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家做8年的保姆,走时顺走一个金镯,我没追究,她却打来电话

发布时间:2025-08-30 07:46  浏览量:10

屋里少了一个金镯的时候,李桂香刚好把她那只蓝色的帆布包背上,站在门口,说她要回老家看看儿子。

我站在玄关,手里还拿着一把刚换下来的螺丝刀,胶布缠过的柄有些黏,指腹贴上去,像是按住了什么话。

“路上慢点。”我说。

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屋里,眼波像冬天的水面,暗暗的。

门轻轻一合上,我的心里生出一个小口子,往外漏冷风。

我没追究,但夜里手机亮了两次,都是陌生号码,我没接。

第三次,我在工具间里,手套紧着,还是接了。

“周师傅,”听筒里她的声音低得像被压住的草,“我做错了事,想和你说一声。”

第1章 金镯子的来历

金镯子放在客厅里那个红木小柜的第二层,木柜是我父亲生前用榫卯拼的,摸起来细致温润,说是红木,其实是老樟子木,时间久了,颜色红得像火里烤过。

镯子不大,金色不耀眼,圆圈里靠里侧有两行细小的字刻着,父亲年轻时学铜工,拿着小锉刀一笔一画刻的,“与君偕老”四个字,再下面是母亲的名字。

母亲年轻时爱戴,逢年过节就戴上在菜市场里转一圈,左邻右舍看见了,问你这可真好看,她就把手往袖子里一缩,笑,嘴角一翘,眼睛里的纹路都跟着弯起来,那是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一种笑法。

后来母亲老了,心脏不太行,有时候在沙发上喘,一只手按着胸口说别太紧,我看她的手腕,不再戴了,镯子收起来,轻轻放在红木柜里,像把一段旧日收在一个盒子里。

父亲的走得早,一场工地上倒了的塔吊把人压在下面,他踩着钢梁的脚下没抬起来,整个车间的人都哭了,母亲那天没哭,回家把镯子摘下,说这东西太亮不吉利,过几天又把它擦干净放回去,哪里舍得不看。

我读书的时候,工厂里还有表彰大会,一个红黑字的条幅挂着,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条幅边缘翻卷,在台上总会有名字叫“劳动模范”,父亲就站在队伍里,穿着蓝色的工装,手上缠着白纱布,他那时笑得不露牙,只是眼睛眯起来,我站在下面仰着脖子看,觉得父亲站得很高,像车间那架吊着的行车。

后来厂子变了,拆拆合合,新设备来,老师傅散,年轻人不爱学这些,去送快递,去开网店,速度更快,钱来得也快。

我跟着留下,转到地铁公司做设备维修,还是和铁打交道,机器的脾气有点像人,你跟它磨熟了,它就愿意在你面前动起来,生气的时候,你得哄哄,拿油擦,拿布擦,跟个老人似的。

我有时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一股老味儿,和父亲年轻时差不多,手上磨出硬茧,冬天的时候裂开,往里白乎乎,妻子高琴看了烦,总叮嘱抹护手霜,我笑笑,洗完手就忘。

那只金镯子,在我心里不只是金子,像一段话,父亲留下的,亮亮的,安静放着,提醒我们,不要忘了那四个字。

母亲现在记性时好时坏,有时候开饭了,她会问:“你爸回来没有?”我说不回来,她愣一愣,就去厨房里找碗,跟李桂香在锅灶边挤着,手忙脚乱地掀锅盖。

“别碰,我来。”桂香就会说,声音里有一种老实的急。

她是在我们家里呆了八年的人。

八年里,我儿子从初中毕业到上了大学,母亲从能自己去菜场买豆皮,到现在出门要有人牵着手,家里的窗帘换过两拨,电视从大屁股换成薄的,冰箱贴上小孙子的画,又被揭下来,老电扇冬天里用绣花的罩子罩着,像戴了个帽子。

这些变化里,有一个人一直在。

所以,当我看见红木柜里空了一层的时候,心里其实并不是只想起那圈金子。

我想起她一边包饺子一边哼京韵大鼓的曲子,手指翻飞,馅料切得细,又不糟。

想起她早起的时候在阳台收衣服,冬天的雾气打在脸上起细细的水珠,她把衣服摊开,像是捡起一段日子轻轻抖开。

也想起她前几天打电话回家,背对着我们,话不多,只是嗯嗯的回答,可背影有一种缩着的劲儿。

那种劲儿我懂,在车间遇到坚硬的螺丝,拧了半天不动,你的身体会先收一下气,收住力。

“周言,”那天晚上,妻子把碗刷完,擦干净洗碗池,看我发呆,“你知道吗,柜子里的镯子没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小心翼翼,也是有点怵。

