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破衣的父亲参加我的同学会,当领导的同学却对他另眼相看

发布时间:2025-09-27 10:13  浏览量:11

“喂,林微,今晚同学会,你可不许再加班了啊。”

电话那头是张莉咋咋呼呼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她的兴奋。

“知道啦,张大总管,保证准时到。”我一边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一边笑着应付。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峰要来,你记得吧?咱们班长,现在可是区里的科长了,多少人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呢。”

陈峰。

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过了一下,浮现出一个模糊又高大的影子。读书时,他就是那种自带光环的男生,成绩好,篮球打得好,人也周正。

我嘴上应着:“行,知道了,一定去瞻仰一下领导风采。”

挂了电话,我靠在办公椅上,轻轻舒了口气。

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的黄昏,车流像金色的河,缓缓流动。我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壁温热,映出我修饰得体的脸。

我叫林微,三十二岁,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一家外企的市场部副主管,一套不大但温馨的两居室,一辆代步的小车。

我挺满意现在的生活。它光鲜、有序,和我拼命想要摆脱的过去,隔着千山万水。

同学会,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成果展示会。展示我过得很好,展示我早已不是那个从乡下考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说话都带着怯懦的黄毛丫头。

我提前一个月就定好了礼服,又配了新的高跟鞋和手包。我想象着自己推开包厢门的样子,从容,优雅,和每一个人恰到好处地寒暄。

尤其是和陈峰。

我承认,我心里存着一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念想。我想让他看到,当年的林微,现在也变了模样。

这种对自我形象的掌控感,让我觉得安稳。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在我铺设好的轨道上,平稳地向前行驶。

直到我那个下午,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是我家小区的保安打来的。

“喂,是林微女士吗?这里有位老大爷,说是您父亲,在门口等了您好久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爸?他怎么会来?他从来没自己出过远门。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楼下冲,连电脑都没来得及关。

电梯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微微皱起的眉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一团乱麻,堵在了心口。

小区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穿着那件我见过无数次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的深蓝色外套。裤子上沾着些泥点,脚上的布鞋,鞋面已经有些开裂。

他就那么局促地站在气派的小区大门旁边,和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幅画里不小心滴上的一点墨渍。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微微。”

“爸,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质问。

“你那个手机号,我记不住……托村口的二娃子写的条,出门的时候找不着了。”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想着,你住这儿,总能找到。”

我看着他,心里那团乱麻越缠越紧。

“你来有事吗?”我问。

“没啥大事,”他躲开我的眼神,声音低了下去,“就是……最近老咳嗽,村里卫生所的大夫让来城里大医院看看。我寻思着,顺便……看看你。”

咳嗽。

我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有些不稳,脸上泛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灰。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可随即,另一个念头更猛烈地冲了上来——今晚的同学会。

我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距离同学会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我该怎么办?

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不放心。

带他去?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画面:我穿着精致的礼服,挽着一个穿着破旧外套、满身尘土的父亲,走进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

同学们的目光,会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会有惊讶,有同情,有鄙夷,还有背后压低声音的议论。

“看,那是林微她爸?”

“天哪,怎么穿成这样?”

“她不是混得挺好的吗?怎么家里是这个样子……”

那个我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光鲜亮丽的“林微”,会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

那个伦理难题,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了我面前。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他千里迢迢来看我,身体可能还出了问题。

一边是我经营多年的体面,我的社交圈,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门口,第一次觉得,脚下的路,这么难走。

“微微,咋了?爸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父亲看我半天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眼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心里的那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仓促的决定,“爸,你跟我来。”

我把他带回了家。

一进门,他看着干净整洁的屋子,脚在门口蹭了又蹭,还是不敢踩进来。

“这鞋……脏。”

“没事,爸,你进来吧。”我给他找了双拖鞋。

他换上鞋,拘谨地坐在沙发的一角,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来做客的陌生人。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双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那声“谢谢”,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爸,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找件衣服换上。”我说。

我的衣帽间里,挂满了我的衣服,却没有一件男装。我翻箱倒柜,终于在柜子最底下,找到了一个几年前公司搞活动发的文化衫,还有一条运动裤。

全新的,吊牌都还在。

“爸,你把这身换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接过衣服,摸了摸料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这身挺好,干净。”

