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17-19世纪东南亚华人开拓史诗,越南河仙镇鄚氏家族兴衰史
发布时间:2025-08-29 10:53 浏览量:11
一部17-19世纪东南亚华人开拓史诗,越南河仙镇鄚氏家族兴衰史
◎思恩编辑部(阿素喇)
明末清初,中原大地战火纷飞,政权更迭的动荡浪潮席卷四方,大批华人被迫背井离乡,远赴南洋寻求生机。在这股移民潮中,雷州人鄚玖及其家族四代人,在真腊(今柬埔寨)属地河仙(今越南坚江省)开启了长达百余年的开拓历程。其家族的命运沉浮,不仅是一部华人海外创业史,更深度卷入了越南阮朝边疆治理、暹罗(今泰国)与真腊的势力角逐,以及东南亚地区的地缘政治博弈。越南阮朝官员武世营于1818年(阮朝嘉隆十七年)以文言文撰写了一部《河仙镇叶镇鄚氏家谱》(越南语:Hà Tiên Trấn Diệp Trấn Mạc Thị Gia Phả,简称《鄚氏家谱》),记录下了这一家族史诗。本文主要依据此家谱,并结合河仙镇相关历史细节详细讲述河仙鄚氏家族的兴衰史。
一、乱世南渡(约1671-1735)
1655年,鄚玖(原名莫玖)生于广东雷州府海康县黎郭社东岭村(今广东省雷州市白沙镇东岭村)。其父莫仕平为南明官员,因抗清失败而死,国仇家恨自幼根植于鄚玖心中。彼时明清政权交替,清军南下引发的战乱持续蔓延,中原与南方多地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1671年(康熙十年),十七岁的鄚玖目睹家园遭胡虏侵扰,庐舍焚毁,不愿接受清政府统治,遂率宗族、乡党400多人,毅然越海投南真腊国为客。
初到真腊,鄚玖赴乌顿(Oudong,今柬埔寨金边北)朝觐真腊国王巴隆·拉嘉五世。成规模的华人移民能带来先进农业技术与劳动人口,深受东南亚君主重视,鄚玖凭借诚信经商、善待乡邻的品性,在当地民众中迅速建立声望,“乡居而有宠”的他很快被巴隆·拉嘉五世委以总理商贸事务之职,掌管真腊与周边地区的货物贸易往来,常能出入王宫。
身处异国,鄚玖深知孤身远涉,无亲族甲兵之恃,若长期寄人篱下,一旦势弱宠衰,或遭谗言构陷,恐难逃灾祸。为谋长远,他决心先机自为,另辟基业。他看中了湄公河下游三角洲邻近柴末府(今柬埔寨贡布省金船)的茫坎地区(古称方城,高棉语中“方”意为“港口”,即“港口城”,后定名河仙,传说茫坎河上有“仙人”出没,故得此名)。河仙由湄公河下游泥沙堆积而成,水网密布,平坦宜耕,且位于后江(湄公河下游支流)进泰国湾入海口西侧,来自中国、柬埔寨、爪哇等地移民众多,发展潜力巨大。
通过以财货贿赂巴隆·拉嘉五世的宠姬及近臣,鄚玖以“招徕商旅、增加政府收入”为由,成功说服国王,获准前往河仙开拓,获封河仙“渥牙”(Oknà,相当于总督、太守)。
获准开发后,鄚玖充分发挥商业头脑与治理才能。他在河仙开设赌场,征收“花枝”(博彩税),后又在当地发现银矿,迅速积累财富;利用河仙濒临南海、扼守东西贸易航线的地理优势,以低关税吸引外商,招徕海外诸国商船,一时间帆樯连络,货栈林立,使河仙成为“雷琼会馆、潮州会馆”林立的繁华商埠,有“小广州”之称;同时从西属菲律宾及荷属巴达维亚(今雅加达)的欧洲人那里学习武备,用商贸利润装备炮队,筑起堡垒、凿掘城壕,强化防务;对流民采取包容政策,招徕华人(多为广东同乡)、马来人、柬埔寨人、越南人等各族移民开荒,给他们分配土地、农具,按籍贯聚居,建起7个村社,其中华人多为前明遗民,所居村社称“明香社”,居所“庯、所、土古、属”多冠“明”字,如“明渤大庯、明渤新庯”等,华、唐、獠、蛮流民丛集,皆予安置。短短数年,河仙从荒无人烟的边陲之地,崛起为东南亚繁荣的商港与移民聚居地,成为货物集散、商旅云集的重要枢纽。
