以为何帧会被留在镇北王府很久。

至少也会被镇北王折磨得下不来床。

毕竟,这可是与他的白月光薛臻长得有八分相似的人儿,我不信他会放过。

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日我便见到他衣冠齐整的回来了。

彼时我正在帮老皇帝研磨药丸,冰片薄荷几钱悉数倒入药勺。

却听见身后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从容转身,看见何帧狼狈的样子。

「你使的诡计!」他愤然看着我,「你这个毒妇……竟妄图诱我侍敌!」

面上的青筋暴起,眼内血丝一道一道分外明显。

我懒懒道:「他又没有真对你如何,不是吗?镇北王对我师弟情真意切,想来也不会为难你这个小替身。」

「呸!」何帧面色愈发不虞,「你以为他为什么放我回来,我诓他说我知晓他喜欢之人的信物。他才勉强放我回来。」

信物。

薛臻不曾喜欢过镇北王,又何来的信物。

我拎着几株草药,倒入药碾,面色不改。

「想来你是找不到的,我师弟已经死了。」

「你知道的!」他慌忙拉扯我的衣袖,「镇北王与我说,他喜欢的人最信任你了,一定曾经给你留下过什么信物。」

「从未。」

我并不想和他纠葛,可他拦在我身前。

「云裳姑娘,你既然想让我勾引镇北王,却字字不透露实情。在下实在无法相信。」

我犹豫片刻,捣药的玉手一顿。

「可是薛臻从未留下什么,除了……」

我脑海中浮现过一些影子,薛臻善书,字写得也很好看。

「除了一些书信,便再无其他了。」

何帧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便是还有些东西留存的。不算全无收获。」

我自房中纳出一沓信笺,字字精巧稳健。

是薛臻常用的笔法。

从前师傅在的时候,常夸薛臻的笔法是集大家之长,且有自己的锋芒。

现在,却是满满一沓落了灰。这般好看的字迹,再无知音。

师傅不在了,薛臻也不在了。

当真已是物是人非。

我叹了一口气,抽出字笺,递到何帧手上。

「我帮你这个忙,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帮我找出当年我师弟逝世的原因。」

他的眉头蹙起来,拧在一起,最终落下一句。

「好。」

我把何帧送走后,一个人盯着原先书笺的位置发呆。

我记得原先和薛臻相处的点点滴滴。

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朝夕相伴的同门,更是因为我年少心悦他。

他曾经翻了陡峻的石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为了替我去摘一株药经里的卷柏。

他把那株卷柏放到我的背篓里面时,我不可避免动了心。

我当真会在年少稚幼时,钦慕于一个这样好的人。

他翻山越岭,落下一身的尘土和泥泞,只为了帮我取一株卷柏。

在我细细碾磨草药的时候,又为我做了香囊。

「女孩子家,切莫让药味沾上,还是香气袭人些好。」他总是温柔注视着我,手上挑起香囊络子,细细为我系在斜襟上。

因为他是薛臻。

他是薛臻,我便安心。

我的手,若是捂上斜襟也总是暖的。

我总不愿意相信,这样良善怕寒的人被折辱在风雪飘摇的寒夜。

纵使世上再无薛臻,我也得拾得他的清名。

他是这世间第一好的儿郎。

是我的阿臻。

我待何帧把那沓字帖交给镇北王后,又飞鸽给我的小师妹。

「云离,切不可轻举妄动。镇北王府一切如旧,却无阿臻消息。待我细细考量,方可行动。」

云离一向是最听我话的。

她从来是冷面热心的,明明薛臻死后最伤心的是我,她却也落了泪。

我哭的最不能自已的时候,是云离帮我安顿了薛臻的丧事。

她披着白巾,跪在我身旁,和我一起为薛臻诵经祈福。

「阿姊莫哭了,」她向来不苟言笑的脸露出哀色,拭去我腮旁的泪,「师兄若是还在,也不想你总为他哭的。」

「我知道。可我们三是一块长大的,云离。师傅不在了,阿臻也不在了。我只剩下你了 」我抱住云离的肩膀,哀戚道。

四个蓬莱岛的散医,如今只剩下我和云离。

云卷云舒,却留不住片刻回忆。

蓬莱一梦,太易散。

云离如今也愿意帮我,能顺利得到太医的引荐,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她暗中布下的探子,多少也帮了些忙。

如若不是蓬莱岛不能离了人,她也想过来帮我寻薛臻的死因。

她很能干,自然还是留在蓬莱岛最好。

可惜我才疏学浅,既没有师傅的谋略,也没有云离的铁血手段。

我唯一能想的办法,便是用何帧牵制镇北王。

何帧很难不恨我,可他也需要我。

毕竟这朝中上下,能帮他的,也只剩下我了。

蛇蝎毒妇。

他形容的,倒是恰如其分。

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般形容我又有什么好恼的呢。

6.

