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国的文学原乡只有一个,一定是这里

发布时间:2025-05-23 15:22  浏览量:4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有龙舟的竞渡就有人击鼓。”(余光中《漂给屈原》)

端午将至,湖南的江河便喧闹起来。在外漂泊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回到村中,备战端午龙舟赛。一场更盛大的国际赛事,在龙舟赛的原乡——汨罗江上酝酿着。

招展令旗、齐催急鼓、竞发千桨,延续两千多年、年复一年的水上狂欢,何尝不是对伟大灵魂最深切的怀念?

两千多年前,那个披发行吟的身影决绝地抱石沉江,浪花溅起的,是楚国最后的尊严,也是湖湘大地的诗、骨和魂魄。宋玉招魂、贾谊投书、司马迁垂涕,文人骚客循着魂魄而来,在屈原沉江处“垂涕”、凭吊,汨罗江,成为中国文化的一条名河。

一千多年前,诗圣杜甫的船摇摇晃晃驶入汨罗江。老病孤舟,溯流而上,最终,“寓卒”于汨罗江畔的平江。最后一段人生旅程,杜甫一定多次想起屈原。两个灵魂,隔着千年,隔着江水对望、叹息。汨罗江,收容了楚辞的孤愤,也浸透唐诗的苍凉。所以,诗人余光中说,汨罗江,是蓝墨水的上游。

五月,我们决定来一场湘江漂流。从耒阳杜甫墓出发,沿湘江北上,转汨罗江逆流而上,终点,是岳阳平江的杜甫墓。这是孤舟老病的杜甫在湖南最后的漂泊之路,也是司马迁在湖湘大地的壮游之旅。之所以选择船行,是希望慢下来,在缓缓流淌中捕捉古人忧郁而深邃的目光,感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与苍凉。

时间跨越两千年,我们同样在拐角处遇见汨罗江、遇见屈原。他们,还有那些前来凭吊的文人,连同屈原,融入这条江的波涛和魂魄之中。汨罗,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的原乡,是因为屈原,也因为他们。

屈子祠

汨罗江是在磊石山汇入湘江的,沿着湘江一路顺流,拐进汨罗江,就需要逆流而上了。汨罗江发源于江西省修水县黄龙山梨树埚,自东向西汇入湘江,是一条“逆流之河”。水位暴涨暴落,虽然是洞庭湖水系中仅次于湘、资、沅、澧的第五大水系,端阳水未至,相比湘江,汨罗江显得小家碧玉,水面平静温婉,微风拂面,河畔芦苇摇曳,偶尔,一两只白鹭突然腾空飞去。完全出露的沙洲,是最好的“钓鱼台”,钓鱼者早早占据最佳位置,不急不躁,等鱼上钩。2000多年前,在溆浦长时间停留的屈原,是否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江风和煦的午后,来到汨罗江?

汨罗江,拍于当时的粤汉铁路汨罗站附近

从石磊山汇入口逆汨罗江而上约18公里,是玉笥山,这里曾是屈原居住地,玉笥山西南坡有“骚坛”,据说屈原在此创作了《九歌》,而骚坛下的濯缨桥,则得名于屈原常在此浣缨濯足。玉笥山上的屈子祠,建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对屈原的纪念,则早得多,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他死后不久,人们便在汨罗江边为屈原立祠,屡毁屡建,直到搬迁到玉笥山上。两千多年,这里的人们,从未忘记他。

汨罗江

我们到达屈子祠时已近黄昏,朱门紧闭,古朴的屈子祠在余晖里更显沧桑、厚重。屈子祠周边,树木成荫。香樟、枫树、梧桐、油茶、傲春檀、栗数、女贞、槐树、大叶杨已是百年古木,杜英、石楠、玉兰、银杏、迎春、杜鹃、含笑、茶花、玫瑰、月季、芙蓉、葱兰、桂花、梅花、洁香……新的物种在不断增加。植树人,是懂屈原的。暮色渐浓,暗香浮动,不远处的汨罗江一路奔腾西去,一如千年前的模样。

屈子文化园

如果不是秦人攻占郢都,屈原会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一生吧?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消息传来,屈原悲愤交加,怀石自沉于汨罗江。

“他的尸体十天后才被人发现,打捞上来时,脸已经被啃食了一半,他的女儿给他镶了半边金脸。”在屈子文化园西门遇到的欧阳泽兵曾是当地划龙舟的主力,如今年纪大了,就当教练。这样的传说,他如数家珍,而在当地,妇孺皆知。

