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乱点鸳鸯谱

发布时间:2025-08-08 20:57  浏览量:1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

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

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今日便来讲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大宋景佑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家中妻子谈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暂且不表。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亲。正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完亲,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体。只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桓,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桓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她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美,且又孝悌兼全。

闲话休题。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

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量道:“孩儿病势恁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择吉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极是刁钻,专一要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因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不要见怪。”又道:“你去对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总是儿女年纪尚小,何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事。”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

张六嫂推脱不得,只得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堂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教老荆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学与妈妈。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刘妈妈即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娘道:“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日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勾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停当。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还借这病来见喜,何况我家吉期定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他们不道你家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大娘话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娘,也教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汗的药,正熟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言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道:“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道:“你看我家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当下刘妈妈教丫鬟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也来相陪。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嫂:“是必来覆我一声!”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了主意,想:“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

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生计结?”玉郎道:“想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连妆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个下落。倘有二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玉郎道:“别事便可,这件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好?”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

计较已定,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过去。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覆了刘公,一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露出事来。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颭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此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箔疮,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地不见?”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不题孙寡妇。

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有道理,教女儿赔拜便了。”即令慧娘出来相迎。宾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送入新房。刘妈妈暗里叫苦,却是说也说不得。

新房中灯烛荧煌,铺设得花团锦簇。慧娘帮着养娘,替“新人”卸了首饰,换了软缎衣裳。养娘低声对玉郎道:“小官人,你且宽心坐着,少顷我来伏侍你安置。”说罢,便自出去。慧娘见养娘走开,又见“嫂嫂”低头默坐,容貌娇羞,与寻常女子无异,心中倒有几分怜惜,便道:“嫂嫂一路辛苦,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玉郎抬头,见慧娘眉清目秀,举止温婉,忙起身还礼,声音却故意放得尖细:“多谢妹妹。”只是这一声“多谢”,虽刻意拿捏,却仍带着几分男子的清朗,慧娘只当是“嫂嫂”天生嗓音特别,也未多想。

不多时,刘妈妈送进夜膳,摆了满满一桌。慧娘陪着“嫂嫂”用了些,又说了几句家常话。玉郎怕言多必失,只是低眉顺眼地应着。刘妈妈看在眼里,只当新媳妇害羞,便道:“慧娘,你且回房歇息,让你嫂嫂早些安置。”慧娘应声退出,心中却总觉得这位“嫂嫂”有些说不出的古怪——走路时虽极力放缓脚步,却总透着一股沉稳劲儿,不似女儿家的轻盈;方才递茶时,手指也比一般女子粗壮些。

夜渐深,新房里只剩下玉郎和养娘。养娘闩了门,急道:“小官人,这可如何是好?方才老夫人盯着你看了好几眼,莫不是起了疑心?”玉郎也是满心焦躁,来回踱着步子:“且走一步看一步。你夜里警醒些,若有动静,便知会我。”养娘点头,又从皮箱里取出预先备好的道袍,藏在床榻内侧,这才吹了灯,和衣躺在外间的软榻上。

玉郎躺在锦被里,只觉浑身不自在。这新房里的脂粉香,与他平日里闻惯的墨香、药香截然不同,熏得他有些头晕。更难熬的是心里的忐忑——他自幼读书识礼,从未做过这等欺瞒之事,如今却扮作女子,与素不相识的刘家共处,只盼着三朝一到,便能脱身。

正辗转难眠,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玉郎猛地坐起,低声问养娘:“什么人?”养娘也醒了,贴着门缝往外看,悄声道:“像是慧娘姑娘,手里还端着东西。”话音刚落,门便被轻轻叩响:“嫂嫂睡了吗?我煨了碗姜汤,天凉,喝了暖暖身子。”

玉郎与养娘对视一眼,都有些慌乱。养娘忙起身点灯,玉郎则急忙理了理衣襟,端坐在床沿。养娘开了门,慧娘走进来,见玉郎未睡,笑道:“看嫂嫂似是没睡安稳,许是换了地方不习惯。”说着将姜汤递过来,“快趁热喝了吧。”玉郎接过碗,指尖不经意触到慧娘的手,只觉温软细腻,慌忙缩回手,低声道:“多谢妹妹。”

慧娘看着他喝汤时微蹙的眉头,忽然想起白日里“嫂嫂”拜堂时,左耳隐约露出个小环眼,右耳却贴着膏药,便问道:“嫂嫂右耳的箔疮还疼吗?我这里有上好的药膏,是家父配的,治箔疮最灵验。”玉郎心中一惊,暗道好险,忙道:“不碍事,已快好了,不敢劳烦妹妹。”慧娘见他推辞,也不再强求,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回房去了。