“我看到了。”我尽量把声音放平。

“你说,会不会是……”她让那句话停下来,不敢出口。

我也没有接。

有些话说出来,轻,落地就散了,可在心里,像钉子一样,钉住了。

我把手伸进柜子里,摸那层原来的空,木头是干净的,像人脸,没什么可抓住的东西。

第2章 八年里的柴米油盐

第一次见李桂香,是在小区门口,她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灌的油蹭了出来,塑料袋透明的角上油花光亮。

“是你打电话找帮工?”她问门卫。

我刚好出来扔垃圾,垃圾袋里有早上打磨阀门剩下的一点铁屑,沉兴兴的。

我把袋子扔进桶里,转身看她,她四十出头的样子,人不高,脸庞白净,却有一种晒过的暗,她的手上又瘦又有力,青筋鼓着。

“是我们家。”我说。

她把袋子放在脚边,拿袖口擦了一下手,仿佛要把油的滑擦尽,她的眼睛望着我,有一定的直。

我们家那时正忙,母亲半年之前跌了一跤,髋骨裂了,动不了,妻子要上班,儿子要补课,我一早出门,夜里回家,家里乱成一锅。

她来以后,先换了厨房的抹布,锅底刷了,把灶台上的黑渍弄掉,拿小刀把角落里凝了一层的油污掀起来,像剥了谁的旧壳。

“你这煤气炉子眼儿堵了。”她找细铁丝通,火苗出来的时候,她笑了一下,“火还是蓝的,你看。”

那时候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照顾人比照顾机器难多了。

母亲不喜欢吃硬的东西,牙不好,桂香就把胡萝卜切得碎碎,把茄子剁得泥,把青菜用滚水过一遍再炒,说这样好嚼。

她会把肉沫炒熟,撒在米饭上,母亲用勺子舀着吃,舀得干干净净,碗底都透亮。

“你看,老太太爱吃。”她每次都笑到眼里,眼角的纹一层一层堆起来。

她会在阳台上摆一排泡菜坛子,像一个个小胖子站着,夏天开坛的时候,辣得让人打喷嚏,她笑她乡下的辣椒比城里的辣椒有骨气。

她也顽固,饭菜热着不让我们动,说凉了不好消化;她不许母亲在下午瞌睡太久,说晚上要睡不着;她给儿子夹菜的时候,儿子不爱吃青椒,她把青椒推到他碗边,又用筷子轻轻一拨,把青椒趟回锅里,说她忘了。

她的儿子在外地工地打工,她每个月寄钱回去,一开始不是很多,后来多一点,说儿子要成家,要见面礼,话里夹着喜。

她给我们讲她老家的山,山里水清,石头会开花,春天看着人整地,远处有人吹唢呐,声音飘过来,像天上的云拉了一条白线。

她还会讲她当年嫁人的时候,背着两床被子,一步一步走进婆家屋,人笑她脸红,她就把脸埋在被子里,心里乐。

生活里细碎的好,像小米粥煮久了,粘稠着,温温的下肚。

但这八年里,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刻一样不少。

母亲有一次夜里起夜,没穿拖鞋,踩到了湿地板滑了一下,差一点又摔倒,桂香抱住她,两个人跌坐在地上,她的手肘擦破了一长道皮,第二天还笑,手肘上贴着创可贴满屋子找醋,说老太太要吃酸。

我有一次加夜班,回家时太累,鞋也没脱,躺在沙发上睡着,第二天醒来,脚边摆着拖鞋,鞋上的灰擦了,茶几上放着一杯凉水,水里有一片薄薄的柠檬。

她起来总比我们早,冬天的时候,水龙头里的水哗地跑,屋里弥漫起热气,玻璃上起雾,像有人在玻璃上哈气,然后用手指画了一个笑脸。

她也会藏一点小心思。

有一次我在垃圾桶里看见两个塑料餐盒,里面挖得整齐,剩些酱肉和炒青笋,半盒米饭有碗底厚,她每次把剩菜收得很好,按规矩按时丢,可那天,餐盒的外面贴了一条她自己写的小纸,“给老李”。

我没说话。

她偶尔会把锅底里焦焦的米扒下来,用水泡,第二天早上用这个做个泡饭给自己吃,说她小时候最爱这个味儿,像抢来了的香。

还有一次,她拿了我们家一把旧伞,伞柄半截漆掉了,贴了胶带,她走的时候下雨,回来时把伞放在门口,伞上挂着水珠,墙上的钩子上多了一把新的。

不久她说她儿子那边有点麻烦,借钱,借多少的时候她不肯说清,只是来回绕,像在一片地里走路,老是绕回原来的脚印。

我看着她经常夜里往阳台站,电话贴着耳朵,冷风从她的头发里穿过去,我把窗稍微关了一点,她转过脸来给我一个谢的眼神。

她离开的前几天,做事有点磨,锅盖掀开又盖上,扫地扫到一半出来看电视,张望着时间,像有个钟在她的心里滴答滴答。

她站在红木柜前擦架子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她的手指从一层擦到一层,擦到第二层她停了一下,指尖轻轻戳了一下那层空。