何帧让我为他做了一副药。

这是可以让人思忆故人的一副药,我为它命名为「思君」。

思君不见断肠语,夜夜回梦杨柳旁。

是个好名字,可惜再能使人追忆过往的一味药,也没法让人真正回到往昔。

在我盯着那副药愣怔时,身后传来声音。

「只是造出一种幻境罢了。」何帧眼下青紫越发明显,他为了这副药在我这药房里磨了两天,早已经精神不振了,还是苦撑着试药。

「谁都明白时间无法复返,不过是图那点幻象的眷恋。」他补充道,「也算一点慰藉。」

我想起何帧的身世,记起来他的姊妹也是被折辱在这异国的土地上。

那些和他血浓于水的同胞姊妹,或许是他的支柱。

哪怕传闻他们关系再不和睦,可他们同族的习惯和行为总是保留着的。

我抬眼看着他把新的一盏药汤喝了下去,那药当真很苦。何帧明明眉头锁着,口中却无半分怨言。

「怎样……品出些味道了吗?」我看着他失去焦距的双目,心下了然是药物起了作用。

药是带了迷幻作用的,很轻易把人带进幻象之中。

他瞳孔渐渐涣散,身体随之瘫软。我借力把他抬到床榻,整理好他的衣冠,为他焚了一炷香。

一炷香的时间不长,却足以让他梦一场了。

我无意再惊扰他入梦,吹灭烛火,缓步离去。

「若是这药管用,想来会多些法子,我们也不会再如此被动。」我喃喃自语,看着云离寄过来的书信。

云离的字迹向来利落果断,信上从不多言一句废话。

「云离知晓,师姐亦早做打算。」

我安心合上信笺。

抬眼看着香烛,料想时间已然差不多了。

推门复进,挥袖散去何帧屋内的焚香味道。

何帧睁眼,支起身子:「你的这味药做的不错,确实能让人流连在往昔回忆里。」

往昔回忆。

可何帧的往昔里,我想着是寻不到美好的。

那些追忆怕不是他与旧族的点点滴滴。

我不忍问他梦到了什么,只是把剩余的药渣拾出去,混着香灰,装入香囊,系在他腰间。

低头时,神色淡下来。

「镇北王明日会在圣上的御花园与前朝的官员赏花烹茶,是个绝好的时机。」

我语气一顿,带着些许不忍,复又继续道:「如今这药也有了,你须得……把握好机会。」

他原先一瞬的欢欣,如今只是怔怔看着我。

苦笑浮上他的面颊,他语气冷冷的:「云裳姑娘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的情谊,何某总是念着的。可我确实该记住,您的情谊不过是为了让我献身于镇北王罢了。」

我愣怔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只能把原先伸出的手,收回衣袖,悻悻的。

我从来都是以为我和何帧不过是合作关系,可他口中的这份情谊未免多了些许怪异。

他盯着我缩回去的手,冷笑着:「云裳姑娘也不必惺惺作态了,反正我也不是你的阿臻不是吗?」

在毫无意料之中,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何帧脸上。

我抖着手,红着眼眶看他。

「你不要辱阿臻的清名。」

他是这世上第一好儿郎。

他至死都应当清清白白的。

我从不敢拿我的感情放在明面上,我再爱阿臻也不会。

若没有明媒正娶,再心知肚明的情分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何帧挨了我一巴掌,却没有恼。

而是几乎失了神地看着我,面上血色全无。

「果然,那个死人在你心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

他抿着唇角:「我当真妒忌。」

7.

死人。

他说的是薛臻。

我猩红着眼看向他:「你不明白。」

人总念「除却巫山非云也」。

我心心念念的人,只有阿臻一个。

他带着讥笑,睨着我:「阿臻阿臻。你怕是整个人都扑在这上面了,只怕是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滞涩地望着他。

我们之间隔了一面屏风,我看不真切他的身影。

何帧伸手拨弄着香囊,语气冰凉:「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的。」

随后他便走了。

他合该生气的。

我有些失魂,可我明白我做的没错。

我全然是为了阿臻的。

但是心底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割下来一片肉。再也回不去了。

许是我心里积压的事情太多,一桩桩一件件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皇后或许这几日也看出我做事心不在焉,冷清的声音像是玉石落在地上:「云裳姑娘,这药变了味道。」

