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绪恺: 不辞长做教书匠 用爱写就“大先生”
发布时间:2025-08-11 16:04 浏览量:1
弘扬教育家精神
教育家的身影,是穿透时代的精神灯塔;三尺讲台的故事,是滋养心灵的永恒诗篇。我们怀着敬意叩响历史之门,寻访老教育家的生命印记。这些泛黄教案里凝结的智慧和白发皱纹中镌刻的坚守,不仅是个人奋斗的注脚,更构筑起东北大学育人兴邦的精神谱系。他们以不同姿态共同诠释着:对育人使命的虔诚,对真理追求的炽热,对后辈成长的托举。
这些故事不是尘封的档案,而是流动的星河。当我们凝视这些教育长河中闪耀的星辰,看见的不仅是过往的荣光,更能照见肩上的担当和未来的希望。愿教育家精神系列报道成为薪火相传的驿站,让这种精神血脉在新时代焕发夺目光彩。
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气韵、豁达包容的情怀、执着真理的纯粹,还有任风吹雨打仍矢志不渝教书育人的信念。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东北大学谢绪恺教授,三十而立,以他创新理论命名的成果就惊艳了学界;耄耋之年,依旧为学生笔耕不辍,写就“一看就懂”的高数辅导“四部曲”;为科学真理立说,为莘莘学子解惑,他从教55载不改师者本色,用一生诠释了大师之大学问和大先生之大德。
谢绪恺教授为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院学生做报告
01
32岁,以“谢绪恺判据”
蜚声国际控制学界
谢绪恺,四川广汉人,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电机系无线电专业,被安排到上海民航局工作两年。1949年5月到广州,恰逢国民党大溃退,本来应当去台湾的他,通过《新华日报》,了解到国民党的昏庸与腐败,于是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
应聘来到东北后,谢绪恺曾任大连工学院电信系讲师,1952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后,来到东北大学(当时为东北工学院),历任电气工程系讲师,数学系副教授、教授,是当年东北大学控制理论“第一人”,并编著有控制科学早期教材之一《现代控制理论基础》。
所谓“第一人”,往往意味着孤身攀登一条没有梯子的悬崖。为把外文资料研究透彻,他废寝忘食,掌握了俄语、英语、日语、德语等多门语言。那时,他经常凌晨一两点钟才睡觉,每天刻苦钻研,读俄文原著,把所有理论都读通读透。经过半年时间,他翻译了一本俄文书籍,在翻译过程中掌握了基本理论,与此同时,他也对书中的理论进行了思考、批判和质疑。
青年谢绪恺
据谢绪恺介绍,在自动控制科学领域,控制系统的稳定性研究是一个绕不开的课题。稳定性是控制系统最重要的特性,而控制系统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外在和内在因素的干扰,例如运行环境的变动、控制系统参数的改变等。因而,自动控制理论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研究控制系统的稳定性问题,并且找出措施来保证控制系统的稳定运行。
此前,国际上已有两大判据被奉为经典。“照着翻译的那本书教稳定性理论,我就产生一个怀疑。我觉得就像检查身体一样,比如看一个人有病没病,做全身检查是个办法。但为什么不能做局部检查呢?如果检查出心脏有病,那不就是病人了吗?我就从这个观点提出新的判据了。” 谢绪恺说。
经过大胆假设和缜密论证,谢绪恺打破常规,给出了线性控制系统稳定性的新代数判据。此时,他刚刚32岁。
“谢绪恺判据”,用谢老自己的话说,就是“稳定性是系统能够工作的首要条件,就好像人走路不稳就要摔跤一样,我就是要尝试用一个代数判据来描述系统的稳定性,分别给出稳定性的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这样的判据较之经典判据,计算量要小得多,因而使用起来更方便,工程的实用价值更大”。