好景不长,1679年(康熙十八年),暹罗(今泰国)阿瑜陀耶王朝纳雷王乘柬埔寨内乱,以援助“正统君王”阇耶·哲塔四世为借口,大肆东侵。河仙地势低平,首当其冲被攻破,鄚玖被俘往暹罗万岁山海津。暹罗将领见其形貌雄毅,言谈有谋略,对其颇为赏识,将其引荐给暹罗国王。暹罗国王亦惜才,任命鄚玖管理暹罗南部商贸。但鄚玖始终牵挂河仙,日夜思归,谋复旧业。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纳雷王驾崩,暹罗内乱,鄚玖趁机潜挈部众,携幼子鄚天锡逃到真腊隆奇地(今柬埔寨白马市)。因真腊仍处内乱,暂无法回归河仙,1690年(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初七夜,鄚玖之妻裴氏廪(今越南同奈省边和市人)在隆奇为他生下唯一的儿子鄚士麟(后改名鄚天锡),成为颠沛岁月中的慰藉。
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前后,真腊内乱稍定,隆奇地地域狭小,发展受限,重返河仙的想法始终萦绕在鄚玖心头,鄚玖从隆奇返回河仙,又乘清朝开放海贸之机,与广东同乡缙绅密切联系,招徕商旅、游民,重振河仙。但他鉴于原宗主国真腊受制于暹罗,难以为恃,谋士苏公亦进言:“高绵(真腊)素性狡诈,无忠厚之心,非久依之势。不若南投大越(越南),叩关称臣,借其势以固根基,万一有变,亦有援可依。”此建议正中鄚玖下怀。
1708年(康熙四十七年),鄚玖转而投靠越南广南国,为区别于被视为篡逆的越南莫朝莫氏,改姓“鄚”。广南王明主阮福淍(1691-1725年在位)遂在河仙设“镇”,委任鄚玖为“河仙镇总兵官、玖玉侯”。1714年(黎朝孝明皇帝甲午年)秋八月,鄚玖整修船只,携玉帛、表文,率属下诣阙称臣,正式归顺越南黎朝。黎朝皇帝见其相貌魁杰,进退恭谨,对其忠诚颇为赞赏,当即敕封河仙为越南属国,授予鄚玖总兵爵位及印绶。获封后,鄚玖返回河仙,筑城郭,设官署,招贤才,定赋税,河仙镇作为越南藩属的政治实体自此确立,虽名义臣属广南国,实为一方军阀,依违于越南、柬埔寨之间,是越、柬、暹争夺湄公河下游三角洲的重要中间势力,广南国为争取河仙支持,给予鄚氏诸多优待,使其地位超然。
此后四十余年,鄚玖秉持仁政爱民理念治理河仙:他恤孤贫,惩奸邪,深得百姓爱戴;兴农桑,扩商贸,让河仙民殷财阜,仓廪充实。1735年(雍正十三年),81岁的鄚玖病逝,河仙远近居民闻之哀痛,若丧考妣,足见其在百姓心中的崇高地位。
▲鄚玖塑像
▲鄚氏河仙势力范围
二、文武兼施(约1735-1770年代)
鄚玖去世后,其子鄚天锡(原名鄚士麟)承袭父职,成为河仙新统治者。广南国网主阮福澍(1725-1738年在位)赐其名“鄚天锡”,将河仙镇升格为“总镇”,封鄚天锡为“河仙镇总兵、大都督”。越南朝廷念及鄚玖开拓河仙的功绩,敕诰鄚天锡为“开镇上柱国大将军”,任命其“世袭总兵大都督营”,并赐予红色蟒袍与印绶,以示对鄚氏家族的认可。1736年(乾隆元年),阮福澍又授予河仙镇更多自治权与优待政策:加封鄚天锡为“钦差都督(正三品)、琮德侯”;赐3艘“龙牌船”(龙牌为免税贸易许可证),免船货税;允许河仙镇开1处铸钱局,自行铸币(所铸钱币为“安法元宝”)。1744年(乾隆九年),广南国武主阮福阔(1738-1765年在位)自立为王,将“阮主府”升格为“殿”,刻“大越国王之印”,分辖境为“一镇十二营”,“一镇”即河仙镇。
鄚天锡自幼受父亲熏陶,赋性忠良,文武双全——既博通经史、百家诸子之书,深谙文治之道;又精韬略,善治军,具备出色军事才能。他深知人才为治世之本,建“招英阁”,奉先圣孔子像,厚币招贤,吸引中越及东南亚各地有识之士前来投奔。自清朝及诸海表俊秀之士,闻风来会,河仙一时人才济济,文教大兴,被誉为“东南文教之始”。同时,他广兴学校,教授儒家经典,使河仙“德洽化行,人多美行,女习幽贞”,从商业重镇逐步转变为东南亚南部的文化中心。