待慧娘走后,玉郎长舒一口气,对养娘道:“这慧娘倒是个细心人,险些被她看出破绽。”养娘也道:“明日便是三朝,咱们得想办法早些回府才是。”

次日清晨,刘家上下忙着备三朝回门的宴席。刘妈妈来看“新媳妇”,见她梳洗已毕,虽仍是低眉顺眼,却比昨日多了几分精神,便道:“今日回门,按规矩该穿得喜庆些。我已让人备了衣裳首饰,你且换上。”玉郎心中叫苦,却只能应着。养娘帮他换了身大红绣凤的褙子,又戴上满头珠翠,越发显得“她”身姿绰约。只是那双脚藏在裙摆下,总有些不自在。

正收拾着,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养娘出去打听,回来时脸色煞白:“小官人,不好了!刘大官人……刘大官人他……”玉郎忙问:“他怎么了?”养娘道:“方才大夫来看过,说刘大官人怕是熬不过今日了!老夫人和刘老爹正哭呢!”

玉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刘璞若死了,他这“媳妇”该如何自处?孙家又如何向刘家交代?正慌乱间,刘妈妈哭着进来了,拉着玉郎的手道:“贤媳,你……你可得救救我儿啊!”玉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含糊道:“婆婆莫急,吉人自有天相。”

刘妈妈却不放手,哽咽道:“我听人说,新婚夫妻若能同房,或许能冲喜。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可我儿他……”玉郎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忙道:“婆婆,这万万不可!我……我身子不适,怕是冲撞了官人。”刘妈妈哪里肯听,只道:“不妨事,不妨事,就在床边坐着也是好的。”说着便要教人来扶玉郎去刘璞房里。

养娘急中生智,道:“老夫人,我家姑娘来例假了,此时去冲喜,怕是不吉利啊!”刘妈妈一愣,这才罢了,叹着气出去了。玉郎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湿透了衣衫:“这可如何是好?刘璞若真死了,咱们怕是走不了了!”

正无计可施,忽听得慧娘在外间唤养娘。养娘出去,不多时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是裴家派人送来的,说是给慧娘姑娘的,却错送到新房来了。”玉郎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慧娘亲启”,字迹娟秀,料是裴家公子写的。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却见信封未封,鬼使神差地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信上竟是裴公子诉说相思之情,说听闻刘家娶亲,心中不安,盼着早日与慧娘完婚。玉郎看罢,心中一动——这裴家与刘家本有婚约,如今刘璞病危,慧娘的婚事怕是也要生变。他正看得出神,慧娘走了进来,见他拿着自己的信,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抢过信道:“嫂嫂怎可偷看我的信?”玉郎也觉失礼,忙道:“是我唐突了,还望妹妹恕罪。”

慧娘见他神色诚恳,气也消了大半,只低声道:“不过是些家常话罢了。”说着便要走。玉郎却叫住她:“妹妹,我看裴公子对你情意深重,只是……”他顿了顿,道,“如今刘大哥病重,你若此时提退婚,怕是不妥。可若不提,日后怕是要耽误了妹妹。”慧娘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盼着哥哥能好起来,一切都能顺遂。”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刘璞房里传来一阵惊呼。众人急忙跑去看,只见刘璞竟醒了过来,正虚弱地唤着“水”。刘公夫妻喜极而泣,忙让人端水喂药。大夫赶来诊脉,也连连称奇,道是“喜冲病散,吉兆吉兆”。

刘璞醒转,刘家上下都松了口气。玉郎和养娘更是喜出望外,只盼着三朝一到,便可脱身。谁知到了第三日,刘妈妈却变了卦,说刘璞刚醒,需要人照顾,不让“新媳妇”回门。玉郎急道:“婆婆,当初说好了三朝回门的!”刘妈妈道:“贤媳休急,待我儿再好些,我亲自送你回去。你是我刘家的媳妇,还怕跑了不成?”