那天晚上她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把袖子套在手掌上,像是怕手碰到什么。

她跟我说她想回去一趟,说他们村里修路,说她也想回去看看老屋的瓦有没有掉。

我点头,说去吧,家里我和高琴轮着,没事。

她说回来,我说好。

她笑一笑,说给你蒸一屉馒头放冰箱。

她确实蒸了,胀鼓鼓的,一出笼的时候蒸汽冲得人眼睛都涩,她拿筷子夹了一个,吹了吹,递给我,馒头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热呼呼的。

所以那天她背起帆布包的时候,我从她背影里看不出什么别的暗号。

只是门合上的那一下,我从红木柜前抬头,看见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上,有一滴水,停了一瞬,落下,砸在瓷砖上,碎成小小的花。

第3章 电话从远处打来

她走的第二天早上,母亲说要戴镯子,指指红木柜,说今天天气好,戴了去看看楼下花开到哪层。

我打开柜子,手伸进去时心往下一沉。

空的。

我把手收回来,又伸进去,在木板上摸了一圈,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伸手摸过床底,摸到了灰尘和小人的玩具,这次手底只有木头明亮的干。

“没了。”我冲了母亲一笑,尽量让脸别紧,“我找找看,可能放错地方了。”

母亲看着我,她眼睛里的光有时像一盏灯的灯芯,忽明忽暗,那天恰好明了一下。

“你别骗我。”她说。

我心里一抽,想说些正经话,又怕把事情抡得太大。

晚上我和妻子说了,她把围裙解下来,拿毛巾擦手,毛巾上有洗洁精的泡沫,她把毛巾拧得很干。

“是不是她?”她的声音低下来,“周言,我们信她这么多年。”

“我知道。”我说。

“你打个电话问问?”妻子鼓起勇气。

“问什么?”我说,“你拿了没?这话问出去,她就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走了。”妻子说,“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我盯着餐桌上的花色塑料桌布看,桌布上的小花被水渍浸过,有些发白,像在冬天冻过的一树叶的边缘。

我没有打。

夜里十二点,手机亮了一次,陌生号,我没接。

过了半小时,第二次,还是那个号,我把手机翻过来,屏幕朝下,灯光打在桌面上,像藏起一个小湖。

第三次,我戴着手套在阳台修一个插座,他们说漏电有火星,我把电笔插进去试,安全。电话震动,我把手套在腿上蹭了蹭,接了。

“周师傅,是我,桂香。”她的声音从那头跑过来,带了风。

我不自觉地站直,像在车间里上班铃响了。

“桂香。”我尽量把语气放平。

她沉了一下,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没有溅起花,只在水底上砰的一声。

我没说话。

“我做错了。”她继续,“我想打电话,跟你说清。”

我在阳台上看着远处,一排排楼亮着灯,像每一户人家都把自己的一点温暖抬在窗台上,有的明,有的暗。

“你说。”我说。

她深呼吸了一下,手机那头像是有个小孩在哭,细细的呜咽,压着,“我拿了你们家的镯子。”

每个字都握着拳头一样,憋着劲。

“为什么?”我问。

她停了一下,“我孙女生病了,医生说要动手术,急。我……我没别的办法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两个字几乎是贴在我耳朵上。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就像在拿一只还在转的螺帽,缓缓稳住它。

“我……”她无措,“张不开口。说出来丢人,我做了八年,拿人家东西,什么脸。”

她说到这里,似乎被自己堵住了。

“钱不是问题。”我慢慢说,“你回家了?”

“回来了。”她说,“镇上医院住着,我把镯子拿去当,老板不肯收,说上面刻了字,说是……说是可能不是我的。”

她在这句话上顿住,像脚踩到了坑边。

“他打了个电话,要警察,我害怕,就跑了。”她的声音开始抖,“我到现在都在村头,小路上黑,狗叫。”

我闭了一下眼睛。

当铺老板叫警察,不一定是为了正义,有时候只是为了甩开麻烦。

但她拿着镯子,在那里就是一个麻烦。

“你在哪个镇?”我问。

她说了名字,是我们省边上的一个县城,火车过去五个小时。

“你去医院?”她问了一句,“我怕。”

她把“怕”字说成了小孩子的音,拖长了,有点发飘。

“我明早去。”我说。

挂了电话,我回身进屋,妻子看我,没问,端了一杯热水过来。

“她?”她问。

我点头。

“她说了?”我点头。

妻子把杯子递给我,我的手心凉,杯子把热贴上来,人一下子缓过来,“你别一个人去,我陪你。”

“你明天要上班。”我说。

“明天请假,陪你去。”她说,眼睛里的光定定的。

母亲在房间里咳了一声,窝在被里躺着,望着天花板。

“妈。”我走进去。

她转头看我,“镯子,有消息了?”