为巩固与越南朝廷的关系,鄚天锡主动上表,提出每三年向朝廷进贡税赋,永为常例,表文中称:“河仙之盛,赖朝廷庇护,若专享其利,非臣子之道。”此举获越南朝廷高度嘉许。此后,他积极遵从阮主(孝武皇帝)改革政策,定衣冠制度,兴学校教育,使河仙在制度与文化上与越南深度融合。“蛮獠诸国闻之,莫不钦仰畏服”,河仙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18世纪中叶,广南国的强盛打破了印支半岛东部的实力平衡,柬埔寨在湄公河下游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河仙作为当地强藩与越、柬两国间的缓冲,外交空间日益扩展,迎来崛起契机。1756年(乾隆二十一年),武主阮福阔令“嘉定五营”西侵柬埔寨,柬埔寨国王匿螉源逃奔河仙。在鄚天锡斡旋下,阮福阔答应柬埔寨以补缴前3年贡品、割让寻奔府、雷峯府为代价,撤军。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匿螉源驾崩,亲广南国的匿螉润“权监国事”,却被女婿匿螉馨所杀。在鄚天锡建议下,阮福阔打败匿螉馨,扶植匿螉噂为柬埔寨国王(即帕·乌迭二世,1758-1775年在位)。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帕·乌迭二世投桃报李,将后江以西、湄公河下游濒海的磅逊(香澳,今柬埔寨西南云壤港)、芹渤府(今柬埔寨贡布省贡布)、柴末府(今柬埔寨贡布省金船)、灵琼府(今柬埔寨贡布省隆东)、真森府(今柬埔寨茶胶省朔苏)5府割给河仙镇。鄚天锡将5府转献给广南国试探意向,阮福阔做顺水人情,准许河仙镇接纳,此后鄚天锡疆域倍增,实力骤涨,自称“高棉王”,河仙镇迎来鼎盛时代。
经济上,河仙在鄚天锡治理下持续发展,尤其在锡料贸易中占据重要地位。18世纪下叶,广州锡器工艺精良,有“苏州样,广州匠”之谚,锡既是器具原料,也是茶叶包装重要材料,需求量大,但广州缺锡矿,锡料依赖进口,主要来源为印尼巨港(占59.38%)与河仙镇(占30.89%)。据瑞典、丹麦、荷兰东印度公司档案,18世纪中叶,每年广州“十三行”派往东南亚的约30艘帆船中,85%-90%开往河仙与广南国会安庯;18世纪70年代,河仙镇来船消息甚至会引起广州锡价下跌。不过河仙本身不产锡,转销清朝的锡料仰赖印尼邦加岛锡矿供货,亦有巨港苏丹默许售卖的锡,形成“印尼—河仙镇—广州”锡料贸易环,华商走私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
1747年,真腊国王去世,诸子为争夺王位爆发内乱,国内饥民流离,盗匪四起,大量百姓逃往河仙避难。鄚天锡开仓放粮,设棚安置,救济流亡民众;真腊王子昭螉(昭螉尊)在战乱中走投无路,亦来河仙求援,请求帮助复位。鄚天锡认为此举既可助真腊稳定,又可扩河仙疆域,遂立即奏请越南朝廷出兵支持。获朝廷同意后,他亲自率领河仙镇兵万余人,在嘉定兵协助下,挥师真腊,助昭螉平定内乱,成功复位。昭螉为报答恩情,割泳、芹渤、真、柴末、宁琼五州之地予河仙。此后,鄚天锡继续开拓真腊荒地,将龙川、坚江、镇江、镇彝等地纳入河仙版图,并设官职,定赋税,编户籍,实现有效治理,河仙势力范围大幅拓展。
1766年(乾隆三十一年)三月,缅甸(古称花肚国)贡榜王朝国王孟驳(辛标信,1763-1776年在位)乘暹罗内乱,围困暹罗首都阿瑜陀耶城(大城府,今曼谷北)。1767年(乾隆三十二年)四月,阿瑜陀耶城陷落,阿瑜陀耶王朝灭亡,缅军大肆杀掠,暹罗“疯王”武通贲、大王子昭督多被缅甸掳走,二王子昭翠投奔河仙;东南海港尖竹汶府(庄他武里)领主披耶尖竹汶因拒绝华人郑信(祖籍潮州,其父为暹罗富商郑偃)驻军,被郑信强占,亦逃奔河仙。缅甸灭暹罗颠覆印支半岛平衡格局,威胁清朝远东霸权,也令河仙倍感压力。清高宗传檄暹罗支持当地人反击缅甸,令两广总督李侍尧派人到河仙镇打探缅、暹情报,同时派兵直攻缅甸首都阿瓦城(今缅甸曼德勒)附近,缅甸被迫调主力回防,仅留少量军队守暹罗。鄚天锡选择充当耳目,用情报便利清朝制约缅甸。同年十一月,郑信利用父亲人脉,吸收暹罗潮州商帮财力,扩充军力,驱逐缅甸,统一暹罗,开创吞武里王朝(1767-1782年)。郑信崛起后,视收容披耶尖竹汶与暹罗前朝王子昭翠的河仙为威胁,双方矛盾一触即发。