1957年早春,中国第一届力学学术会议在北京召开。谢绪恺主动提交论文,并被邀请参会。开会当日,钱学森、周培源、钱伟长等众多力学界大师悉数到会,盛况空前。提起这次半个多世纪前的会议,谢绪恺记忆犹新:“我所在的小组共5人,一位哈军工的老教授讲完后,我第二个发言。步入会场时,我眼前一亮,钱学森先生在第三排正中赫然就座,其后一排偏右的是著名数学家秦元勋先生。我内心非常激动,在汇报自己在线性系统稳定性方面的一些探索时,渐渐进入角色。”
令年轻的谢绪恺惊喜的是,钱学森先生高度肯定了他另辟蹊径的创新思路,还点拨他说:“可以将你判据中的常数改为随机变量,这项工作尚无人开始研究,肯定能出成果。”不久后,秦元勋先生在北京主持了一个微分方程讨论班,并邀请谢绪恺参加,继续深造。其间,秦元勋先生高兴地告诉谢绪恺:“我已向华罗庚先生汇报了你的成果,华老一听,马上拍桌子说:‘成果太漂亮了’!”前辈的期许令谢绪恺备受鼓舞,激励着他在学术的道路上策马扬鞭。
1959年,复旦大学数学系主编的教材《一般力学》中,将谢绪恺在力学学术会议上所报告的成果命名为“谢绪恺判据”。10余年后,沈阳计算技术研究所研究员聂义勇改进了判据中的充分条件,于是有了“谢绪恺-聂义勇判据”。清华大学教授吴麒、王诗宓主编的教材《自动控制原理》中,将“谢绪恺-聂义勇判据”与世界公认的两大判据——“劳斯判据”和“赫尔维茨判据”并列,将原有的两大判据变成三大判据,从而在稳定性方面开始出现以中国人命名的研究成果。
02
教书育人55载
无欲无求无悔
正当谢绪恺在学术道路上意气风发时,却被错打成右派分子,到昌图农村扫马圈改造。在常人看来,这无异于命运的一次“滑铁卢”,却不料成为谢老一个人生的新起点。
“回首我的人生,应该以1958年我下放到昌图劳动为转折点。到昌图之前,我每个月能领到149.5元的工资。有一年假期,我翻译了一本书,就赚了3000元。就当时的消费水平而言,可谓高收入,可是我还不满足。到昌图农村后,我看到农民生活极度贫困,却无怨无悔,质朴善良,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还分土豆给我吃,这对我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震撼。”谢绪恺说,人生有两条道路,一条路是追名逐利,追求物质享受;第二条就是自己最终所选择的,满腔热血地为人民服务,勤勤恳恳,将自己融入人民群众。想通这些后,他不再患得患失,把全身心都融入教学工作中,虽然后来也遇到过很多困难,但始终能够笑对人生。
中年谢绪恺
在接下来超过半个世纪的岁月中,谢绪恺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中。横跨自控系、数学系,涵盖本科生、研究生的近20门课程,他给数万名学子留下汗湿衣襟的背影。这位温和而坚定的老人说,就像大树离不开大地一样,自己离不开学校和学生。
谢绪恺常说:“你要给学生一杯水,你得有一桶水。我从五岁就开始读书,每天都在读书。活到老,学到老,你必须自己水平高,才把学生教得好。”
“他为我们讲的第一堂课是拉普拉斯变换,一下把所有学生都给镇住了。课后答疑时,不管被多少学生重重包围,不管问题有多难,谢老师都能对答如流,我们发自内心地佩服他!”原沈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东北大学校友宋铁瑜是谢绪恺的学生,回忆起当年上课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谢绪恺教授和学生在一起
1994年,东北大学理学院组建,各项工作千头万绪。谢绪恺受校党委之托,69岁担任理学院首任院长。这位早可以退休在家、含饴弄孙的老人每天早早来到办公室,很晚才回到家中,认真思考并规划着理学院的未来。
学科发展离不开人才支撑,谢绪恺非常注重人才引进,方肇伦院士就是他任理学院院长期间,从中国科学院生态所引进的优秀专家,连同此后引进的10余位博士生导师,共同撑起了理学院的人才大厦。“站得高才看得远”,他大力倡导开展国内外学术交流,提出用一流理科支撑一流工科的理念,使理学院形成了用高水平科研成果反哺教学的传统……短短3年时间,谢绪恺带着理学院逐步进入良性运转的轨道。