她玉指拂过碗口,在碗缘绕了一圈。

天香国色的牡丹,端的是不怒自威的姿态。

我回过神,意识到犯了大错,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民女有罪。民女误将镇北王殿下的药汤与娘娘的育子汤混淆,端错了药。」

我留了心眼,没有明说是什么药方。

不过皇后侧过身子,狐疑看我:「什么药。」

「思君。」

我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礼。

我只听见,娘娘的玉勺碰着地面的金玉之音。

「思君。」皇后口中喃喃道。

她突然发笑,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咳音。青丝衬着玉面,却显出皇后惨白的脸来。

「思君不见下渝州。」她道,「我一直以为这是首好诗。这药总能让人想起过往不是吗?」

她凤目微微扬起,看着我。

「思君这服药的原方子还是我教给你的,阿裳。」

我抬起头,第一次平视面前的女人。

「师傅,您说的是。这药方您原先配得过于寒凉,民女便在这药中加入了性温补的枸杞和肉苁蓉。」

语毕,我再不发一言。

任凭耳后的风声刮过脸颊。

直至我腮下发凉,一柄剔透的玉如意挨住我的脸。

皇后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的好徒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我尊敬之至的师傅吗?

知道我的师傅所谓的「云游」不过是飞入牢笼,成了一只金丝笼的雀儿。

「你拿这药试探我,为什么?」

眼睑下似乎突然有了蓄不完的水,我的满腹委屈有了一个突破的出口。

「您步入宫门,我原不该再与您相认。可我当真当真……想您。」

琳琅宝饰之下的面容,我实在看不真切了。

她明明是我的师傅,明明就这样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可我好像再也不能触碰到她了。

不能像从前一样,埋在师傅的怀里撒娇。

「阿裳……」

我听到很长的一声叹息。

「你以为我何尝不想蓬莱呢。」女人的指尖颤抖,我们之间隔了无形的桎梏。动弹不得,实在令人无助。

黄金的护甲摘下一把坠在盆景上的宝珠,摩挲着。

我退后。

「但是……落子无悔。」一双哀伤的眼睛对上我。

亮色的星子在地上散开,叮当连串,成无解的局。

「镇北王在御花园。」皇后走前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对阿臻有执念……可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我咬唇,跪下行了礼。

思君不见下渝州。

谁在渝州?

谁在渝州。

面前世界纷乱扭曲,那不属于我。我不要黄金屋,五花马,我只要蓬莱。

师傅,阿臻,云离,和蓬莱。

8.

「蓬莱一梦太易散。」台上的戏腔咿咿呀呀,婉转悠长。

这戏讲的是西王母的事,圣上不爱听,但既然排好了,就一直留着这曲目。

今日御花园赏花,便上了戏班子,演一出。

「曲不错。」镇北王打趣,手顿了一下,拍在何帧的背上。

「谢殿下嘉奖。」何帧语气顺良,「教坊司新排的曲,在下这就让人赏些金银。」

他手一挥,便有下人巴结着来拿碎银子。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北周的小质子,没成想还有些本事。」他粗粝的手,掰过何帧的头。

何帧强笑:「殿下喜欢的曲子,在下自然会用心安排。」

「也好。」

镇北王转过身,重新看向戏台子。

「殿下尝尝时令的瓜片茶。」何帧端来一盏茶水,茶盖被按在何帧手底下。

镇北王顺手接过去,品了一口。

茶汤清澈,明晰能看见镇北王已经苍老的面容。

「茶倒是好茶,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啊为我斟茶,」镇北王抬眼,「罢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

「大人不好言说,在下也不戳您伤心事。」何帧言语放轻,「若是斯人还在,必不愿见您伤心。」

「斯人……」

镇北王不语,端着茶一口闷。

「他名阿臻。」镇北王徐徐开口,「是渝州人,性情很冷清,可我偏爱他洒脱的样子。」

何帧续上茶水,递给镇北王。

「我很像他吗?您总是提起这个名字。」

「像,也不像。」镇北王抬头,「北周人再怎么刻意模仿,也学不到他骨子里的韧劲。你是为了你的族姐族妹,才去学他的吗?」

「……」何帧不语。

北周的公主从来是娇生惯养大的,若说不怨镇北王,北天神听了都得发笑。

镇北王对天饮茶:「我倒也不是恨北周,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那些公主实在太过刚烈,倒是真能称一声豪杰。」