鄚天锡还曾庇护暹罗遗孤。1767年,缅甸大举进攻暹罗,暹罗都城沦陷,国王战死,王子昭华、昭侈腔等皇室成员逃亡至河仙。鄚天锡怜其孤危,以国王之礼厚待,为其提供安全住所与物资,并奏报越南朝廷,谋划助暹罗王子复国。
吞武里王朝初立时,广南国权臣张福峦希望通过河仙干涉暹罗内政,清高宗视郑信为篡逆,拒绝册封,有中、越两大宗主默许,河仙与暹罗开战再无顾忌。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鄚天锡派妹夫、“胜水队该队、丑才侯”陈大定(郑成功部将陈上川之子,今广东湛江市吴川县人)率水、陆军5万,北伐暹罗,驻尖竹汶府,大破郑信派来的3000援兵。但郑信坚壁死守,河仙大军被耗在尖竹汶府2个多月,军中流行疫病,每天病死上百士兵,鄚天锡被迫撤回1万余残兵,郑信因担心缅甸背后偷袭,中止追击。此次战败令河仙镇元气大伤,境内人心惶惶,原被湛江—雷州乡党压制的潮州乡党和柬埔寨土著蠢蠢欲动。同年,河仙接连发生白马山土匪(潮州人)陈大政变、下柬埔寨900多个土著暴动、海盗霍然(潮州人)割据等事件,鄚天锡向广南国上疏请罪,定主阮福淳(1765-1775年在位)的权臣张福峦一面劝慰,一面令嘉定随时援救,但嘉定府官员屡屡借机索贿,令鄚天锡苦不堪言。
▲图中下角的“莫氏”应为“鄚氏”
▲港口国城市图
▲鄚天赐时代最大疆域图
三、沦陷暹罗(1770年代-1780年代)
就在河仙处于鼎盛之际,暹罗政局剧变,为河仙命运埋下危机。郑信建立吞武里王朝后,实行高压统治,河仙因收容暹罗流亡势力,成为其心腹之患。暹罗国破后,华商郑偃之子郑信(郑新)趁乱崛起,他以权谋夺位,僭称牧长,实行高压统治——“服者厚待,不服者举众戮之”,暹罗国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郑信得知河仙庇护暹罗王子后,视其为“心腹之患”,决心铲除河仙。
1771年(乾隆三十六年),郑信假意派遣使者前往河仙,提出“两国议和,共分贸易之利”,试图麻痹鄚天锡。鄚天锡素知郑信奸险,识破其谋,决定先发制人,先后派遣女婿徐侯、妹夫陈大定(此前为“胜水队该队、丑才侯”)率领河仙军北伐暹罗。第一次北伐因“消息泄露,郑信早有防备”,河仙军“攻城不克,损失惨重”,被迫撤退;第二次北伐时,军队行至暹罗边境遭遇飓风,“船只损毁,粮草断绝”,加之士兵“不服暹罗气候,瘴癧盛行,日死以百计”,战斗力锐减,再次败给郑信军队。两次北伐失利,河仙军事力量大损,元气更伤。
同年,郑信见时机成熟,率军2万东征河仙,鄚天锡急向广南国嘉定府求救。但此前河仙多次误报“暹罗来攻”的错误军情,嘉定守将宋文魁执意等消息坐实后再出兵,且嘉定五营官员因与鄚天锡“有旧怨,恐其势大”,竟“寝其报檄,拒不发兵”,对河仙求援置之不理。十月初三,暹罗兵临城下,河仙仅1000余兵力。孤立无援的河仙守军虽“凭城固守,列大炮铳御敌”,多次击退暹罗军进攻,但“双方兵力悬殊,粮尽兵疲”。十三日夜,河仙城内出现内应,“夜间纵火焚城,城防崩溃”,暹罗军队趁机攻入城中,河仙沦陷。
城破之际,鄚天锡被迫带领家人与部分追随者撤离。撤离途中,暹罗军一路追击,“军民溺死、践踏而毙者不可胜计”,鄚天锡的子女、妾婢多死于战乱,仅世子鄚子潢等少数人侥幸逃脱。十五日,鄚天锡逃到前江新洲道,被“龙湖营留守”宋福洽所救。郑信攻占河仙后,任命部将陈联驻守,对当地民众“横征暴敛,肆意杀戮”。
