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 玄犬记

清康熙年间，青州府郊有座云栖山，山脚下住着个叫沈墨的书生。沈墨家道中落，独居在废弃的山神庙里，寒窗苦读只求一朝功名。这年深秋，连日阴雨，沈墨正对着破窗补衣裳，忽闻庙门外传来呜呜咽咽的哀鸣，像是兽类受了伤。

他披了件旧蓑衣出门，只见泥泞里卧着一只黑犬。那犬通体乌黑发亮，唯有眉心一点雪白，像是嵌了颗碎玉。它右后腿被兽夹咬得血肉模糊，眼神却不卑不亢，见沈墨靠近，既不躲闪也不狂吠，只是用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恳求。

沈墨心善，当即解下腰间的药囊。他虽穷，却因体弱常备着金疮药。他蹲下身，轻声道：“别怕，我救你。”黑犬似是听懂了，温顺地垂下脑袋。沈墨小心翼翼地撬开兽夹，又用干净的布条蘸了烈酒清洗伤口，撒上药粉缠好。整个过程，黑犬竟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模样竟有几分隐忍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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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停，沈墨不忍将它丢在荒野，便把它抱进庙里。庙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书桌和一堆书册。他找来一个破陶碗，倒了些温热的米汤，黑犬嗅了嗅，慢慢喝了起来。沈墨见它通人性，便给它取名“玄雪”。

自那以后，玄雪便留在了沈墨身边。它的伤势恢复得极快，不过半月便能健步如飞。玄雪极是聪慧，沈墨读书时，它便趴在桌下静静陪着，从不吵闹；沈墨去山中拾柴，它便在前引路，遇到毒蛇猛兽，便立刻竖起鬃毛，低声咆哮将其驱走；夜里沈墨寒夜苦读，它会钻进他的怀里，用温热的身子为他暖脚。

沈墨家境贫寒，常常一日只吃两顿粗粮，却总想着玄雪。有次他买了块熟肉，自己舍不得吃，全喂给了玄雪。玄雪叼着肉，却没立刻下肚，而是把肉推到沈墨面前，仰头望着他，尾巴轻轻扫着地面。沈墨鼻头一酸，摸了摸它的头：“你吃吧，我不饿。”玄雪这才低头慢慢吃了，吃完后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是在道谢。

一日，沈墨去城中买笔墨，路过当铺时，瞥见柜台上摆着一方端砚，石质温润，纹理细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文房好物。可当铺老板要价五两银子，沈墨摸了摸空空的钱袋，只能怅然离去。回到山神庙，他对着油灯叹气，玄雪蹲在一旁，似是察觉到他的烦闷，用爪子轻轻扒了扒他的裤腿。

当晚三更，沈墨睡得正香，忽被玄雪的低吼惊醒。他睁眼一看，只见玄雪正对着庙门方向警惕地张望，喉咙里发出沉沉的咆哮。庙门虚掩着，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墨心中一紧，以为是山匪，便抄起墙角的柴刀。

就在这时，庙门被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玄雪猛地扑了上去，与那黑影缠斗在一起。沈墨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那黑影竟是个蒙面人，手中握着短刀，身手矫健。玄雪虽身形不算庞大，却异常凶猛，一口咬住了蒙面人的手腕。蒙面人吃痛，短刀落地，嘶声道：“好烈的狗！”

沈墨上前一步，大喝：“你是谁？为何深夜闯入？”蒙面人挣脱不开玄雪，急道：“我不是歹人！我是来送东西的！”沈墨一愣，示意玄雪松口。玄雪盯着蒙面人，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喉咙里低低吼着。

蒙面人揉了揉被咬伤的手腕，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扔给沈墨：“这是你想要的端砚，我家主人让我送来的。”沈墨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那方端砚，砚台上还刻着“文思泉涌”四字。他疑惑道：“你家主人是谁？为何要送我如此贵重之物？”

蒙面人哼了一声：“我家主人是谁，你不必知晓。只是提醒你，好好读书，莫负了这方砚台，也莫负了身边的生灵。”说罢，他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沈墨望着蒙面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玄雪，心中满是不解。

自那以后，怪事接连发生。沈墨常常发现，书桌抽屉里会多出一些碎银，或是几包上好的茶叶；寒冬腊月，他睡前铺好的被褥会变得异常暖和；就连他偶尔咳嗽，第二天桌上便会出现一瓶止咳的汤药。他知道，这定是玄雪或是那位神秘的主人所为，心中感激不已，读书也越发刻苦。

转眼到了春闱，沈墨收拾行囊准备赴京赶考。玄雪一直送他到山路口，眼神依依不舍。沈墨摸了摸它的头：“玄雪，我此去京城，待金榜题名，便回来接你。你在庙里好好等着我。”玄雪呜咽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又朝着京城方向叫了几声，像是在为他送行。