“不干净,”我的语气有些急,“都沾上灰了。晚上我要带你去吃饭,见我几个朋友,你穿这身,不好。”

我没敢说“同学会”,只含糊地说是“朋友”。

父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我递过去的崭新衣裤,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我不去了,我在家给你看门。你们年轻人聚,我一个老头子去干啥。”

“不行,你必须去。”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或许,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能融入我的世界,就能把那种“不体面”的感觉降到最低。

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但我当时,只能抓住这根稻草。

我们僵持着。

最后,他妥协了。他拿着衣服进了洗手间,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叹息。

我靠在门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换上了那条黑色的丝质长裙,化了精致的妆。镜子里的我,光彩照人。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父亲从洗手间出来,那身运动服穿在他干瘦的身上,显得有些滑稽,空空荡荡的。

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拽着衣角。

“走吧。”我拿起手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去酒店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言。车里的香水味,和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我把车停在酒店地下停车场,熄了火,却没有马上动。

“微微,”父亲突然开口,“要不……我还是在车里等你吧?”

“都到这儿了,爸,上去吧。”我打开车门,没敢看他的眼睛。

走进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我眼睛有些发花。

父亲跟在我身后,步子迈得很小,头也一直低着。

我能感觉到,周围路过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不合身运动服、神情拘谨的老人。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手心也冒出了细汗。

我后悔了。

我后悔带他来。

我后悔自己那个冲动的决定。

包厢在三楼,叫“牡丹厅”。

我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门一开,里面喧闹的声音就涌了出来。

“林微来了!”张莉第一个看到我,大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然后,他们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的父亲身上。

包厢里,有那么一两秒钟,是完全寂静的。

那寂静,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能看到他们眼中的惊讶和探究。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精心准备的演出,刚一开场,就被扒掉了华丽的戏服。

“这位是……”还是张莉反应快,走过来打圆场。

“这是我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磨过木头。

“叔叔好,叔叔好,快请坐。”张莉热情地招呼着。

父亲更紧张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是一个劲儿地冲大家点头哈腰,嘴里含糊地应着:“好,好,你们好。”

我把他安排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紧挨着我。

我能感觉到,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都因为我父亲的到来,变得有些微妙。

大家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那种刻意的客气和疏离,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再像以前聚会那样,大声地开着玩笑,而是把声音压得很低。聊的话题,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关于家庭和父母的一切。

我如坐针毡。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精心准备的礼服,此刻像一件沉重的枷锁。我准备好的那些关于工作业绩、关于国外旅行的谈资,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只希望这场聚会,能快点结束。

父亲坐在那里,几乎没动过筷子。他面前的骨碟,是干净的。服务员给他倒的茶,他一口没喝。

他只是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格格不入”。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父亲和这个环境的,更是我和我自己的。那个光鲜的、自信的林微,和这个窘迫的、坐立不安的林微,在我的身体里,打了一架。

结果,是满盘皆输。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陈峰来了。

他比上学时成熟稳重了许多,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一进来,整个包厢的气氛都热烈了起来。

“班长来了!”

“陈科长,大驾光光,罚酒三杯啊!”

众人纷纷起身,簇拥着他。

陈峰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目光扫过全场。

然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我,和我身边的父亲。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父亲。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峰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拨开身前的人,径直朝我们这个角落走了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他那带着一丝怜悯和客套的问候。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料。

陈峰走到我们桌前,站定。

他没有看我,而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父亲。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是……林叔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确认。

我愣住了。

我父亲也愣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他努力地辨认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你是……”

“林叔,我是陈峰啊!小峰!你不记得我了?”陈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那个姿态,不是一个领导对一个普通老人的客套,而是一个晚辈,对一个尊敬的长辈,发自内心的亲近。

整个包厢,再次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们看看位高权重的陈峰,又看看我那个穿着不合身运动服的父亲,脸上写满了问号。

我也一样。

我的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

陈峰?小峰?

他怎么会认识我爸?还叫他“林叔”?

我爸常年待在村里,一年到头都来不了一次城里。而陈峰,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

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父亲也终于认出了他,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是……陈家那小子?”