广南国不愿坐视湄公河下游沃土落入暹罗之手,1772年(乾隆三十七年),定主阮福淳派嘉定五营10万大军反击,郑信不敌,令部将陈联留守河仙,自己撤回暹罗。鄚天锡抵达嘉定后,立即向越南朝廷“上表请罪,详述河仙沦陷缘由”。越南朝廷派人调查,查明嘉定五营官员“因私废公,拒不援救”的真相后,将相关官员“革职查办,流放边地”,并令嘉定大军协助鄚天锡收复河仙。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越南大军抵达河仙,与河仙残部合力进攻陈联守军。陈联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最终被迫撤离,郑信也率部退回暹罗,河仙得以收复。
收复后的河仙“城郭残破,百姓流离”,越南朝廷拨给鄚天锡“民丁三千、火炮百门”,命其暂驻镇江,安抚流民。在鄚天锡治理下,镇江“流民渐归,商旅复至”,秩序逐步恢复。同时,西山军攻占归仁城(今越南平定省归仁市),广南国需全力对付西山阮氏,急需与暹罗言和。鄚天锡按宗主国指示,带文书、钱帛到暹罗卑辞求和,不敢再称“高棉王”,郑信欣然应允,令陈联从残破的河仙撤回。经此一役,河仙人口流散,只剩残垣断壁,鄚天锡选择留驻镇江道,派儿子鄚子潢留守河仙,河仙暂时恢复平静,但已元气大伤。
▲暹鄚战争形势图
▲暹鄚战争形势图
1771年(乾隆三十六年),除了暹罗的威胁,越南国内也爆发了足以颠覆政局的动乱——西山起义。云屯镇税吏阮岳因赌博输光所收税银,被督税官通缉,逃回原籍归仁府西山邑(今越南平定省怀仁县),联合弟弟阮惠、阮吕,以铲除权奸张福峦为借口,率农民暴动,掀起越南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郑圣祖郑森(1767-1782年在位)乘广南国陷入西山起义之机,派大将黄五福、黄廷体、黄廷宝率3万大军南侵,围困广南国首都富春府(今越南顺化市)。富春官将将张福峦绑送黄五福,却未能阻止郑主军队,次年十一月富春府陷落,郑主军队还与西山军联合剿杀广南国残部。定主阮福淳逃往广南省,称“太上王”,封侄子阮福旸为“东宫”;不久西山军阮岳打到广南省,阮福淳令阮福旸留守,自己带另一侄子阮福映逃到嘉定府。
鄚天锡得知阮福淳流亡嘉定后,率诸子到嘉定牛渚拜谒,被封为“国老、都督、郡公”,其诸子也分别受封官职,各回镇江道防守。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阮福淳辗转逃到镇边(今越南同奈省边和市);1777年(乾隆四十二年)八月,阮岳全据嘉定府,处死俘虏的阮福旸、阮福淳,称帝定都阇槃(今越南平定省归仁市),建立西山朝。西山起义席卷越南,暹罗深感威胁,开始收容广南国流亡势力以制约西山阮氏,九月,鄚天锡率部投奔暹罗,泰王郑信在金殿亲迎,以王侯规格接待,不久广南国阮福氏王子阮福春也逃到暹罗。
1777年底,广南国部将杜清仁收复嘉定,次年拥立阮福淳侄子阮福映为“大元帅”,并派兵入驻河仙。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在河仙巡海的杜清仁部下误将暹罗派往中国广东省的商船当作奸细,连杀50多个泰商。当阮福映派使者赴暹罗,欲接回阮福春和鄚天锡时,郑信刚收到商船被截杀的消息,怒而扣押阮福映使臣。同时,西山阮氏怕暹罗出兵帮助阮福氏,故意让柬埔寨王子匿螉蟜查获一封假密信,信中谎称杜清仁打算与鄚天锡里应外合攻打暹罗。郑信获信后,立即抓捕鄚天锡等人,十月初五,鄚天锡服毒自杀。其庶子鄚子泩、鄚子浚、鄚子添被柬埔寨官员高罗歆藏匿,幸免于难。
▲泰国吞武里街头的郑信雕像
四、家族离散(1780年代)