我点头,坐在床边,拿起她的手,她的手瘦了,皮下的骨头像一堵小墙,“桂香拿了,她孙女病了。”

母亲“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拿就拿了。”

“妈。”我喊她。

“啥?”她看我,眼里又糊起来。

“没事。”

她闭着眼睛说了一句:“她给我洗过好多次头发,水温总是刚刚好。”

那句话像一根细线,把一些散着的东西串起来。

第4章 乡下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坐上去那边的火车,车厢里有酸蒸馒头和泡面的味道,孩子在走廊跑,老人抱着鸡坐在角落里,鸡的眼睛圆圆的,看我们。

我靠窗坐,窗外是一道道被冬天风刷洗过的田地,空着,零星的秸秆像被剃了毛的头一样扎在地里。

妻子把包放在腿上,她手里攥着那个小方巾,是她结婚时娘家绣的,洗得发得了白,她每次紧张都会握着这个,我心里有点酸。

到县城的时候刚过中午,街上有卖糖葫芦的车,红梅一样挂着,我孩子小时候最爱这个味儿。

我拨通桂香的电话,她很快接了,声音从路口那边传来。

她站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槐树下,穿着红棉袄,脸明显憔悴了,眼眶青青的,看到我们,唇动了一下,没敢笑出来。

“在那边。”她指医院方向。

医院是县里的老楼,墙皮上斑驳,玻璃窗上的胶条被太阳晒得脱色,门口的检疫台上摆着一瓶测温枪。

我们在内科门口找到她儿媳,一个年轻姑娘,抱着孩子,孩子头顶贴着一小片纱布,睡着,脸白得像纸。

“低烧反复,医生说还是要做个小手术,不严重,都说不严重。”儿媳说话的时候努力让自己声音不抖,可眼睛里的一个位置还是像雪下的水坑,踩上去就要塌。

“钱……”妻子掏包,我把她的手按住。

“先问问。”我说。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戴着口罩,眼睛里有倦,给我们看了检查单,解说简洁,“不是大手术,但是要住院观察,我们不建议拖。”

费用不算太高,但对于一个靠工地打零工的家庭来说,已经是一个压在胸口的大石头。

“当铺……”我问桂香。

她点头,低声说了地址。

镇上的当铺在一条旧街上,木牌匾上写着“典当”两个字,笔画肥肥瘦瘦,像有年头了,门口风扇上落着灰。

老板看起来五十来岁,戴金边眼镜,向后梳着油亮的头发,见我们进门,先是客气,“贵客光临?”

我说来赎东西,他眼神落到我的手上,又看向我旁边的桂香,嘴角微抬。

“按规矩,凭票赎。”他说。

“票在她手里。”我看向桂香,她往身上揣了揣,从棉袄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小单子。

老板拿过去,瞄了一眼,“哦,这个啊。”

他把我们领到柜台后一角,从一个铁抽屉里翻出镯子,放在毛毡上。

阳光斜斜照在镯子上,它平平躺着,像一条小鱼,内侧的刻字那么熟悉,一下子把我拉回父亲的车间。

“这镯子上有字。”老板用手指甲轻敲了一下,“不是你本人,不能收,懂规矩吧?”

他看我,带着一点试探,像看一个不会开口的鱼儿。

我没理他的眼神,伸手把镯子拿起,将内侧的那几个字轻轻摸了一遍。

“我知道。”我说。

“那你们……”老板把“们”拖得很长,意思是说你们想怎么办。

“你当多少钱?”我问。

他报了一串数,不多不少,压得很低。

我不吭声,只在心里算了算赌场里的筹码,知道他是在拿中间的空。

“不借了。”我把镯子放下,“我们把镯子带走。”

“哎,这可不行。”老板伸手摁在镯子上,像按了一块肥肉,“不是赎的流程,我不能给。”

“那按赎的流程。”我把小单子推过去。

“也不行,要本人。”他瞪着眼镜内侧的眼,我的脸在他的镜片上变形。

“本人在这。”我指向桂香。

“不是本人。”他笑着摇头,“镯子的本人。”

话锋一转,他又凑近一点,“我这是看你们守规矩,给你们条路。要不这样,按我现在的价,你把钱放这,我把东西给你,清楚?”

他把话说得像他在帮我们的忙。

妻子一边看一边在旁边走动,像是撑不住这股气,转头看我。

我心里翻了一下,像压住了一个旧年糕。

“你既然说规矩,”我慢悠悠拿出证件,“你看,这镯子的刻字是我父亲刻的,这是我母亲的名字,这是我的身份证,这是我母亲的户口簿复印件,我们也可以报警,按规矩来。”

我说“报警”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没动。

老板笑了一下,笑得嘴角有一点僵,眼睛里却没有笑,“哎,这有什么好争的,都是为了孩子,上次不是我小心,我们也怕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看,有字,这不是你们也敏感?”