到1997年离开理学院院长岗位时,谢绪恺已经是72岁的老人了。可是他仍然没有“回家”,又受聘到网络学院,教了8年离散数学,直到2005年才彻底告别讲台,从1950年到2005年,谢绪恺在三尺讲台整整耕耘55年。谢绪恺开玩笑地说:“其实我还能上讲台,我就是怕倒在讲台上,给别人添麻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是他对教育工作一片赤诚的真实写照。
“谢绪恺教授是我的老师。我1980年攻读硕士学位,《现代控制理论》课程就是谢老师教的,学生时代我总去请教他,他对学问精益求精,对学生满腔热忱,一直是我的榜样。”中国工程院院士、东北大学教授柴天佑这样说。
03
90岁后为学生编写
“一看就懂”的高数“四部曲”
“高数想考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90分就真的没办法了。”一句调侃道出了许多学子对高等数学的爱恨交织。
数学来源于群众实践,本不该高居庙堂之上。谈起目前学生们普遍觉得高等数学比较难这个问题时,谢绪恺分析道:“数学应当是最好学的,因为它讲道理。我国现行的高等数学教材品种单一,而且偏重演绎推理,很难兼顾工科学生的特点。”2015年,90岁高龄的谢绪恺,决定写几本通俗易懂的高数参考书,帮助学生发现数学的简洁之美和逻辑力量。
晚年谢绪恺
在编写高数“四部曲”的第一部《高数笔谈》之前,谢老对这本书的定位就是将数学问题工程化、工程问题数学化,使工科数学通俗化、接地气,用浅显的语言来说明深奥的数学原理,为学子们写一部“用怀疑眼光探究高等数学的手边书”。
谢绪恺在书中把日常生活精练成数学问题,或把数学定理还原成现实场景,比如谈到极限,他写道:“婴儿自呱呱坠地,逐渐成长。但有史以来,尚未出现高过4米的人,这就是极限。”用龟兔赛跑解析拉格朗日定理,用扔小球模块讲解中值定理……习题中融汇了哲学、文学、国学等各个学科的知识,读来亲切自然,令人忍俊不禁。例如习题中有一道这样写道:“庄子有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试据此构造一数列,并求其极限。”谢绪恺笑着介绍,“猪八戒照镜子”这种歇后语也写进书里去了,对应的是坐标变化。再比如写梯度,书中就联系到下雨天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他尽量把高深晦涩的理论,和日常生活实际联系起来。
“数学是有魔力的,那种魔力可以让人忘记解题过程的苦思冥想与寝食难安,当找到答案并且得出证明的那一刹那,成功的兴奋与激动战胜了所有的劳累与辛苦。”追求真理、接近真理的幸福感,让谢绪恺觉得数学是如此之美。
谢绪恺教授手稿
从2015年开始着手写《高数笔谈》,谢绪恺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完成全部书稿。整部书稿共22万字,100多张图表都是他手绘完成。为了保证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完成著作,谢绪恺专门编了一套健身操。只要身体能吃得消,他就投入到书稿的撰写当中。
在完成了一小部分书稿后,谢绪恺教授希望让更多的读者看到样稿,让读者看看这种写作方式行不行,然后再根据读者的意见进行调整。他委托出版社找到十几名学生,让他们看样稿。当时,看样稿的学生不知道作者是谁,这也是谢绪恺特意交代的,他担心一旦师生知道样稿是谁写的,就可能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2016年5月,在我大四快毕业时,收到一份‘特殊的邀请’——为一本高数教学参考书提修改建议。拿到书稿时,才发现这居然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手稿。”冶金学院学生田雷说,直到在学校上看到关于谢绪恺老师《高数笔谈》一书的推送,我才知道,一年前的手稿竟来自一位90多岁高龄的老教授,还是一位在现代控制理论方面知名的学者。板凳坐得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无论我以后工作还是继续搞科研,谢老的《高数笔谈》都将作为一本实用的工具书伴随着我。