“是我是我!”陈峰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一点点红,“林叔,我可算见着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您,可您早就搬家了,村里人也说不清您闺女在哪儿工作。”

他说着,转过头,这才像是第一次看到我一样。

“你是……林微?叔的闺女?”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的思考能力,在那一刻,好像完全停滞了。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着同学们的目光,不再为父亲的穿着而感到局促。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爸和陈峰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陈峰会用那种近乎感恩的眼神,看着我爸?

我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觉得,这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是如此的陌生。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的世界,就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现在,陈峰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平静的认知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发现,我对我自己的父亲,可能一无所知。

我的内心焦点,在那一刻,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我不再关心这场同学会是否体面,不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想知道,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我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饭桌上的焦点,完全转移到了我父亲和陈峰身上。

陈峰亲自把我父亲请到了主位上,就坐在他身边。他不停地给父亲夹菜,倒茶,那份殷勤和尊敬,让在座的所有同学都看呆了。

他们开始重新打量我的父亲。

那些眼神里,不再有同情和鄙夷,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敬畏。

父亲还是那副拘谨的样子,但腰板,似乎比刚才直了一些。

“林叔,您身体还好吧?听林微说,您最近咳嗽?”陈峰关切地问。

“老毛病了,不碍事。”父亲摆摆手。

“这可不行,”陈峰立刻转头对他的秘书模样的人说,“小王,你记一下,明天一早,联系市人民医院的刘院长,就说我说的,请他安排最好的专家,给林叔做个最全面的检查。”

小王立刻点头,拿出本子记了下来。

满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市人民医院的刘院长,那是什么人物?普通人挂个专家号都得排半个月,陈峰一个电话,就能请院长亲自安排。

我看着陈峰,又看看我爸,心里的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饭局结束后,陈峰坚持要亲自开车送我们回家。

同学们簇拥着我们走到酒店门口,态度和来的时候,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微,你可真行啊,藏得这么深。”

“叔叔,您下次来,一定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好招待您。”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茫然。

车上,陈峰开着车,父亲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排。

“林叔,当年要不是您,我陈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地上搬砖呢。”陈峰一边开车,一边感慨道。

父亲只是摆摆手,嘴里念叨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怎么能不值一提?”陈峰的声音有些激动,“那笔钱,对您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们家来说,那是救命的钱啊!”

钱?

什么钱?

我竖起了耳朵。

“我爸当年得了重病,躺在医院里,每天都是钱。我那时候刚考上大学,家里连学费都凑不出来。我妈天天在家哭,我一个大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急得想去把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给撕了。”

陈峰的声音,有些哽咽。

“就在我们家最难的时候,您来了。您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万块钱。您跟我妈说,这是您卖了家里那头准备过年的大肥猪,又跟亲戚们东拼西凑借来的。您说,孩子的书,不能不念。”

两万块钱。

我心里算了一下。

那应该是九十年代末。

在那个年代,我们那个贫困的小山村里,两万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

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攒下的钱。

我记得,我们家那时候,也很穷。

我上学的学费,都是父亲一担一担地挑着粮食,走到几十里外的镇上,换成钱,再一张一张地抚平,塞给我。

我从来不知道,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我的父亲,竟然拿出了这么大一笔钱,去资助一个非亲非故的邻居。

“我妈当时要给您打欠条,您死活不要。您说,钱是给孩子上学用的,不是借的。您还说,这事儿,千万别让我知道,怕我有压力。”

陈峰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了,想还钱给您。可我回村里一打听,才知道您为了供林微上学,早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到镇上去了。我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您。”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喘不过气来。

老家的房子……卖了?

我怎么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上大学那年,父亲跟我说,老家的房子太旧了,住着不方便,所以我们搬到了镇上租房子住。

我当时信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甚至还因为不用再住在那个破旧的泥土房里,而感到一丝庆幸。

原来,真相是这样。

原来,我光鲜亮丽的大学生活,是我父亲用我们家最后的根,换来的。

车子停在了我家小区楼下。

陈峰坚持把我们送到楼上。

临走前,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父亲手里。

“林叔,这里面是二十万。我知道,当年的恩情,不是钱能衡量的。但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密码是您老的生日。”

父亲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我说过,那钱是给孩子念书的,不是借的!”他的态度,异常坚决。