他看了一眼我,“要不这样,我们走个赎当的流程,你按券上利息算钱,东西马上给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可能摸了摸周围,看看有没有别人进来。

我们把钱掏出来,按上面的利息多加了一点,他把镯子放在红色的小布上递过来,我拿在手里,内心里那根弦才轻了一些。

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回头,门口风一吹,布帘碰着门框,发出轻微的响。

桂香站在门外,手有点抖,“周师傅……我……”

“去医院。”我说。

医院的走廊里,因为是冬天,窗户关着,空气里有消毒水味和榨菜味混在一起,怪异又熟悉。

给孩子办理了住院手续,医护动作熟练,儿媳忙乱中连连说谢谢。

妻子去找了医生,说起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医生点头,说按流程来,不会难。

桂香拿着镯子,靠在走廊的墙上,墙砖冰凉,她的手有些发红,她把镯子递给我,“你拿回去。”

我看着她的手,忽然觉得这只手握过无数次葱花的刀,挤过无数次抹布,扶过我母亲的十几次起坐,如今在墙边抖。

我把镯子拿回来,没把它立刻放进包里,而是握在手里,感受那种从金子里传到手心的冷。

“你也许会说我坏。”她低着头,“我自己也这样骂自己。”

她呼了一口气,“昨晚我在村头坐着,看见小孩子们放鞭炮,我想起你家小杨小时候在阳台上拿塑料杯敲水,一敲一敲的,”她笑了一下,“你还说他有节奏感。”

她说到这里,人突然没撑住,眼泪顺着往下。

我没有去安慰她,只是站着,让泪掉完。

她擦了下脸,“我不敢跟你们说,是我心虚,我心里装着我自己的脸皮,岂不可笑。”

“人呐,”我说,“脸皮有时候也不值钱。”

她抬头看我。

“但命值钱,孩子值钱,老人的头发一根也值钱,”我笑了一下,“人活着,才有以后。”

她抿住嘴角,点头,又点了一次。

我们在医院过了一个晚上,孩子的烧退了些,小手抓着儿媳的袖口,睡得不稳,咿咿呜呜地梦着。

妻子在椅子上打个盹,头靠在墙上,我把她的头拿我的外套垫着,窗外的霓虹灯时亮时暗,像在流动。

凌晨的时候,走廊外突然一阵吵,有人高声说话,夹着一个粗嗓门,我走出去是一个男人带着两个伙计,手里拿着木棍,拍得墙咚咚响。

“你别在医院闹。”我挡了一下。

男人瞪着眼睛,“关你啥?”

“她儿子欠钱?”我看向门里,桂香紧张地把手里的帆布包抱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男人声音大。

“你说得对,”我点头,“但是这里是医院,里边有孩子,你把话放低一点,出去我们谈。”

我把他带到楼下,站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冬天的荒草枯了,风从草丛里穿过去像有人在刷刷的扫地。

“欠多少钱?”我问。

男人把数字报出来,我心里打了个鼓,这数不小,但也不是天。

“他在工地上做事,一点点来还。”我说。

“我不要一点点。”男人说,“我今天拿不到,我就拿他妈的东西。”

“东西我现在拿不出来。”我看着他,“你愿不愿意给我两天?两天我给你一个答复。”

他说:“两天?”

“你也知道,催急了也没用,散了,钱没了,你压力更大。”我看向他两个伙计,“这位兄弟的车胎不便宜吧?”

他哧地笑了下来,看着我,“你倒会说话。”

“这是我的号,”我把名片递给他,“我在地铁公司,你可以查,明天下午五点前,我给你打电话。”

他接过卡,抖了一下,“两个意思,你别耍我。”

“我不会。”我平声,“你也别在医院里喊,吓着孩子,我不答应。”

他盯了我几秒,嘿了一声,带着人走了,走到一半,又回头,“别让我找你麻烦。”

“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有一种同时被操场跑步和拧螺丝拧累了的疲。

回到楼上,桂香站在门口,眼里还有余惊,“对不起……”

“别说了。”我拦住她的话。

我站在窗边,窗外开始蒙蒙亮,我们每个人都要把手伸进这一天,哪怕手心里不热,也要往里探。

第5章 技术、良心、传承

第二天,孩子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半个小时就好,老婆在门口来回走,我站在手术室门口的灯下面看着那盏“手术中”的灯亮了又亮,心里把螺丝拧紧。

我给那个讨债的男人打了个电话,他手机那头声音吵,我猜他在麻将馆,我把话说清,他笑,“你想走银行那条路?难。”我说我们没有别的路,还是钱还钱,他那边静了一下,说:“下午五点给我消息。”

我给单位请了假,主任在电话那头说,“家里事大,忙完就回来吧,老刘他们今天下夜班,让小彭跟着。”我说好,谢谢,心里松了一下。

“你那小彭,”主任在电话尾说,“念叨着要跳槽,说外面一个做智能化的公司给他开价了。”

我笑了一下,“父亲说过,师傅带徒弟,是两条腿走路,能走到哪儿看他。”

“哎,你这口气和你爸一样。”