鄚天锡死后,河仙鄚氏家族陷入群龙无首的离散困境,而东南亚地缘政治格局仍在剧烈变动。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暹罗禁军将领披耶讪在首都兵变,逼迫国王郑信退位。此时正在柬埔寨与西山阮氏对峙的暹罗将领昭披耶却克里(后称拉玛一世)率军回国夺权,杖杀郑信,自行称王,迁都曼谷,开创曼谷王朝(1782-至今)。郑信的暴虐统治引发朝野不满,昭披耶却克里(史称“二王”,与其兄弟共同掌权初期)兄弟趁机发动政变,当众“数郑信专权跋扈、滥杀无辜、苛待百姓之罪”,随后“命卫士将其引出城门诛杀”,正式掌权。
同年,阮福映被西山朝打得节节败退,逃奔暹罗,被拉玛一世安置在曼谷郊外的龙邱。二王继位后,为稳固政权并维护与周边势力的关系,决定“重启与越南阮主朝廷的旧约”。此时,流亡的越南太上皇(原阮福淳,此前被阮岳处死,此处应为阮福映所拥流亡宗室)已辗转抵达暹罗莲城,得知二王掌权后,立即“遣使者携国书前往交涉,乞暹罗出兵助其复国”。二王出于“制衡西山军、扩大暹罗影响力”的地缘考量,爽快答应,承诺派遣大军护送流亡宗室返越。
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越南景兴四十五年,甲辰年),暹罗为加强对河仙的控制,委派在暹罗长大的鄚天锡庶子鄚子泩统领原属阮福映的河仙镇。阮福映虽对暹罗的任命感到愤懑,却因自身实力虚弱不敢发作。同年,暹罗二王派遣侄子昭曾、昭张率领水师万余人,与越南流亡势力组成联军,开启助阮复国之战。鄚子泩时年十六岁,此前已被越南朝廷封为“参将理政侯”,此次随军出征,肩负“重振家族声威”的重任。联军起初进展顺利,凭借暹罗水师的强大战力与越南流亡军队的本土优势,“连克坚江、茶温等河仙旧地”,士气高涨。然而,在关键的斜律之战中,暹罗将领昭曾“贪功冒进,不听联军指挥”,还纵容士兵“在占领区掳掠百姓,欺压商户”,导致“民心倒向,怨声载道”。西山军名将阮惠抓住机会,率领大军突袭。联军“阵脚大乱,士兵溃散”,昭曾的部队因“军纪涣散,不堪一击”,最终全线溃败。斜律之战惨败后,流亡宗室被迫再次流亡,命鄚子泩“携国书前往暹罗,向二王责问昭曾、昭张失职之过”。二王得知战败详情后,怒于昭曾“损暹罗声誉,坏复国大计”,当即下令将昭曾、昭张处死,以平息越南方面的不满。直至1787年(乾隆五十二年),阮福映才不情不愿地承认了鄚子泩统领河仙的任命,河仙暂时处于暹罗间接控制之下。
1785年(乙巳年),流亡宗室再次流亡至暹罗,继续寻求二王支持。1786年(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年),在二王再次援助下,流亡宗室率领联军第二次返越作战。此战中,鄚子泩“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却不幸“染瘴疾,病逝于军中”,这位承载鄚氏复兴希望的年轻子弟,未能见证家族重返故土。同年,西山朝的阮惠率部攻占后黎朝首都升龙城(今越南河内市),消灭郑主势力,威望日隆。次年,阮岳怕弟弟阮惠尾大不掉,派阮有整接管升龙城,强令阮惠南撤,兄弟间嫌隙渐生。同年,阮岳在归仁府称帝,封阮惠为“北平王”、阮吕为“东定王”,但阮惠此前希望获封广南,封地要求被拒且不满兄长压制,怒而率军攻至归仁城,西山朝陷入内斗。阮岳紧急调回嘉定都督邓文真救驾,导致嘉定兵力空虚,阮福映趁机来攻,却遭西山守将范文参顽抗。1788年(乾隆五十四年),范文参因兵力不足投降阮福映,旋即被杀,阮福映占据嘉定地区,将其作为反攻西山朝的根据地;与此同时,阮惠无视兄长阮岳,公然称帝,年号“光中”,西山朝内部分裂进一步加剧。