沈墨一路风餐露宿，晓行夜宿。这日走到黄河渡口，正要上船，忽闻身后有人喊他：“沈公子留步！”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老者站在岸边，鹤发童颜，目光炯炯。老者上前道：“公子可是青州沈墨？”沈墨点头：“正是在下，不知老丈有何指教？”

老者笑道：“我乃云栖山山神，今日特来提醒公子，此去京城，路途艰险，不仅有奸人作祟，还有性命之忧。你身边那只玄犬，本是山中修行百年的玄狐所化，因遭天雷劫，损了修为，才化作犬形。它与你有宿世因缘，故而一路护你。”

沈墨大惊：“老丈此言当真？玄雪竟是玄狐所化？”

山神点头：“千真万确。它见你心地善良，又怜你孤苦，便留在你身边。前日送你端砚的，便是它遣人所为。它知晓你家境贫寒，又不愿暴露身份，只好暗中相助。如今你赴京赶考，朝中有人觊觎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定会对你不利。”

沈墨越发疑惑：“我身无长物，何来他人觊觎之物？”

山神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沈墨：“此乃你祖传之物，名为‘镇文佩’，乃是上古文神所留，能护佑文人逢凶化吉，下笔有神。你年幼时家道中落，此物被你母亲藏于襁褓之中，你自己并不知晓。那奸人乃是朝中御史王怀安，他当年陷害你父亲，害得你家破人亡，如今知晓你要赶考，怕你日后报复，又觊觎这镇文佩，定会在途中对你下手。”

沈墨接过玉佩，只见那玉佩温润通透，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正是他一直戴在颈间的饰物，他只当是普通的护身符，没想到竟有如此来历。想起父亲当年含冤而死，母亲郁郁而终，沈墨眼眶一红，握紧了玉佩：“多谢老丈告知，此仇我定要报！”

山神叹了口气：“报仇易，守心难。你切记，凡事不可鲁莽，需以大局为重。玄狐已暗中随行，它会助你渡过难关。待你功成名就，切记要善待生灵，莫要忘了当年的初心。”说罢，山神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沈墨心中震撼，低头看了看颈间的玉佩，又想起玄雪平日里的种种，心中暖意融融。他登上渡船，果然一路并不平静。行至半途，船身突然摇晃起来，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持刀闯入船舱，喝道：“识相的，把身上的财物和玉佩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乘客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鼠窜。沈墨知道，这些人定是王怀安派来的杀手。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惊慌，握紧了怀中的玉佩。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船外跃了进来，正是玄雪！

几日不见，玄雪似是清瘦了些，却依旧神勇。它扑向为首的杀手，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杀手吃痛，长刀落地。其余几人见状，纷纷挥刀砍向玄雪。玄雪身形灵活，左躲右闪，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不断攻击着杀手。

沈墨见状，也拿起身边的木凳，朝着一个杀手砸去。船上的乘客见状，也纷纷鼓起勇气，一同对抗杀手。一番激战，杀手们死伤惨重，剩下的几人见势不妙，跳水而逃。

玄雪身上也受了几处刀伤，鲜血染红了乌黑的皮毛。沈墨连忙上前，抱住玄雪，眼眶通红：“玄雪，你怎么来了？你受伤了！”玄雪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眼神温柔，像是在说“我没事”。

沈墨一路悉心照料玄雪的伤势，玄雪的恢复能力依旧惊人，不出几日便痊愈了。抵达京城后，沈墨找了家客栈住下，玄雪便留在客栈中，每日沈墨去贡院备考，它便在客栈门口守候，不许陌生人靠近。

春闱考试异常严格，沈墨凭借着扎实的学识和镇文佩的护佑，下笔如有神助，三篇文章一气呵成，立意高远，文采斐然。考试结束后，他在京城等候放榜，每日除了温习功课，便是陪着玄雪在京城闲逛。

这日，沈墨带着玄雪路过一条大街，忽闻前方人声鼎沸。走近一看，只见一群官兵正围着一个卖花女，为首的正是御史王怀安的儿子王虎。王虎仗着父亲的权势，在京城横行霸道，今日见卖花女貌美，便要强抢回家。

卖花女吓得瑟瑟发抖，苦苦哀求，围观的百姓敢怒不敢言。沈墨见状，怒火中烧，上前一步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王公子未免太过放肆！”

王虎转头瞪着沈墨，一脸不屑：“哪里来的穷书生，也敢管本公子的闲事？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墨道：“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胡作非为？我劝你速速放了这位姑娘，否则我定要去官府告你！”

王虎哈哈大笑：“告我？官府都是我父亲的人，你有本事就去告！来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给我打出去！”

