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大地之歌——郑愁予 | 江青

发布时间:2025-08-05 14:34  浏览量:1

这是我在二〇〇二年创作马勒《大地之歌》第六章“告别”中郑愁予的中译歌词。此段乐曲是我的挚爱,在夫婿比雷尔二〇〇八年的葬礼上,我将这句唱词,原德文、英译、中译都印在了葬礼印发的程序单上,也请了瑞典女中音伍列嘉演唱此曲作葬礼结尾。乍闻愁予远行的消息,脑中顿时浮现出“告别”的诗句,那么自然而然地随着感人肺腑的天籁音乐响起,不知不觉中我的双眼开始模糊了!

我用大地之歌(诗)向你“告别”——愁予,一位真诚、真情、真心、真意的朋友,纯真如童、如诗!

真的不记得具体是在哪一年,什么场合下跟郑愁予、余梅芳夫妇相识的。总而言之是那个难忘的我们都还年轻,意气风发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回想这些年下来,天南地北我们共同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正如愁予洒脱的人生观,曾写下:“饮酒的人活一生,过两辈子”!

七十年代开始,以台湾留美学人为主的“保钓”运动轰轰烈烈席卷而来。在美各大院校的“保钓”人马,全美大串联,我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自然而然地被如火如荼的狂热感染,当时在伯克利读博士的同事刘大任、郭松棻都是学比较文学,跟南加大的张文艺(张北海)是挚友,大家借“保钓”经常聚会。后来运动席卷美国东部,纽约、波士顿、康州高等院校多,精英人才济济,王浩、陈幼石、郑培凯、郑永齐、郑愁予⋯⋯也热情洋溢地积极参与“保钓”。这批“乌合之众”基本上爱酒、爱友、爱争、爱谈,最重要的是“爱中华民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的第二年,因“保钓”被台湾当局贴了“左派”标签的人士上了黑名单,愁予首当其冲。他们中大多数在一九七二年考入联合国语文司中文处任翻译,都搬迁到纽约居住。一九七三年我正式移居纽约,在纽约亨特大学任教并成立了“江青舞蹈团”,艺术圈和学术界的旧雨新知交往就更广了。我的朋友们高友工、庄喆、郑淑敏、郑清茂、夏志清、孙康宜、余英时夫妇都跟在耶鲁大学的愁予、梅芳夫妇私交甚笃,他们夫妇慷慨好客,梅芳高超的厨艺和她的女高音同样的出类拔萃,出入他家的朋友络绎不绝。知道艾青和马悦然赴他们家宴,都是乘兴而去扶墙而归的状况。

纽约的文学艺术活动多,各种舞台和音乐演出、不同性质的演讲,诸多好友的聚会,当然更免不了的是庄喆定期的画展和“江青舞蹈团”纽约年度公演,他们夫妇定会兴高采烈地开车赶来参加,并且当晚赶回纽黑文(耶鲁大学所在地)。我最担心的是愁予酒酣耳热后驾车,梅芳老是一个劲儿地移开愁予手中的酒杯,愁予总是眉开眼笑,微醺又温柔地挡住梅芳的“入侵”。往往到餐馆要打烊了,大家才意犹未尽依依惜别。而我总是要求梅芳无论多晚,回家后电话报平安。

(右起)马浩、江青、余梅芳、庄喆、郑愁予、吴谦,二〇一五年秋,纽约。

记忆犹新的几幅“插画”:

二〇〇〇年,三联书店“三地葵”文学系列出版了郑愁予《诗的自选》两册,“三地葵”最初的缘起,是向大陆读者提供一些台湾以及海外文学的精髓。总序中写:这“大地”绝不是一方土地,而是二方、三方⋯⋯包容一个广被的时空。愁予非常欣慰简体版的出版,一定程度上圆了他的“乡愁”,写了一篇书前自识——做一个单纯的诗人恐亦难以为继。特别送给我第一次印刷的两册,书的扉页上题:“给江青舞余消闲”。

郑愁予不仅是文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十一世裔孙。他首次以作家身份造访金门是在一九六七年,写下了“金门集”的组诗四首;二〇〇〇年,金门为纪念朱熹逝世八百年,他受邀参加第一届“诗酒节”,赋诗一首《饮酒金门行》,后来又受聘金门大学担任讲座教授多年;二〇〇五年,长年旅居美国的他,更将户籍迁入金门族人郑峰生户内,“落籍金门”。闲谈中他曾表示:“一次又一次的结缘,终于让我决定落脚在先祖郑成功踏过的土地上。金门是两岸和平交流的重要桥梁,我不是去金门躲避繁华,而是去寻找宁静中的诗意与和平的希望!”流露出他对金门深沉的情感寄托。

二〇一三年秋天我先在大陆探亲访友,之后受邀到台湾参加电影“金马五十”庆典。愁予知道我行程后邀约我从金门入台,他们夫妇好在金门尽地主之谊。他酷爱金门高粱,《饮酒金门行》中写:

寻醉?