也是在1788年(乾隆五十三年),河仙领主鄚子泩已病逝,拉玛一世意图直接掌控河仙,任命泰国人吴魔为“钦差、暂管河仙镇务该奇”,驻军河仙,流露出吞并之意。阮福映虽不愿放弃对河仙的宗主权,但因需借助暹罗力量对抗西山朝,不敢与暹罗公开决裂,遂提出折中方案——建议拉玛一世在鄚天锡孙辈鄚公柄、鄚公榆、鄚公材中选一人担任河仙长官,既拉拢河仙鄚氏家族,又避免直接与暹罗冲突。拉玛一世接受了这一建议,令本国官员陈亨、陈苏父子监送鄚公柄赴任河仙镇长官,同时送回鄚天锡的尸骨。随着战局逐渐向阮主势力倾斜,越南朝廷与暹罗二王协商达成共识:允许鄚氏幸存子孙“护送鄚玖、鄚子泩遗骸返回河仙安葬”,以告慰先祖。鄚氏子孙鄚公柄、鄚公榆、鄚公材、鄚公栖等人奉命执行此事。当他们带着先祖遗骸抵达河仙时,昔日繁华的城镇虽历经战火摧残,“城郭半毁,瓦砾遍地”,但鄚氏族人仍在此感受到了故土的归属感。鄚公柄亲自主持安葬仪式,将鄚玖与鄚子泩葬于河仙屏山,完成了家族“归葬故土”的夙愿。
然而,鄚公柄赴任后,又接受了阮福映授予的“留守、柄正侯”官爵,并改驻龙川道,此举引发拉玛一世不满,降旨怒斥。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阮福映为全力对付西山朝,不愿因河仙问题惹怒暹罗,令鄚公柄返回河仙赴任,且双方暂不通讯,避免刺激暹罗。同年,鄚公柄将祖父鄚天锡安葬于河仙屏山(今越南坚江省河仙市),完成了鄚氏家族归葬故土的心愿。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十二月,鄚公柄病逝,河仙控制权落入此前监送鄚公柄赴任的暹罗官员陈亨、陈苏父子手中。阮福映见状,立即另派官将驻守原属河仙镇的龙川道、坚江道,形成暹罗与阮福氏对河仙镇辖境的事实分割。
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西山朝光中帝阮惠驾崩,15岁的嫡子阮光缵继位,是为景盛帝。景盛帝根基浅薄,重用太师裴得宣压制功臣勋贵,大将吴文楚又与武文勇、陈文纪等宿将内斗,西山朝内乱频发,摇摇欲坠。次年,西山朝中央皇帝阮岳驾崩,其子阮小朝继位,景盛帝仅封阮小朝为食邑1县的“孝公”,并派官员接管阮岳旧地归仁府,阮小朝怒占归仁城,派使者向阮福映求救。阮福映令尊室会、阮文诚率军相助,然大军未到,阮小朝已被景盛帝擒杀,但西山朝的衰落已不可逆转。
1799年(嘉庆四年),拉玛一世为继续掌控河仙,选派亲近暹罗的鄚天锡庶六子鄚子添为河仙领主。迫于暹罗压力,阮福映加封鄚子添为“河仙镇钦差镇守、该奇、添禄侯”,作为交换,阮福映将原属河仙镇的龙川道、坚江道正式划归自己辖下的永镇营,并将河仙镇每年可到阮福氏地盘买粮的数量限制在1万斛以内,河仙鄚氏家族的权力进一步被削弱,需在暹罗与阮福氏之间艰难平衡。
▲泰国拉玛一世雕像
五、阮朝统一(19世纪初)
1799年(嘉庆四年),阮福映乘西山朝内乱,再次进攻归仁府,其部将阮文诚在广义大破西山朝大将武文勇所率援军,西山朝守将黎文清弹尽粮绝被迫投降,阮福映将归仁城改称“平定城”。1800年(嘉庆五年),西山朝陈光耀、武文勇反攻,占领平定城附近城镇,围而不攻试图逼降旧阮守将;1801年(嘉庆六年),阮福映北上支援平定城,却采纳守将武性的建议,乘西山朝主力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西山朝首都富春府,景盛帝逃到升龙城,投奔北河节制阮光垂。1802年(嘉庆七年),阮福映攻占升龙城,阮光垂自杀,景盛帝被五象分尸,西山朝灭亡。阮福映正式称帝,年号“嘉隆”,定都富春府,开创越南阮朝(1802-1945年),越南重新实现统一,“天下归心,四方安定”的局面终于形成。