“数学原来可以这么有趣,”喻金同学是理学院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学生,是学习数学的高手,对于谢老的书,也是赞不绝口,“看谢老的书,就像是和一位博学的长者在面对面地对话。”
在一年多时间里,谢老手写了500多页书稿,画了100多张图表,与编辑进行了10余次的面谈改稿、10余次的校稿和30余次的电话沟通,每一处细微的修改都要经过反复的推敲。
谢绪恺教授在写作《高数笔谈》
2016年开始,《高数笔谈》《工数笔谈》《线代笔谈》相继出版,成为火遍各大高校论坛的“爆款”,谢绪恺也成为无数学子心中的“网红爷爷”。第四本高数辅导书《教学笔谈》于2023年出版,成为谢老的遗著,每个公式和定理都仿佛在诉说着他对学生无尽的爱……
在谢绪恺教授《高数笔谈》一书的赠书仪式上,他把用自己稿酬购买的图书赠给师生,并在扉页上庄重地写上东北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知行合一”。他笑着说,写书是为了“报恩”,自己是劳动人民培养出来的,也要尽可能地回报社会。
2019年的教师节,谢绪恺再度回到自己的家乡广汉,亲手把五万元助学金交到贫寒学子的手中。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这样的善举。他劝勉孩子们:“中国发展之快,赶超速度之快,世界瞩目。中国的未来需要你们。”谢绪恺说:“人呢,就是踏踏实实地生活,尽力地给社会做点事情。”
谢绪恺教授在《高数笔谈》赠书仪式上讲话
临近期颐,谢绪恺教授的生活简单而又多彩,身着挺括的白衬衫,他儒雅谦逊,面容清癯,谈吐风趣,思维敏捷,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桌上的稿纸干净,每一个字都整齐排列,除了一两处白色涂改液,看不出任何涂抹修改的痕迹。一副无框眼镜背后,他的眼神清澈、温暖。大部分时间,他都端坐在窗前的简陋书桌前,伏案写作。书桌上,几本稿纸,几册参考书,一个笔筒,别无他物。他感觉唯一欠缺的,是觉得劳动人民养活了自己,自己却回报得不够,近百岁依然坚持写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育人是一种责任,著书是一种情怀。”
谢绪恺教授丹心育人的事迹,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长篇报道,并先后刊登在《新华每日电讯》、人民日报官方微信公众号等媒体,他入选“感动沈阳”人物,成为涌动在东北大学和辽沈大地上一股温暖的正能量!
大德行不言之教,大爱如涓涓细流。“中国知识分子讲究‘立德、立功、立言’,我无法全部做到,能做到的一点就是‘立言’——把毕生所学结集成书。”谢绪恺教授说。对真理的执着,对名利的淡然,对人生的豁达,还有最质朴的善良,让他成为学子和老师们心中深受爱戴、永远怀念的“谢老师”……
人物档案
谢绪恺(1925—2022),男,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1952年从大连工学院(现大连理工大学)调到东北工学院(现东北大学),先后在东北大学自动控制系和数学系任教,1981年晋升为教授。1957年参加全国首届力学学术会议,报告中的一项成果被命名为“谢绪恺判据”,后改进为“谢绪恺—聂义勇判据”,是现代控制理论方面出现的首先以中国人命名的科研成果。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相继在国内外发表论文累计60余篇,编著和翻译教材4种,其中有《离散数学基础》、在现代控制理论方面的第一本中文教材——《现代控制理论基础》等,成为一大批学术精英的启蒙者和领路人。年过九旬,他笔耕不辍,坚持为学生编著“通俗易懂”的高数学习辅导教材,先后出版了《高数笔谈》《工数笔谈》《线代笔谈》《教学笔谈》等深受师生好评的著作。
文字 |王钰慧
编辑 | 沙子钰
责编 | 白一含 蔡晓淇 周洛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