何帧仰头。

北周的公主们生来便是为了维系和平的,不过是从金丝笼飞入翡翠屋。

绸缎加身有什么好的。

不被人所爱,哪怕是婚嫁也附上一层阴谋。

嫁过去的姑娘,手上拿着匕首,以决绝的方式进行一场又一场刺杀。

「北周公主嫁过来后,我王府死了十数支小队。」镇北王无奈道。

或许当真是北天神的诅咒,哪怕飞蛾扑火,北天神的子民亦在所不惜。

最开始嫁过去的公主是何帧的长姐,何馥。

何馥是北周最年长的公主,她下嫁镇北王府的时候,红妆铺设了整一条街。

可她性格也是最刚强的,刚刚喝下合卺酒,便从袖口掏出短刺。一扑一刺,打得镇北王措手不及。

扼住公主的喉腔,何馥逐渐因为气闷而脸色发白。

可直至被侍卫拉开的时候,她脸上仍是带着凉薄的笑意。

「我以北天神起誓,诅咒您,永生永世不得所爱!」公主的华服依然散乱,珠冠歪斜,她沾血的嘴角咧开。

后面为了维护姻亲而陆续嫁过来的公主也是如此。只不过换了法子,从刺杀镇北王,变成歼灭王府上下的精锐小队。

北周的飞鸟是有傲骨的。

飞不出笼子,也能让金丝染血。

镇北王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不说了。」

何帧收起茶具,指尖摩挲盏边白痕。

「大人好好休息,从前的往事也不必深究。」何帧行礼告退。

他低头,瞥到镇北王的扣襟。针脚很密,不是中原手笔。

很奇怪,不过他也没有时间过多思考。

匆忙随着告退的侍女回到屋子后,何帧把茶具还给我。

「药已经放进去了。」他说得很慢,字字斟酌。

「怎么?感觉你似乎有心事。」

「镇北王的扣襟是淮州样式的,很罕见。想来大概是……薛臻缝的。」

手上捧着的茶具倏忽落地,听得瓷器跳动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不过是扣襟罢了。」

是啊,扣襟罢了。

苏淮的绣娘很多,总有几个会渝州样式的。

为心上人绣扣襟,证明得了什么。

这不能证明什么,不能。

不能,不能。

何帧怜悯地看着我:「小神医,你当真以为薛臻喜欢过你吗?」

9.

我哑然。

从前蓬莱诸事,我不愿当它是镜花水月。

我看向我的掌心,为了磨药而磨灭的掌纹。我的肢体似乎在告诉我,我为了薛臻放弃了太多太多东西。

我早已回不到当初。

或许,我已疯魔。

「云裳,我当真当真倾慕你。」

「云裳师姐,我不过是去镇北王府行医,没什么的。」

「阿裳……你别哭啊,动了情的血是最好的一味药。」

薛臻模糊的影子似乎能和何帧对上,烛光摇曳,我分不清楚虚实。

我伸出手去。

红衣的浮木,却折了我最后的稻草。

「你以为太医院是怎么知道你的。蓬莱大隐于市,不是亲近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自然是……薛臻的手笔。」

薛臻。

薛臻。

我浮沉两世,只为他而活。

如今却告诉我,我所谓的一切努力全无意义。

他是自愿入局。

「为何?」

若是诸般孽缘都有因果,我无愧于薛臻。

「镇北王有燥症,而唯有你能治。」何帧的声音我已然听不真切了。身体下了一场大雨,封住我的呼吸。

燥症的药引子,只有心头血。

原来,原来。

唯有我爱他,才能动情。

唯有他死,我会痛。

我所谓的,心心念念的阿臻,只是为了送我一场阴谋。

大雾已起,我寻不得来时路。

10.

皇帝去御龙山祭祀前,让我备了药。

「若是真有长生,山路漫漫也值得。」老皇帝很和善,「这江山得有人守着。」

我没有打破老皇帝的幻想,依旧备了药丸,让随侍带着。

生老病死,是常事。

再名贵的药,或能治愈顽疾,却免不了人的生死。

御龙山难登,只怕也是老皇帝此生最后一回的祭祀。

前朝后宫不可谓不重视,以至于皇后都过来打听情况。

「他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皇后摇头,「也不管这一路上朝政该如何处理。」

我早有耳闻皇后前些年已开始垂帘听政,起初以为是皇帝放权,如今按我师傅的心性,倒也是正常。

「娘娘的意思是?」我垂下头,掩住内心情绪。

「奏折批阅倒是无妨,只是这一路颠簸,不知要落下多少病根。」她慢慢看向我,「阿裳,你明白的吧。」

心下一惊。

我到底是明白皇后的野心,也讶异于她如此谋逆的企图。

「阿裳,你又要有小师弟了。」皇后拉着我的手抚上肚子,「你帮帮我,这江山只能是我们家的。」

我看着她,仿佛看不清楚。

「为什么?」

「这天下,本宫合该有一半。」皇后慢慢走下凤榻,眼神凉薄,「不相干的人,也不该存在。我教过你,哪一味药最易杀人于无形。」

凤凰的图腾在皇后华服上格外显眼,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火焰纹。像是燃尽仇怨的朱雀,又像是从阿鼻地狱爬上的厉鬼。