“叔,您就当是……我这个当晚辈的,孝敬您的。”陈峰的姿态,放得很低。

“那也不行!你有这份心,叔就领了。钱,你拿回去。你要是再这样,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叔了!”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强硬的一面。

他不是那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老人。

他是一个有自己原则和底线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陈峰拗不过他,只好把卡收了回去。

“那好,叔,钱您不要,但您身体的检查,必须我来安排。这事儿您别跟我犟,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一次,父亲没有拒绝。

送走陈峰,我关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我看着他,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而我,那个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的女儿,那个一直因为他的贫穷和“不体面”而感到羞耻的女儿,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所骄傲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房子,我的车子,我所谓的“体面”生活,在父亲那沉默的、巨大的付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我一直以为,是我一个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从那个小山村里,挣扎了出来。

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攀爬。

是我的父亲,用他的血肉之躯,把我托举了上来。

他卖掉了房子,卖掉了我们家的根,只为了让我能飞得更高,看得更远。

而我,飞高了,看远了,却回过头,嫌弃那个把我托起来的人,满身泥土。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轰然倒塌。

那种感觉,不是难过,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足以将我整个人都碾碎的崩塌。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价值观,我的骄傲,我的体面,在这一刻,都成了审判我的罪证。

我被推向了一个情感和伦理的最低谷。

我看着父亲,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爸,对不起。

我想说,爸,谢谢你。

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

他走到我面前,用他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微微,别想太多。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像小时候,我摔倒了,他把我抱起来,给我吹着膝盖上的伤口时,一样的温柔。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回了小时候。

梦里,还是那间低矮的泥土房。夏天的夜里,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我睡在凉席上,被蚊子咬得翻来覆去。

父亲就坐在床边,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一下一下地,为我扇着风,驱赶着蚊子。

他的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梦到我上小学,学校离家有十几里山路。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给我做饭,然后打着手电筒,送我走过最黑的那段路。

他的手电筒光,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亮的光。

我梦到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我想要一双红色的棉鞋,在雪地里走,一定很好看。

我只是随口那么一提。

父亲却记在了心里。

他冒着大雪,走了几十里路,去镇上给我买。回来的时候,他的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冰碴,整个人像个雪人。

而他怀里,紧紧地护着一个油纸包。

打开来,就是那双我心心念念的红棉鞋。

我还梦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的那天。

父亲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车子快要开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包。

打开来,是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零零散散的钞票。

“微微,这是爸身上所有的钱了,你拿着,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

那些被我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细碎的、温暖的片段,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我这才发现,我不是不记得。

我只是,在追逐所谓“更好生活”的路上,选择性地,把它们屏蔽了。

因为它们,和我想要成为的那个“城市精英”的形象,不匹配。

它们代表着贫穷,代表着我想要逃离的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走出房间,看到父亲已经起来了。

他没有在客厅看电视,也没有在厨房弄吃的。

他正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洗着他昨天换下来的那件深蓝色外套。

就是那件,被我嫌弃“不体面”的外套。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佝偻的背上。

他洗得很认真,每一个角落,都用手搓了一遍又一遍。

我走过去,看到那件外套的袖口处,有一个用针线缝补过的痕迹。

那针脚,很密,很细,看得出来,缝补的人,很用心。

“爸,我来洗吧。”我说。

他回过头,看到我,笑了笑:“不用,我洗惯了。这衣服,跟着我好多年了,有感情了。”

我看着那件洗得已经有些褪色的外套,看着上面那块整齐的补丁。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追求的“体面”,到底是什么?

是名牌的衣服,是昂贵的包,是别人羡慕的眼光吗?