官兵们闻言，纷纷朝着沈墨围了上来。玄雪立刻挡在沈墨身前，竖起鬃毛，对着官兵们低吼，眼神凶狠。王虎见状，笑道：“不过是条狗，也敢在这里撒野！给我一起打！”

官兵们挥起棍棒，朝着玄雪打去。玄雪毫不畏惧，扑上去与官兵们缠斗起来。它虽身形不大，却异常凶猛，很快便咬伤了几个官兵。王虎见状，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佩刀，朝着玄雪砍去：“孽畜，找死！”

沈墨大惊，想要阻拦已是不及。就在这时，玄雪突然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黑烟，黑烟散去，原地站着一位身着黑衣的俊美男子。那男子面如冠玉，眉星剑目，眉心一点雪白，正是玄雪的模样。

众人见状，都惊呆了，纷纷惊呼：“妖物！是妖物！”

王虎也吓得后退一步，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黑衣男子冷冷道：“我乃云栖山玄狐，今日特来为民除害！”说罢，他身形一晃，便来到王虎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佩刀，反手架在他的脖子上。王虎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狐仙饶命！狐仙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玄狐冷哼一声：“你作恶多端，今日若不教训你，日后还会祸害百姓！”说罢，他一掌拍在王虎的肩膀上，王虎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从此成了废人。

官兵们见状，早已吓得四散而逃。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对着玄狐磕头道谢。玄狐转身看向沈墨，眼神温柔下来：“公子，让你受惊了。”

沈墨望着眼前的玄狐，心中百感交集：“玄雪，原来你真的是玄狐所化。”

玄狐点头：“我本是云栖山修行百年的玄狐，因遭天雷劫，损了修为，化作犬形，幸得公子相救。公子心地善良，品性高洁，我愿一生护你左右。”

沈墨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真名。”

玄狐道：“我名玄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鸣锣开道之声，原来是巡城御史路过。玄渊眉头一皱，对沈墨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告辞了，日后再寻你。”说罢，他化作一道黑烟，消失在人群中。

沈墨望着玄渊消失的方向，心中满是不舍。他知道，玄渊是怕暴露身份，给自己带来麻烦。

几日后，春闱放榜，沈墨高中状元。消息传来，整个京城轰动。康熙皇帝亲自召见沈墨，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又听闻他在京城勇斗恶少的事迹，心中十分赏识，当即封他为翰林院修撰，并准许他彻查当年父亲的冤案。

沈墨凭借着镇文佩的护佑和玄渊暗中提供的证据，很快便查清了王怀安陷害父亲的真相。王怀安罪行确凿，被打入大牢，家产抄没，当年参与陷害的官员也一一受到了惩处。沈墨终于为父亲洗刷了冤屈，告慰了母亲的在天之灵。

功成名就后，沈墨并没有忘记初心。他在京城为官，清正廉洁，体恤百姓，深受百姓爱戴。他多次派人前往云栖山寻找玄渊，却始终没有消息。沈墨心中牵挂，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云栖山的方向思念玄渊。

这年深秋，沈墨奉命前往青州巡查。他特意绕道云栖山，来到当年居住的山神庙。庙内依旧简陋，却干净整洁，显然有人时常打理。沈墨走进庙中，只见桌案上摆着一方砚台，正是当年玄渊送他的那方端砚，砚台上放着一封信。

沈墨拿起信，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公子，见字如面。当年蒙公子相救，得以续命，又蒙公子善待，心中感激不尽。公子如今功成名就，为民做主，不负初心，我心甚慰。我已渡过天劫，修为大增，即将前往昆仑仙境修行。尘世缘浅，终有一别，望公子保重身体，前程似锦。玄渊留字。”

沈墨读完信，眼眶一红，泪水潸然落下。他知道，玄渊是不想打扰他的仕途，才选择默默离开。他走到庙外，望着云栖山的茫茫林海，心中默念：“玄渊，多谢你一路相伴，此生有你，足矣。”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越的狐鸣，一只黑狐从云端飞过，眉心一点雪白，正是玄渊。它在沈墨头顶盘旋了三圈，像是在与他告别，然后朝着昆仑方向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天际。

沈墨望着玄渊远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这份跨越种族的情谊，将会永远铭记在他心中。

此后，沈墨在官场上兢兢业业，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成为了一代名臣。他常常对身边的人说：“万物有灵，善待生灵，便是善待自己。”而云栖山玄狐护主的故事，也在青州府一带流传开来，成为了一段佳话。多年后，有人说在昆仑山下见过一位黑衣男子，身边跟着一只眉心雪白的黑犬，男子温文尔雅，犬类灵动通神，想必便是沈墨与玄渊，他们终于在仙境重逢，续写着那段跨越尘世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