「是。」我低头。

药碾中渗出的粉末,与皇帝向来服用的丹药一般无二。

棕褐的药末被我收拢,归入香炉里。

「吾皇珍重。」我将药奉给御医。

皇帝眉眼淡然,像一尊常驻在长明灯照耀下的菩萨。

「她会愿我平安吗?」他很突然道,又笑起来,「怎么可能。」

笑意淡下去,像很轻很轻的尘埃飘散了。

眉目间,所谓一无所知的皇帝已然上了龙辇。

挥金撒墨的龙辇,沉重肃穆的五明扇。

圣上御驾西行,便是一路上的重臣朝员也莫敢轻视。

缭绕的瓜果焚香,便直从步道飘到皇城里。

「阿裳,做得很好。」皇后满意看我,好像还是从前那样的温柔,可她随即道,「我让云离也入京了。有你们在,这些事更妥帖。」

云离。

可是云离从前与师傅说过,她志不在宫墙内,她潇洒喜欢行侠仗义。

若是被带进来,便是受着一生的拘束。

我的小师妹,她是一只翱翔天地的云雀,怎可被朱墙宅院困去半生。

「娘娘,此事不可强求。」我道。

「可本宫不能再等了。太医说几个月后便要临盆,本宫没有时间了。日后……我会把她放出宫的。」

琥珀般的眼睛里,如今藏着全然的算计。

我从未想过的,是她竟然要将云离也拉入宫墙。

「云离自阿臻死后,为师门守在蓬莱。她许久未入世了。」

我挣扎着开口。

「无妨。」皇后挥手打断,「本宫会给云离一个名分,方便行事。」

「名分?」

「是的,福安。」

11.

福安公主入宫,正值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的三月,云离一身劲装骑马入宫。

彼时的皇帝还在御龙山的行宫祭祀祈福,宫中仍是皇后坐镇。

她亲亲热热挽着云离的手,牵她上贵妃榻。而我侍候在旁边,为我的小师妹斟了一盏茶,好似从前一样。

蓬莱岛的四人,终究越走越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阿离,我们师徒当真是两三年未见了。」皇后面容和缓,勾上云离的手。

云离冷着脸,打开皇后的手。

她青色的衣衫被风吹得翕动,猎猎作响。

冷色的眼睛盯着皇后的凤冠。

「师傅离开蓬莱这么多年,可还记得我们四个是真真正正拜过西王母,结过契的师徒。」

那当真是很久年前的事情了,蓬莱还只是一个孤岛。

师傅是云康一战沦落民间的将军孤女,是世勋之后。

若说师傅的父亲是因为云康战败,而被贬谪到也罢了。可大祁党羽之争,势如水火,她的父亲拥护当今圣上,而被颇有权势的镇北王一行人拉下马。

自此,身为权贵之女的师傅,被迫流落蓬莱岛。

我,云离和薛臻是师傅从前在蓬莱岛捡来的小乞丐。

在未遇见师傅前,我们向来过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直至在西王母的神庙前,焚香更衣后,师傅拉起我们的手,结印起誓,答应愿教我们一生。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我看着当年那个怯懦只敢躲在师傅身后的云离,如今也敢出声质问:「您放弃蓬莱数年之久,如今贵为皇后,却从不彻查当年师兄之死的真相,反而处处利用云裳师姐。」