到金门去!

邀饮明月,山海也同醉

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连影子也不见

聚饮?

到金门去!

……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是酒友,但跟他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酒量不可相提并论,况且我不喝烈酒。我欣然前往与他们异地相见,因为他们对朋友热情又无微不至,有他们作向导,定会有一段难忘的愉悦时光。不料,在船码头不见人影,情急之下打电话发短信都遍寻不获,天色渐晚无奈之下只好搭最后一班离开金门的船。

影展结束第二天,在台北举办“江青艺术生涯五十年”资料捐赠仪式。主办方郑重其事发了邀请信,邀约了许多我的朋友和过去的老同事参加,来宾中有郑愁予夫妇。不料捐赠仪式结束后的招待会中依然没有见到他们夫妇的芳踪,不免心中怏怏并开始担忧。问与他们熟识的郑清茂、秋鸿夫妇,他们也答不出来,打趣地说:“你认识愁予这么久了,该知道他是位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正打算散会道别时,愁予、梅芳夫妇急匆匆翩然而至,原来梅芳身体出了状况,他们刚刚从急诊室出院赶来。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愁予的忠实读者,认出大诗人驾到群起欢呼,争先恐后地要与诗人合影留念。一向温文儒雅的愁予来者不拒,场面有些失控。“啊——愁予,原来你是图书馆的大明星?!”我话音未落,就看到两个小推车中一大堆的郑愁予的各式诗集推到他面前:“拜托大师给书签字,我们盼望了很久很久了,难得的机会,今天绝不放过⋯⋯”一支签名笔塞到愁予手上,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清楚我在金门与他们失之交臂的前因后果,知道他们会呆在图书馆一阵子,只好在护送下离去。

再见愁予、梅芳是在他们康州家中,记得是画家庄喆自告奋勇开车去,听说梅芳身体欠恙决定回美国治疗,愁予也回家陪伴左右,老朋友久违了,记挂着去探望一下。梅芳身体虚弱不能下厨,但是他们仍然坚持要在外面招待远道而来的老朋友吃饭。大家没有心情吃也没有兴趣聊,饭局气氛压抑,愁予也失去了往日的豪情,更不可能像以往诗兴大发。大家默默无语下,我推说天色已晚早点休息便告辞了。探望后没多久就听到梅芳过世的消息,我不在美国,等到多月后回纽约,经他们女儿媄娃的安排,去看独居的愁予。看他坐在家中愁眉苦脸落寞的神情和迟钝的反应,我心碎了!知道他已经无力写诗,忆起从前他曾戏言:“要做好诗人,必须先做好情人!”现在他一辈子的情人离去了,诗人自然而然地失落了,不知所措的他呆滞着,似乎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孙康宜和苏炜在耶鲁大学任教,我只能有时通过他们打听愁予的消息,知道他听觉每况愈下,生活基本上无法自理,探访愁予会徒增家属的负担,只好作罢。惦念时只能用他《错误》中表达人生本无常的诗句“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来释怀。将风靡一时的此诗谱成歌的李泰祥(已故)和罗大佑二位是我的知交,他们用完全不同的风格,谱写出《错误》另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另类的视角使愁予成功跨界,也是他“得意洋洋”的一件事。

令我“得意洋洋”的是二〇〇二年有机会与愁予合作,香港舞蹈团制作了舞蹈诗歌剧《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这是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生命末期的巅峰之作,在香港艺术中心歌剧院作了首演,我担任导演、编舞和舞美设计工作。演出之前,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在郑培凯的主持下,开了两场别开生面的研讨会。

《大地之歌》研讨会(2002),前排:(左起)张缦、郑愁予、卢燕、江青、张信刚(右一)梅芳,后排:(右起)杨云涛、胡军、苏素、蒋华轩、庄喆、郑培凯、周敏民、刘镇强、张隆溪、谢茵、裴长青(香港舞蹈团提供)