阮朝建立后,对功臣旧臣进行大规模封赏。鄚氏家族因“世代忠事阮主,助平内乱,开拓边疆”,再次获得朝廷重用:鄚子添继续担任“河仙镇正钦差”,重返河仙主持政务——此时的河仙虽不再是昔日半独立的藩镇,而是阮朝直接管辖的行政区域,但鄚氏仍保有对故土的治理权,负责“安抚百姓,征收赋税,维护地方秩序”;鄚氏后裔鄚公榆、鄚公材等人被授予“叶镇”“该队”等官职,分管河仙周边乡镇事务;鄚氏孙辈鄚侯爔、鄚侯耀、鄚侯烽等年轻一代,亦凭借家族荫庇与自身才干进入官场,或任地方佐官,或入军中任职,延续了鄚氏家族与越南朝廷的紧密联系,真正实现了“世受国恩,代代相传”的传承。同时,阮朝开始逐步收回河仙的控制权,调整对河仙鄚氏家族的政策。1803年(嘉庆八年),嘉隆帝阮福映为压制亲近暹罗的河仙镇守鄚子添,将河仙镇降为嘉定城下辖的“附镇”,削弱其政治地位;1806年(嘉庆十一年),嘉隆帝虽加封鄚子添为“钦差、掌奇”,继续授予免税特权,但将原属河仙的龙川道、坚江道税收附在永清镇名下,上交中央,剥夺了河仙的财政自主权。
1809年(嘉庆十四年),暹罗拉玛一世驾崩,其子拉玛二世(1809-1824年在位)继位,内政未稳;1810年(嘉庆十五年),亲暹罗的河仙钦差镇守鄚子添病逝,嘉隆帝抓住这一良机,委任“该队、严正侯”吴依俨为“参论”、黎进讲“权领河仙镇事”,接管河仙,本应继任领主的鄚公榆被撤职查办。此时暹罗正与缅甸交恶,后方受制,虽对阮朝接管河仙不满,却无力干涉,河仙正式纳入阮朝直接统治体系。
1811年(嘉庆十六年),嘉隆帝委派“嘉定城总镇、钦差、掌振武军、仁郡公”阮文仁、“钦差、户部尚书、协总镇臣、安全侯”郑怀德(祖籍中国福建长乐县)镇守河仙,进一步巩固对河仙的直接管辖;1812年(嘉庆十七年),鉴于河仙统治已稳固,嘉隆帝取消针对鄚子添的粮食限购政策,将原属河仙的龙川道、坚江道从永清镇划回河仙镇,恢复河仙完整辖境。
为表彰鄚玖开拓河仙、忠心事主的功绩,同时安抚鄚氏家族,阮朝朝廷特意下旨,在河仙屏山脚下为鄚玖建立“忠义祠”,许以春秋二季官方祭祀,让后世百姓铭记其开拓之功;同时恩赐峰岸一地,令鄚氏子孙世代收取此地赋税,作为忠义祠香火之资,给予鄚氏家族荣誉上的最高认可。1816年(嘉庆二十一年),嘉隆帝为尊重河仙鄚氏在当地的传统地位,封鄚玖曾孙鄚公榆为“河仙镇叶镇”(“叶”为“协”的越南俗体写法);1818年(嘉庆二十三年),又加封为“河仙镇镇守”,让鄚氏家族保留一定的地方职权,延续与阮朝的联系。
▲1820年的河仙地图(金楼白象 绘制)
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嘉隆帝去世,其子阮福晈继位,是为明命帝(1820-1841年在位)。明命帝继位后,开始进一步强化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1825年(道光五年),鉴于阮朝在河仙的统治已稳固,明命帝削减河仙镇的免税特权,按嘉定城税额的30%对河仙镇商船征税,河仙的经济自主权被进一步压缩。
1830年(道光十年),河仙镇镇守鄚公榆退休;1831年(道光十一年),明命帝封鄚公榆之兄鄚公材为“河仙镇镇守”,作为名义上的河仙统领,鄚氏家族的实际权力已大幅缩水。1833年(道光十三年),嘉定省藩安城(今越南胡志明市)爆发黎文俚起义,农民军全据嘉定省,并占领定祥镇(今越南前江省美萩市)、河仙镇等重镇。河仙镇镇守鄚公材、前任镇守鄚公榆(鄚天锡孙)、鄚公榆之子鄚侯熺、鄚侯燿全部接受了黎文俚所授官职,卷入叛乱。
1835年(道光十五年),藩安城被阮朝政府军攻陷,此时黎文俚已病死,明命帝将其余起义领袖押送首都升龙城处决,接受伪职的鄚氏成员也被押回首都受审。鄚公材、鄚公榆病死狱中,鄚侯熺、鄚侯燿入狱不久后获释;嗣后,鄚侯燿借出使暹罗之机,投奔曼谷王朝,鄚侯熺后又入狱,最终莫名死去。经此一役,河仙鄚氏家族遭受重创,彻底失去政治地位,虽未完全消亡,但已风光不再,再也无法恢复往日作为河仙实际统治者的荣光,其百余年的开拓与统治史,就此落下帷幕。
▲1869年的河仙地图
▲河仙郑公庙
▲越南坚江省河仙市今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