云离眼色波动,声音干涩。

「还是说,您从始至终,只是为了下一盘棋。您从未在意过我们,无论是师兄,还是您腹中的孩子,都不过是您夺权的工具!」

这话算是犯了大忌。

我怕云离触怒皇后,连忙拉着云离跪下。

「娘娘恕罪,云离并非有意。只是当真许久未见您,一时情急。」

我辩解道。

可是云离如今胆大许多,挣脱我的手,向前一步。

「敢问娘娘,如今这个时节召云离入京,想来不是为了叙师徒情长。大概,不过是因为云离身份卑微,且已无亲人,更好操控罢了。」

我闻言一怔。

「所谓当年,薛臻师兄入京怕也只是为了娘娘您的前程铺路。如今镇北王对蓬莱算是亏欠,今后若是娘娘道出这一层身份,镇北王也不能再执权干政。」

金色的凤冠微微倾斜,皇后琥珀般的眼睛眸光闪动。

「云离向来聪明,不如你再猜一猜,我要你去做些什么?」

「封号已定,自然是……和亲。」

玉白的双手微动,我看向云离,竟是不可置信。

「福安,伏安。」

我喃喃,天下莫不归皇城所有。

皇后若有忌惮镇北王,薛臻一事已足以让她心事了结。

除了,北周。

北周能操控的势力,唯有何帧这一质子。

而我已然熟悉何帧与镇北王一事,必不可能再插手。

所以,皇后手上剩下的唯一筹码便是云离。

「情爱之事本身须得合乎郎情妾意,只是如今没有时间,云离必须成为北周世子的正妻。」

屏退云离后,皇后眉目凝重嘱咐。

她想要云离牵制住何帧,使北周再不能翻身。

只是,为什么一定是云裳。

「北周世子无实权,娘娘若是真想赐婚,任是哪家女儿,他都推拒不得。」我轻声提议。

「是。只是本宫心有所患,还是妥帖些好。」皇后冷言冷语,「云离不是京城人,又有一副清冷异域的模样。与传闻中的北周长公主肖似,我要你教云离一颦一笑都像极何馥。」

「云离年幼便跟随娘娘,自小便是凌云壮志,绝非宫中雀。娘娘此举……当真寒心。」我为云离辩白,眉头蹙起。

「既然随了我十来年,不差这几日。云裳,这些年恩情,是时候还了。」

我默然无言。

皇后不是当年的师傅。

在她决意步入宫墙时,我应该知道的。

只是,云离和何帧,又何尝不像从前的师弟和镇北王。

他们不过是面前这个女人步入权力的工具罢了。

我捧起皇帝御赐的翡翠银丝金缕衣,犹豫一刻,披在皇后肩上。

「娘娘,天凉了。应当加衣。」

12.

云离,如今应当称作福安公主,正坐在教习嬷嬷前,学习仪态。

那些礼仪,全是北周的,不带一丝京城味道。云离温习了成千上百遍,终于能将那些奉茶行礼的动作,做到完美。

云离便端端正正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我为她梳头。

手上拾了一只凤钗,在乌发中寻了个落处。

我叹气。

蓬莱最小的姑娘,云离竟也到了出嫁的年岁。

手指抚摸上云离的花钿,嫣红的凤凰花在她清冷的眉间徐徐展开。她眼神清亮,难得露出稚嫩的神色。

「若我嫁去北周世子府,娘娘便会好好待阿姊的,对吗?」

「不,云……福安。你我都清楚,皇后不过是拿我困着你,你何苦听她的。」

「因为,你是阿姊。」她突然很郑重,又很温柔地笑了一下,「阿姊多年来一直代替师傅照顾蓬莱,如今也到云离来保护阿姊的时候了。」

「阿姊,你那么欢喜薛臻师兄……是因为他为你做了许多事吗。云离也可以,云离从不比蓬莱任何人差。」

她接过嬷嬷递过的盖头,绯红之下,我见不得她的脸。

「阿姊,我会守你平安。」云离眸中含着不舍,「等我。」

她于是随着那些坠着金珠玉挂的车马,出了城。

我的雀儿长大了,京城困不住她。可她飞去的更高更远的地方,不是她的家乡。

云离的手拽着锦帕,上面我为她绣了诸多的箴言和经文。

北天神会偏爱信奉他的人们,我希望云离也能如此。

于是我目送着蓬莱最小的女儿出了嫁。

马蹄哒哒,和着她的宫铃摇摇晃晃,带着清脆的响声。

是我梦里不曾有过的出嫁。

是我希望的出嫁。

但是,但是。

怎么可能呢。

我这只鸟已经被永远剪断了飞羽,留在了深宫里。

我飞不出。

我记得曾经有过两个人,说要娶我。

说要为我披上凤冠霞帔。

一个湿了鞋袜,死在了阴暗的牢狱里。

一个娶了我的至亲。

我抬头看向天上,四方的宫墙围住了我的半生。

也将围住他们的。

不如,就这样。

我是皇宫的医女,再不是蓬莱的散医。

不去听外头的鸟叫,我也可以想象我从未生出过翅膀。

可是心当真是痛极了,我想,这或许因为「思君」当真太苦了。

哪怕我一饮而尽,也无法忘记那些生在牙根里面的涩味。

苦到我想起从前为师傅做药奴的时候,那些银针直直插下来的痛感。

阿臻,我想吃桂花糕了。

13.