我看着走廊里擦地的阿姨,她把地面擦得亮,拖布在水桶里拧得干干的,一圈一圈的水纹在桶里荡。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眼睛里有些累,但微笑,“顺利。”

儿媳把孩子抱出来,小脸上还是白白的,但呼吸平稳,妻子这才坐在椅子上,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安顿好之后,我拿出镯子,端详那几个字,父亲刻的时候一定也在台灯下,把眼睛眯起来,手扶稳,我几乎能听见金属与锉刀摩擦的细小的轻响。

“这镯子,”我对桂香说,“是我父亲刻给我母亲的,我小时候经常拿起来看,拿了就放回去,从没想过它有一天会出去转一圈再回来。”

“我对不起……这个。”她看着那四个字。

“你对不起不是这个。”我说,“金子不会疼。”

她抬头,眼里有疑惑。

“对不起的是我们这八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饭。”我说,“我们吃的是饭计量,是信任。”

她默然点头。

“但我要说,这八年你做的饭,让我知道了一个人的良心是什么味道。”我看着她,“这个味道,会把别的味道压住。”

她眼里有水光,不让它掉下来,只是把头点了两下。

“你把镯子拿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打电话给我?”我问。

“有。”她说得很快,像铺路,“我拿的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你终究得打电话。”

“那就好。”我说,“人与人之间,最怕的是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了。”

我们在走廊里坐着的时候,医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把针管交给对面的医生,眼神利索。

我常常想起车间里的场景,学徒手抖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背后,告诉他手怎么拿,眼睛看哪儿,声音放慢,相信眼前的东西会因你的手而顺服。

这是技术。

技术不只是手上的工夫,还是心里的稳。

当年父亲带徒弟,厂里的人说他严,他在班组会上把坏了的一台泵拆开,里面发黑的油流出来,他不骂人,只说:“这油为什么黑?我们给它喝了什么?”

这一句话,把全班组人心里敲醒。

良心,藏在每天做的事里。

我用这话和小彭说,他坐在我的工位上,把他的跳槽信拿给我看,说他要出去看看。

我说看是好的,但你得知道你出去看什么。

他去了,三个月以后给我发信息,说每个城市的风刮在脸上的感觉都一样,不一样的是你在做什么。

传承这两个字,说起来很大,其实是你用你的手把你的经验放在另一个人的手上,用你的眼神把你的原则放在他的眼睛里。

屋门开开合合,家里每次收拾打扫,桂香的手实际是在帮我们把生活重新放好,这也是一种传承。

妻子从窗口看出去,说:“人要是能把心传给下一代就好了。”

我说:“那太难了,心这么软。”

她笑了一下,回头看我,“你这几天讲的话像八股。”

我笑了,心里却知道,镯子这件事,不可能一句话过去。

晚上我把那个讨债男人约到医院门口,他靠着车子,夹着烟,“怎么样?”

“我们现在把医院费用付了,其他的东西不能马上给你。”我开门见山。

他皱眉。

“但我可以做担保,”我说,“你让我去工地找你们老板,我们说个分期,签个条子,我出面担保,时间你定。”

他想了想,把烟掉在地上,脚一蹭,“你图啥?”

“图我回家能睡着。”

他嘿了一声,大概没听懂。

我们去了工地,风沙大,钢筋在地上躺着,像冬天里脱了叶的树枝,工地的负责人沉着脸坐在板房里,听了我说,把手机摁灭了,“这事他欠你的,不欠我的。”

“你把动工人名单给我,”我说,“他在你这儿出力,你不能丢人。”

他说:“这话说得像人话。”

他扔了一个薄薄的文件给我,我签名按手印。

我们出来的时候天黑了,工地边上的面馆开着,暖黄色的灯,里面的人小声说话,蒸汽饱满,我们随便点了两个面,男人拿筷子猛挑,汁溅在桌上。

“你是做啥的?”他问。

“修机器。”我说。

“修机器的人也管人的事。”他笑,“有趣。”

“机器也会出事故。”我说,“人如果像机器一样好修就好了。”

他点头,面吃了一半,突然停住,眼神柔了一点,“我有个儿子,五岁,爱玩打陀螺,转起来他的眼睛也跟着转,这两天,我老婆说他发烧,怕。”

我看着他,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近了一点。

回到医院,孩子已经睡得沉,鼻子里呼呼的声,我把镯子放在包里,打算明天带回家,放回它的位置。

桂香站在窗前,望着黑,像望着一条岔路口,她转身看我时,眼里有光,“周师傅,我想把那只镯子……你母亲如果——”

“她会明白。”我说,“没有人天生只看东西,不看人。”

她低头,说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轻得没有重量,却敲在心上。

第6章 家里的对话

回到家是一个晴天,冬末春初,风里有一股好闻的湿,像土壤被浇了一瓢水。

我把镯子拿出来,放回红木柜里,木柜还是那个木柜,镯子还是那个镯子,好像它从没离开过,只有我的心,像走了一个远路回来,鞋上沾着泥。

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翻到一张时候,指着上面说:“你爸把我背过跳。”