至于吸引我选择这样一个交响乐曲进行舞台创作,主要是它在内容上与中国传统精致文化的密切牵连。马勒选用了七首中国唐诗作为六个乐章的歌词。他所选的诗人都属于盛唐时期,其中选用李白的诗最多。

《大地之歌》原歌词德文,为保持音乐的原韵原味,仍用原德语演唱。但在剧中我安排一吟诵者角色(卢燕女士),在舞台上用中文吟诵新译歌词,使吟诵者不单成为贯串全剧的一条线,同时也将马勒创作此曲的动机来自中国古诗词的这一特点突出。新译歌词必须具有诗意,在取德文歌词内容的同时,将原唐诗所蕴含的意境也纳入,此责非郑愁予莫属。

郑愁予是当今现代诗领域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古诗词都有非常深厚的基础,在华语世界具有深远广大的影响。他既有“诗才”又有“诗情”,在乎语言文字极简至美的同时,诗中也兼具悲天悯人的气质。我们共同的另一位朋友名诗人痖弦这样评说:“郑愁予飘逸而又矜持的韵致,梦幻而又明丽的诗想,温柔的旋律,缠绵的节奏,与贵族的、东方的、淡淡的哀愁的调子,造成一种云一般的魅力。”

愁予在了解了整个设想,拿到原德文唱词,英文、中文各种版本的译文,音乐之后,欣然应允担此重任。我如释重负,忙表示要多请愁予喝几次好酒。几个月之后,他译完第一稿。二〇〇二年夏天趁学校暑期,他在纽约上州巴德学院(Bard College)参加“重新发现马勒和他的世界”(Rediscoveries Mahler and His World)研讨会,并带给我各种资料参考。研讨会之后他本人对第一稿不满意,没多久又寄来修订稿,没想到愁予如此认真对待《大地之歌》创作。八月时饰演吟诵者的卢燕女士(Lisa)到纽约来试排,住在SoHo我家,愁予也特意来参加排练,作为舞台表演,用语言朗读的文字与印出来阅读的文字究竟不同,Lisa边表演边朗读诗歌,愁予边看边想边修改需要调整的部分,我则不断地给他和自己满上葡萄酒,反反复复下来终于完成了合乎理想的舞台演出文本。完成后,Lisa也禁不住酒的诱惑,兴高采烈地喝了几杯,庆祝合作愉快顺利!

《大地之歌》剧照:第六章“告别”,卢燕(右)与伍列嘉

我很庆幸在有生之年有机会选择创作这样一个作品,与这样一位严肃的现代诗人合作,在不眠不休的创作过程中,愈是浸淫其中,愈是感到愁予的诗格局大而诗风细腻,意象非常地丰富,情感丰沛之余也非常着重视觉画面及场景,音乐性很强,把每个字当成音符来安排,追求戏剧效果。

《大地之歌》全曲始终在慨叹人生的坎坷,尘世生命的短暂。最终的归结不但超越了所有世俗的悲愤和欢悦,抛弃了所有永别的伤痛感,取而代之的是表达了超自然、超现实的一种永恒的宗教式的境界。这与愁予诗歌中书写主题则多为对生命的体悟和生活禅趣是一致的。由愁予创译诗歌词是绝配绝品,两者天衣无缝地融合!

悼念愁予,没有比刊登他创译《大地之歌》诗词,更能表达我永远的敬意、爱戴和哀思!

2025年6月24日于瑞典

郑愁予创译《大地之歌》歌词

第一章 悲歌行(原诗:《悲歌行》,李白)

酒在金杯中漾着

可是先别喝 先听我一曲高歌

这悲歌会引得您心灵笑呵呵

当悲情临近 灵魂的花园即荒芜

欢乐与歌唱啊都消亡

活着是晦暗的 死去也一样

这宅子的主人公啊

您窖中藏着金液美酒

我也把鸣琴握在手

击打琴弦 干了杯盏

琴与酒啊原来是良伴

是赛过举世豪富的珍宝

活着是晦暗的 死去也相同

长空永远蔚蓝 这大地

坚实恒在而春来又花开

可是您 我们呐 又能活多久?

人生不满百 何不自欢乐

喂,瞧那边!

在月照的坟头上

蹲着的是什么野鬼的模样

那是一只人猿呐

请听他嗥着悲腔

震散了生命的芳香

来吧!拿酒来吧!这辰光正好!

朋友们啊!