最近这些日子,我愈发老了。

当真奇怪得紧,我明明才刚至花信,拂上鬓角,竟也有银丝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老皇帝回程途中驾崩了。

我不觉悲哀,只是想到曾经他说的。

「她希望我死吗?」

老皇帝把所有的权利放在了皇后手上,却未曾想过他的一切只换来一盏苦药。

尘归尘,土归土。

换的了什么呢,不过是皇后口中轻飘飘一句「本宫知晓了」。

她忙着为腹中的孩子铺路,忙着摄政夺权。

无暇去关心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意,无论是皇帝的,还是我们的。

让我高兴些的是,何帧对云离很好很好。

我安心了。

云离这样好的人,何帧这样好的人。

在一起也算是般配的。

我于是开始剪一些窗花,云离一定很喜欢。

她喜欢我做的所有小玩意。

可是那些红色的,红色的。

真的太晃眼睛。

一把把那些花扯下来,眼睛痛的很。

我更愿意相信云离很好。

很好很好。

一如她从前拉着我的袖子,乖乖喊「阿姊」。

可是不是的,云离病得快死了。

何帧给我寄来一封信。

他说,唯有动了情的心头血能医顽疾。

原来他知道。

可我竟不知下的一盘棋,竟是我躬身入局。

沉默看向铜镜。

泪湿了信纸,打出一块一块的深色痕迹。

云离,我的阿离。

「阿离的病,需要灵草仙的血。」鲜红的字迹仿佛烙在了身上。

我握住那张信纸,手上一顿。

灵草仙,不过是对药奴的另一种称呼。

我不过是个被病痛桎梏一生的凡人,成不了仙。

我盯着那页信纸,忽然想起从前的诸多年。

云离靠在我怀里,糯糯唤我「阿姊」。

哪怕是药针的阵阵刺痛后的麻木,也逐渐能带上温度。

哪怕师傅走后蓬莱虚无的温度,都带上了生机。

云离当真很好很好。

可笑的是,那所谓能带她离开四方禁锢的北周,不过也是皇后手上另一个可以掣肘的方式。

我看向铜镜,未老先衰的何尝不是我们这终将沦为废子的无用人。

只是多可惜,我爱过人。

懂得了爱人的滋味,便不会放手。

抚摸上桌上的一把绣花剪刀,锋利的刀头磨得我手生疼。

可我不迟疑,将剪刀没入我的胸口,肤脂上冒出点点血花。

我将血和入药中,血腥苦涩的味道弥漫整个鼻腔。

阿离,阿离,你要平安。

平安顺遂,万年无虞。

大约醒来的时候,已是亥时。

侍女们为我整理过衣衫,把药捎去了北周世子府,又带回了一封信。

信中大约字字真切,可我当真没有气力看了。

手边的泥炉下放着炭火,我嗅得一丝暖气。有些事情,无需过目。那些所谓情谊,所谓亏欠,当真与我无关紧要。

伸手撕碎了信笺,揉碎成细小的花瓣。它们争先恐后跃入炭火里,焚火自尽后,随着气浪成为不可见的明灭芥子。

若是我好些了,我想去看看云离。

可大约没有这个机会。

她的病好后,大约就有力气去逍遥江湖。她也许会带着她惯用的那把剑,行侠仗义。我想让她代我去看看,这江河壮阔,山海澎湃。

蓬莱的孩子,总没有好去处。

师傅痴于朝堂,阿臻死在了风雪中,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喃喃过西王母的誓词。最后才惊觉,人山人海中,再不见蓬莱。

云离,云离。

师姐与蓬莱生离,却不愿死别。

蓬莱的山最是明秀,把阿姊葬在蓬莱山前,当不负姐妹一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

阿姊走不出这重重楼宇,见不得想见的人,这余下半生多是求不得。

14.