玉郎知道,这是刘妈妈怕他走了,刘家落个人财两空。他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养娘悄声道:“小官人,要不咱们夜里走?”玉郎摇头:“此处墙高院深,夜里走怕是会被发现。且再等等,看有没有机会。”

这日夜里,玉郎正辗转难眠,忽听得窗外有动静。他披衣起身,见是慧娘,正对着月亮叹气。玉郎轻唤一声:“妹妹。”慧娘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道:“嫂嫂还没睡?”玉郎道:“心里烦,睡不着。”慧娘道:“我也是。方才听爹娘说,裴家派人来问婚期了,爹娘却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

玉郎想了想,道:“妹妹若信得过我,我倒有个主意。”慧娘忙问:“什么主意?”玉郎道:“你且附耳过来。”慧娘依言上前,玉郎低声道:“我并非孙家女儿,而是孙家儿子玉郎。因你哥哥病重,母亲怕误了婚事,才让我假扮妹妹前来。如今你哥哥已醒,我也该回去了。只是刘家不肯放我走,我若走了,怕是会连累孙家。不如……你就说你与我情投意合,愿结为夫妻,让你爹娘去孙家提亲,如此一来,既解了我的围,也算了了你与裴家的婚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慧娘闻言,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你是男子?”玉郎点头:“是。我知道此事唐突,但若非无奈,也不会出此下策。”慧娘想起往日种种,终于明白“嫂嫂”为何那般古怪,脸颊顿时红得像火烧一般,嗔道:“你……你这骗子!”转身便要走。

玉郎忙拉住她:“妹妹莫恼。我知此事是我不对,但若你不帮我,我怕是难以脱身。况且,我看你对裴公子也并非情根深种,何必委屈自己?”慧娘挣开他的手,道:“此事我需得想想。”说罢,匆匆回房去了。

慧娘回到房里,心乱如麻。她虽恼玉郎欺骗,但想起这些日子相处,玉郎虽扮作女子,却并无轻薄之举,反而谈吐文雅,心思缜密,比那只知风花雪月的裴公子强上许多。更何况,她本就对这门包办的婚事不满,若能借此机会脱身,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让她主动提出与玉郎结为夫妻,实在羞于启齿。

次日,慧娘见了玉郎,神色依旧有些不自然,却道:“我已想好了。但此事需得你我配合,方能成功。”玉郎喜道:“妹妹肯帮我?”慧娘点头:“你且附耳过来。”

两人低声商议了一阵,定下一计。当日下午,慧娘便对刘妈妈说,自己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月老说,她与“嫂嫂”本是天定姻缘,若强行分开,会有灾祸。刘妈妈本就迷信,听了这话,心中顿时犯了嘀咕。

晚间,玉郎又故意在刘公面前唉声叹气,说自己思念家人,若不能回去,怕是会一病不起。刘公见状,也有些犹豫。正在此时,裴家又派人来催婚,说若刘家再无答复,便要另择佳婿。刘公夫妻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慧娘趁机道:“爹娘,女儿有一事相求。”刘公道:“你说。”慧娘道:“女儿与嫂嫂相处这些日子,情同姐妹。如今嫂嫂不能回去,女儿愿与嫂嫂结为夫妻,侍奉爹娘,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刘公夫妻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郎忙道:“岳父岳母,小婿……小女虽是男子,但对慧娘妹妹一片真心。若能娶她为妻,定当好好待她,绝无二心。”刘妈妈道:“这……这成何体统?你本是我家儿媳,如今却要娶我女儿,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慧娘道:“娘,这有什么好笑的?姻缘本就天定,何必在乎这些俗礼?况且,若我嫁了玉郎哥哥,孙家便是我家的亲家,哥哥的病也能早日痊愈,岂不是一举多得?”刘公沉吟半晌,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再想想。”

过了几日,刘公见刘璞的病渐渐好转,又听闻孙家因玉郎久不回府,已派人来打探消息,心中越发焦急。他思来想去,觉得慧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与刘妈妈商议,决定派人去孙家提亲。

孙寡妇见刘家派人来提亲,先是一愣,待听说是让玉郎娶慧娘,顿时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下来。原来,孙寡妇这些日子也正为玉郎的事犯愁,怕他在刘家露了馅,如今刘家主动提亲,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不久后,刘家便为玉郎和慧娘举办了婚礼。婚礼上,众人见新郎竟是前些日子的“新媳妇”,都惊得目瞪口呆。待听闻其中缘由,又纷纷感叹这真是“乱点鸳鸯谱”,却也是一段天赐良缘。

婚后,玉郎与慧娘夫妻恩爱,十分和睦。玉郎读书之余,也帮着刘家打理些家事,深得刘公夫妻的喜爱。刘璞病好后,也与珠姨完了婚,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裴家虽因婚事告吹有些不快,但见慧娘与玉郎过得幸福,也渐渐释怀了。

后来,玉郎进京赶考,一举高中,做了大官。他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慧娘也时常劝他要体恤民情,莫忘初心。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为当地做了不少好事。

这段“乱点鸳鸯谱”的故事,也渐渐流传开来,成为了一段佳话。人们都说,姻缘之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自有天意。有时看似不合情理的安排,却能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就像那棋盘上的棋子,看似胡乱摆放,却能走出一步妙棋,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