照片里的父亲年轻,背着母亲,站在河边,河水静,岸边的芦苇飘着,那个笑从纸片上跳出来。

我忍住眼里的湿,笑着说:“妈,镯子回来了。”

她看一眼,点头,“我就说。”

“你知道?”我问。

她眼神飘一下,过了几秒落在我脸上,“她拿去救孩子,这我不是不知道。”

我愣住。

“她偷吃过一次东西,我一看就知道她小心,”母亲说,“这么多年,她偷偷吃过什么?锅底那点焦米,她自己吃着笑。”

母亲说话的嘴角有一些骄傲,那是老人的一种安静的明白。

“那你……”我问。

“我要是早几年,就直接把镯子塞她手里,”她说,“我好意思的时候多,她也不记得吃过我一回漂亮。”

我听着她笑。

“我老了。”她又说,“好多东西,拿得起,放不下。”

“妈,”妻子从厨房出来,笑着,“你又讲话有理。”

母亲点她,笑,说:“你别哄我。”

晚上吃饭,桌上热气腾腾,炖了一锅排骨萝卜,萝卜心透了,汤白,我端着碗,把汤舀给母亲,她喝一口,眯眼。

吃到一半,儿子从学校回来,身上背着大包,锅铲一落,他一声“妈”,又一声“爸”,声音还带着少年气。

“你怎么提前回来?”妻子问。

“学校安排志愿活动,周末要去养老院,我要回来拿吉他,”儿子取下包,“给老人唱歌。”

他说得轻松,表情真挚,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点暖。

饭桌上,我把这几天的事讲给他听,他听完,脸上浮起复杂的表情,年轻人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他说:“爸,这件事要是放在我们学校里,很多人会说你太傻。”

我笑。

“没见坏人,不要被人骗。”母亲插一句。

儿子看着她,笑,“奶奶懂网上流的梗。”

“你们说什么,我不懂,”她笑,“我懂人。”

儿子顿了一下,低声说:“我懂一点。”

晚饭后,妻子拿着手机在客厅里来回走,她在和单位的人说加班安排,转头对我说:“主任说让你休息两天,精神缓过来。”

“我哪里精神扛不住。”我装作轻松,心里却感激。

我回房间拿出父亲留下的那个老工具箱,打开,里面摆着小锤子、钳子、锉刀,已经镜面般亮,边上一个小木盒,上面刻着小花。

“你每次打开这个箱子,都有点仪式感。”妻子靠着门框笑。

“这是传家宝。”我笑,“我们家没有别的。”

她走进来,摸一摸那把锉,指尖滑过,发出一点细微声。

“你怎么看桂香以后?”她问。

“总要回来的。”我说。

“她会回来吗?”妻子有一点担心。

“她跟我打电话了,就会回来。”我说。

“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她能从人面前擦拭东西的人,是懂得干净的人。”

我说完自己也笑,“这话讲得像你说的八股。”

她笑着打我一下。

第二天上午,我去单位把这几天耽误的工作补齐,小彭坐在工位上,拿着一张表格在填,见我进来,站起来,“师傅。”

“跳槽的事……想好了没有?”我问。

他抿嘴。

“我知道你想出去试试,”我说,“年轻人不出去看看,心里总会痒,但你别把痒当成病。”

他愣了一下。

“你知道我们这个工种,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问。

他想了一会儿,“细致?”

“还有,”我说,“把别人交给你的东西,当成你自己的东西,保护。”

他点头,眼神里有一丝认真。

“传承不是把我的工具给你,”我指了指车间里的那台老机床,“是把我的态度压到你心里一点。”

他笑,“师傅,你今天有点能说。”

我笑。

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桂香,“周师傅,医生说明天能出院。”

“好。”我说。

她沉了一会儿,又说:“周师傅,那个……我能回来吗?”

我的心里缓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问了一个多难的问题?”我笑。

她沉默。

“回来吧。”我说,“家里多一个人,多一碗饭,多一副筷子。”

她不说话,过了十几秒,低低地说:“谢谢。”

我挂了电话,望着车间门口那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安全生产”,这四个字像镶在我的日常里,亮着。

第7章 镯子和电话

桂香回来是在一个雨天,小区里行人躲在廊下,雨点抽在地上,花坛边的泥溅到鞋面。

她站在门口,还是那个帆布包,颜色洗得淡了,她脱了鞋,换上拖鞋,动作熟悉,像一段久违的戏出来再演,表情却拘谨。

“进来吧。”妻子把抹布放下,笑着。

她低着头,“我回来,是讨骂的。”

“你回来,是讨喝的,”母亲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羊角木梳子,“喝粥。”

她把那碗粥端出来,白粥上漂着两根青菜叶,蒸汽冒着,桂香接了,碗口在她手心里烫,她低头喝了一口,眼里泛的水不关粥的温度。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下意识地把水池里的碗摆了摆,拿抹布把台面上的水擦干,我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家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在这样一个动作里,铆上了。