我的命是靠着皇后遣来的御医吊着。

他们奉上上好的汤药,难得的灵芝和雪莲也入了我的宫室。

日日诊脉,问询时却总是端「身体无虞」的神情。

医者仁心,我懂岐黄之术,也明白他们眼中的不忍心。只是我更明白,大约这具身体撑不了太久。

棋子,总归要物尽其用。

宫中的传言总是传得太快。除掉老皇帝后,师傅的野心疯长,她给我抓了一味药。

药性大补,然而药包浸泡过一夜的断肠草。

「阿裳,你恨镇北王吗?他杀了阿臻!阿臻是因为他死的!」皇后猩红泛着血丝的眼睛,让我想到夜里窥伺而动的毒蛇。

我想了想,我大约是恨的。

毕竟阿臻是死在了镇北王府,连尸首都没能回到蓬莱。

抓着药包的手指颤抖,想起阿臻离开蓬莱前最后一次为我做了桂花糖糕。

「师姐,你要平安。」

捂住脸叹息。

我们终究不得平安。

我趁着夜色去了镇北王府。镇北王是在亭子饮酒,他似乎对我毫不意外。

「阿臻留了些药,是温补用的。」我慢条斯理打开饭盒,里面一碗琥珀色的药浆,「我想大概是为你准备的。」

镇北王面色平静:「是阿臻,还是宫里那位。」

无法言说,但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何必过问,是谁都是一样的。没有她,我们都会死。」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他端过药盏:「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做?」

「蓬莱不只一个阿臻,困住我的也不是宫墙。我身不由己。」

我如此,他又何尝不是。

伴随很长的一声叹气,和药盏碎裂的声音。镇北王一饮而尽:「我已知足。」

我疲惫拖着身体,回到了那些血手印凝成的宫里。

明灭的长明灯后,一群蛀虫般的灰影起伏,像见到猎物般蚕食我的躯壳。

宫人们剥去我的宫装,把我押到殿上。

皇后很慢地问:「云裳,你可知罪?」

「民女刺杀镇北王,其罪当诛。只求皇后娘娘切莫连累民女的家人。」

皇后的护甲长长指向宫门外。

唯能看见,金黄的,金黄的火焰燃烧。

「押下去。」

她说。

我回望宫门。

宫墙很深,不见蓬莱。

15.

医女云裳的刑期被监斩司定下来。

正好是小满时节。

小满小满,大概真是不得圆满。

云离来见过我一次,她的身体已然大好,可她总是在哭。

「阿姊,我会救你出去。」

我挥了挥手。

傻姑娘,不要救我。

留着一个蓬莱,便足够了。

我每天听着狱里火烛噼啪的裂音。

清脆的像是踩着我的喉咙,割出一曲复一曲的相思。

阿臻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还是在无止休的寒冷里头,燃烧了一生。

我想我是等不到下一个春天,毕竟皇后不会留着一个掌握她把柄的棋子。

这样也好,了无遗憾。

大约快入秋时,云离给我送了一盒信。

是何帧写的。

云离唇角蠕动:「他说他曾喜欢过你,可是他没有勇气来。」

喜欢,是多难得的东西。

可我多不惜得这份欢喜。

「阿姊要看看吗?」云离很轻很轻道。

「不必了。」

云外的燕子飞得很高,飞到我触手不可及的地方。

错过便是错过,这与情爱无关,只是命数。

「皇后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她拉住我的手,「若是皇后当真掌权,你怎么办?」

皇后绝不会留我活口。

她已然不是从前蓬莱的师傅了,她执掌天下,不会容许一丝一毫的污点。

「云离,你要平安。」我只能含着泪对她说。

宫人端来鸠酒,当真很苦。

比那些药苦得多。

我安心阖眼,梦里蓬莱如旧。

我终于能飞出这深深宫墙。

16.

近日京城里流传出传闻,说是皇后死得蹊跷。

她匆匆留下不满两个月大的小太子撒手人寰。由于唯一掌权的镇北王早已被刺身亡,于是大权旁落在曾经不起眼的北周世子何帧身上。

他平复了北周族人的冤屈,又任命了我朝第一位女将军也是她的妻子,沈云离。

沈云离将军深受百姓爱戴,于是他们自发在将军曾经修行的蓬莱山上建了将军庙和医馆。

将军庙自然是为了感念云离将军的数次战役,医馆据说是为了将军早逝的师姐所建。

我在茶馆里听着说书先生一眼一板说着动听的故事,品着云离为我带的茶。

「云裳姑姑为什么今天不抓药了?」小豆丁黏在我身边,弱弱问。

我转身抱起他:「今天医馆歇业了,我带陛下出来转转。」

小豆丁默默「哦」了一声。

我该想到的,皇帝毕竟统治了这么多年的江山,谋略不输常人。

是以御赐的衣衫上都下了慢性药。

他自然爱这江山,爱万寿无疆,也爱美人在怀。只是可惜师傅机关算尽,却被误了卿卿性命。

当年我以为我已死去,可云离愣生生偷换了鸠酒,将我救了出来。

她与我说,「阿姊,你要平安。」

我在蓬莱更名改姓,终于活了下来。

到底蓬莱梦散,一梦换平安。

用尽天下药石,解了万般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