不是的。

真正的体面,不是穿在身上的,而是长在心里的。

它是一个人的品格,是他的善良,是他的担当,是他在面对困境时,依然坚守的底线和原则。

我的父亲,他穿着破旧的衣服,但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帮助一个陷入绝境的家庭,去成全一个孩子的未来。

他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只为了让女儿能安心读书。

他一辈子省吃俭用,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体Mian”。

而我,穿着光鲜的礼服,出入高档的写字楼,却因为父亲的一件旧衣服,而感到羞耻。

我,才是那个最不体面的人。

这个顿悟,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内心最黑暗的角落。

它击碎了我长久以来建立的、脆弱不堪的价值观。

然后,又在废墟之上,为我重建了一个全新的、更坚固的世界。

我走上前,从父亲手里,拿过了那件外套。

“爸,以后,我来给你洗衣服。”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我的心里,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海啸。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眼眶有些泛红。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没有让陈峰安排的人来接,而是自己开车,带着父亲,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我给他挂了最好的专家号,陪着他,一项一项地做检查。

在排队等候的时候,我接到了张莉的电话。

“喂,林微,你昨天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你爸跟陈科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现在整个同学群都炸开锅了,都在讨论你呢。”

我听着她的话,笑了笑。

“没什么关系,就是老邻居。”

“老邻居能让陈科长那么上心?你可别骗我了。”

“真的,”我的语气,很坦然,“我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和自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自豪感。

是的,我爸是一个农民。

一个善良的,伟大的,值得我用一生去尊敬和爱戴的农民。

“对了,我爸在我这儿,这几天我得陪他,就不跟你们聚了。”我补充道。

挂了电话,我看着身边坐着的父亲。

他还是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运动服,但他脸上的神情,比昨天,放松了许多。

他好奇地打量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我拿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背景是行色匆匆的人群。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新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慈爱。

我把这张照片,发在了我的朋友圈里。

没有配任何文字。

很快,朋友圈就有了动静。

有同事问:林姐,这是叔叔吗?来玩啦?

有朋友问:这是在哪儿?叔叔气色不错啊。

当然,也有同学发来的私信,旁敲侧击地打听着。

我都没有回复。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

这是我的父亲。

我不再试图将他隐藏,不再因为他而感到难堪。

他是我的根,是我的源头。

忘记了他,就等于忘记了自己是谁。

检查结果出来,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是慢性支气管炎,有些肺气肿的迹象。医生说,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劳累了。

我拿着检查报告,心里有了决定。

“爸,别回去了。”我对他说,“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我照顾你。”

他愣住了,连连摆手:“那哪儿行!我住这儿,你多不方便。再说,家里的那几只鸡,没人喂。”

“鸡我让邻居二婶帮忙照看,”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爸,以前,是你照顾我。现在,该我照顾你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他没有再拒绝。

我把家里的次卧,收拾了出来。

我给他买了新的床,新的被褥,新的衣服。

这一次,他没有再推辞。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镜子前,笨拙地系着新衬衫的扣子,然后回头问我:“微微,好看不?”

我会笑着说:“好看,我爸穿什么都好看。”

周末,我带着他,去逛了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我带他去了我上班的公司楼下,告诉他,你女儿就是在这里工作的。

我带他去了我最喜欢逛的公园,陪着他,在湖边,慢慢地散步。

我带他去吃了这里最有名的小吃,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比自己吃了山珍海味,还要开心。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他年轻时的经历,聊那些我从未参与过,却构成了他整个人生的,漫长而又平凡的岁月。

我发现,我对他,真的了解得太少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梦想。

我不知道,他身上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我像一个刚刚开始认识自己父亲的孩子,贪婪地,补充着过去三十年里,我所缺失的课程。

有一天,天气很好。

我在阳台上,晾晒着刚洗好的衣服。

其中,就有父亲的那件,深蓝色的旧外套。

它已经被我洗得很干净了,阳光下,连那个补丁,都显得那么柔和。

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补丁,感受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我仿佛能看到,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我的母亲,或者我的父亲,戴着老花镜,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缝补着这件衣服,也缝补着我们那个家,清贫却又温暖的时光。

父亲走到我身边。

“这件衣服,该扔了。”他说。

我摇了摇头。

“不扔,”我说,“爸,我想留着它。”

我想留着它,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什么是真正的“体面”。

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提醒自己,有一个人,他曾用他全部的力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

而现在,轮到我,来做他的屋檐了。

我转过头,看着父亲。

阳光,洒在他的白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的脸上,皱纹还是那么深,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和满足。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由我的虚荣和自卑所筑起的高墙,已经彻底消失了。

我们终于,以一种最坦诚、最真实的方式,重新接纳了彼此。

这,或许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同学会”。

它教会我的,比任何一本书,任何一段经历,都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