下午,我把镯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你看看。”我对她说。

她不敢看,最后还是看了一眼,手挂在身侧,抓着衣角。

“我妈说,她早几年就想把这个给你,”我一字一顿,“我没有意见。”

她抬头,眼里一下子满了泪,“我不要。”

“这不是要不要的事,”我笑,“我妈老了,她想把她心里的东西传给谁,她最有资格说。”

母亲坐在沙发上,拿梳子梳她自己的头发,梳子一根一根地过去,“给她,她会戴的时候再戴,会不戴的时候放着。”

桂香抿住唇,“我怕。”

“怕就先放着。”我把镯子叠到红布上,又放回柜子,“我知道它在哪儿,你知道它在哪儿,不用每时戴在手上。”

她笑,笑得小心。

很多事情,必须经过一个曲折的弯,才到达终点,这个弯上的风雨,是旁人无法分担的。

那周末,儿子真去养老院唱了歌,回来时嗓子哑了一点,他背着吉他,脸上兴奋,给我们讲一个老人听歌的时候眼睛发亮,突然跟着唱曲调,他说那一瞬间,他感到什么东西在传,像一条细小的电流,从他指尖穿过去。

我听着笑,心里也觉出了那点电。

生活开始回到轨道,桂香依旧早起,我依旧出门,母亲有时候还是问父亲回来没有,妻子在厨下叮叮当当敲锅铃,儿子在房间里弹了一首又一首歌。

那只金镯,在柜子里躺着,像河床底那一块石头,水流过,石头不动,自有千条水痕在上面划过。

一天晚上,快睡的时候,手机又响,是桂香,她在隔壁房间,小声,像怕惊醒谁。

“周师傅,我想说。”她说话前停了一下,“我那天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会不会打扰了你?”

“你觉得呢?”我笑。

“我那天,在村头,手冷,心里乱,我怕你不接,我又怕你接了骂我,”她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你接了,我就知道,这个家没丢。”

这几个字像在夜里点了一个小灯。

我意识到这个电话不仅是她向外伸出的手,也是她心里对家的确认。

“以后别再做出让自己心里难过的事。”我说。

“嗯。”她说。

“如果要救人,先找我们。”

“嗯。”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她突然说:“周师傅,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戴过金子,那天我拿了镯子在走廊上跑,镯子一碰一碰我的手腕,冰冰凉凉,像敲我的骨头,我一路上听着它响,心里也跟着响,我在想,我做了什么啊。”

“你总归回来了。”我说。

又过了几天,她接到她儿子的电话,说工地把他的工钱分期了,经理态度也没那么硬,她知道是怎么来的,她没说,只是把饭多盛了一碗,端在我面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笑,她笑。

有一天,我去给地铁站一个总开关做保养,站点里人流密集,脚步声像潮,年轻人拿着手机往前看,老人拉着小孩,孩子在笑。

我蹲在地上看一根线的损耗,眼前的东西忽然像放大,那个世界里只有一段铜线和我的手,远处的声音都像过了一层布。

我想起父亲,也想起桂香,也想起那只金镯和刻在底部的字,觉得这世界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是在你手心里抚过一遍,才能留下味道。

那天晚上,我拿出父亲的工具箱,给儿子看,儿子摸着,每件都新鲜。

“爸,这个你以后要给我吗?”他问。

“你好好用心,我就给你。”我说。

“你说话像考我。”他笑。

“我就要这么考。”

我把箱子合上,感觉像把一段故事收在里面。

生活没有波澜的时候,往往是最安稳的时候,哪怕常常以为波澜才有风景。

后来有一天,门铃响,是快递,快递员递来一个小小的包裹,上面写着外省的地址,寄件人:李桂香。

妻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手织的围巾,颜色朴素,灰里夹着一点蓝,织得密密实实,还有一张纸条,字写得笨,认真:“给你们,冬天围着暖。”

我把围巾绕在母亲的脖子上,母亲笑,说:“暖。”

桂香那天又打来电话,她没有说谢谢,也没说对不起,她只说:“周师傅,我们明年春天路修好了,你们来我家吃毛豆。”

我问:“你家门口那棵槐树还在吗?”

“在。”她说,“树下的地我用扫帚扫了,土都亮了。”

我笑,说好。

挂了电话,窗外的风从窗帘里借过来,吹得我脸上凉凉的,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给我们家做八年的保姆,走时顺走一个金镯,我没追究,她却打来电话。

这件事像我们墙上那只钟走过的几点,滴答滴答,正好响在我们每个人应当听见的那刻。

许多年后,如果有人问我,你记住了谁,我会说,我记住了一个会把水温调到刚刚好的人。

她在一个冬天,把锅盖掀开,看见蒸汽,退了半步,又上前半步。

人这一生,退一步,进半步,进退之间,最难的是守住那个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