干了您的金杯一滴也莫留

活着是晦暗的 死去就更不如

第二章 深秋人寂寞(原诗可能是张籍或张继,也可能出自钱起的《效古秋长夜》)

弥漫湖上的秋雾是澄蓝的

白霜覆盖着草叶片片

像画家撒下玉一般的细粉

轻落在娇弱的花枝间

已失去芳香鲜活了

寒风扑来把花身摇落

金色枯颜如凋残的莲瓣

逐着流水而委身滋泥了

我已困倦

灯光在明灭摇闪

恍惚中引我入眠

屈卧床上是来到长眠之地吗

白昼已远 请赐我平静我需要休息了

我心中的秋日过于漫长了

像孤鸿那样我啜泣着

太阳啊在何方 为何吝啬亲热的光芒

请来晒干我的泪水 伴我前行吧

第三章 青春(推测可能出自李白《宴陶家亭子》)

半亩方塘的水中央

琉璃亭台碧玉廊

亮白的瓷瓦盖上方

翡翠小桥弯如弓

搭向亭台池水中

恰如躬身的斑斓虎

朋友亭中来欢聚

衣着光鲜多华丽

都是少年美彦俊

即兴题诗又畅饮

挽起丝袖无顾忌

巾帽脱落 不怕失礼

低首乍见水镜里

映出神奇的倒影来

是浸在水中的真世界

也是光亮的白瓷瓦

覆盖着琉璃小亭

新月小桥弯如弓

也见朋友们在亭中戏

衣着光鲜多华丽

饮酒赋诗乐无比

第四章 采莲曲(原诗:《采莲曲》,李白)

亭亭的荷花秀立在若耶河滨,在花间

传出采莲姑娘的笑语

日照下的水底映出青春的影像

谁能分得出是荷花艳美还是姑娘的新妆

轻风飘香的袖子高举向空中

曼妙的身姿明眸与酒涡

裸出的臂膀冰肌玉骨

阵阵如银铃的巧笑传上岸头

啊!岸边骤然驰来几匹骏马

不知是谁家郊游的少年郎

相貌英挺又是风流模样

像拂打水面冶荡的垂杨

突有一骑 马鬃飞扬 蹄践草湄

直奔向一位清纯的采莲女

正是娇躯震颤 鼻气可闻

那锦装的骏马竟长嘶不顾扬长去

荷花秀立在若耶河滨,空留下

落花一样的断肠人

第五章 春醉(原诗:《春日醉起言志》,李白)

一生活着必与世事相处

直若是一场大幻梦

何苦辛劳空度岁月

舍却自我的逍遥为着什么

所以还是手执美酒

从朝到暮酣饮不辍

直到千杯满足信步回家

醉不可支在廊下倒卧

竟是一觉悠然地醒转

在朦胧中环视庭前

有一只鸟儿在花间鸣唱

囇声婉转,动听却伤怀

啊!请问歌者这是什么时节

是日出还是日落

原来是春风对着黄莺过客

述说春光苦短而互相道别

这使人感触深重不能自持

忍不住要长叹而戚戚

既是满壶醇酒仍在面前

何不倾入高杯一仰而尽

引吭高歌竟生浩然之志

等待明月光辉地升起

长歌上达云霄方尽性

已忘却厌世伤时的悲情

第六章 告别(原诗:之一,《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孟浩然;之二,《夏日南亭怀辛大》 ,孟浩然;之三,《送别》,王维)

落日坠向山峦的背后,

谷地中夕辉弥漫着,

看呐!月亮像一叶银光扁舟,

在上方泛浮于蓝色的天湖。

大地轻轻呼吸,充满安详睡意,

万物都渴望立刻做梦去,

困乏的人儿归家啦,

鸟雀在枝桠间安静地栖息,

这个世界啊 正好去憩睡!

爽气送入我的松树影,

就在这儿等着我的朋友向他道永别,

可您在何处?

我踟躇抱着我的琴无助,

小径长满细柔的草,

哦,多美!永恒的爱啊,永恒,这世界被爱陶醉了!

请您下马吧,我来敬您酒,

您这是要到何处去呢?

您说此地的生活不合意志,

要归向南山之野安居去!

您说我会遨游寻乡土,为我寂寞的心灵找安宿。

我将不再流浪到异域,

平静是我的心,就等那涅槃来临!

可爱的土地到处都是,

花朵逢春开放,草长如茵,

又苏生了!到处都现永恒,

远方啊总是碧空!

永恒……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