屈子文化园,桥

一千多年前,年轻的司马迁壮游到此,一定也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当地流传着一句老诗:“昔日子长流涕处,至今无草怆江潭”,子长,指的就是司马迁。他被屈原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洒落处,草木不生。擅长文学创作的史学家司马迁,将传说融入《屈原贾列传》,这是关于屈原最早的文字记录,却奠定了屈原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无可替代的地位。端午节,并不是因屈原而生,但是,屈原,重新定义了端午节,还有汨罗江。

汨罗江畔

屈原到底葬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汨罗江畔,有十二座屈原墓,并且每一座都有清代“三闾大夫之墓”的墓碑。“不是有金面吗?怕人盗墓,所以他女儿和当地人建了11座疑塚。”当地人始终对于金面的传说深信不疑。而当地史料中,并没有关于屈原疑塚、金面传说的记载。如今的屈原疑塚,多是战国时期的古墓,疑塚不过是因为古墓墓碑的字迹模糊,屈原真正的墓无法分辨。出于对屈原的爱戴,当地人索性把疑似墓葬都作为屈原墓,并立碑。

屈原塑像

告别屈原,我们继续溯江向东而行,在这条逆流的江上,不自觉想起余光中的诗: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所有的河水/滔滔/都向东/你的清波却反向而行/举世皆合流,唯你患了洁癖/众人皆酣睡/唯你独醒。

汨罗江,从不缺少诗的。

于汨罗江而言,千年的时光,也不至于沧海桑田。江水西去,从不留痕迹,却又深刻地记住了每一个在其间漂流的诗人。

770年的冬天,岁末。一艘船在洞庭“转蓬”,进入汨罗江,逆流而上。此时的杜甫,已在湘江漂泊两年。耒阳方田驿遇水,郴州无法达到,湖南无所依凭,决计北返。行至洞庭,病已沉重。他深知,自己出不了洞庭湖了。无奈“转蓬”去往平江,投好友裴迪求医。在途中写下自己的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三十六韵的长诗,缠绵悱恻,是他一生的总结,也是写给自己的挽诗。他写自己的怀抱未伸,写自己的江湖漂泊,写对亲友的怀念、故乡的想望;也写中原未靖,战火未停,依旧在百姓生活的安宁。“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自知病将不起,而家事无成,泣不成声。汨罗江的冬日雪景,他已无心、也无力观赏。

汨罗江湿地

皮划艇缓慢行于江上,这段路,对于杜甫,该是怎样的漫长。有人说,杜甫死于舟上,也有人说,杜甫在平江“寓卒”,不管真相如何,内心里,总希望他到达了平江,临终前见到了自己的好友。

到达平江小田村时,正赶上杜甫墓祠维护,长时间不对外开放。

维修负责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对杜甫的掌故十分熟悉,“全国有八座杜甫墓,他们都说平江的墓是假的,但是,唐代的柱础、杜甫后人的族谱,都证明,这里才是真正杜甫最后的归宿。”她几乎要哭出来,像个委屈、被大人质疑的孩子。我想,她肯定不止一次与游客据理力争。走进墓祠,最醒目的是清人李元度写的《杜墓考》,似乎也像那位姑娘一样,总在让游客相信,这里是真正的杜甫墓。

平江的杜甫墓祠比耒阳的杜甫墓宏伟得多,有飨堂、官厅、僧舍及浣花草堂。光绪十一年(1885年),官厅后坡新建“铁瓶诗社”,作为诗人聚会之所,后来作为学校。现存杜甫墓为清光绪九年(1883年)重修,合径1丈,高5尺,墓顶复以坚固的厚石块,附以后围,墓碑中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

平江安定镇小田村杜甫墓航拍图

根据李元度的考证,杜甫卒于平江,葬于小田村天井湖。杜甫的两个儿子杜宗文、宗武留在平江,开枝散叶。四十三年后,孙子杜嗣业准备将杜甫墓迁回洛阳偃师,却因为兵荒马乱、交通不便、家贫而作罢。杜甫,永远地留在了汨罗江畔。

我们无意考证杜甫墓的真伪,我们更愿意相信,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无论身葬何处,他的灵魂都已化作汨罗江畔的一缕清风。他的名字,与汨罗江紧紧相连,成为这片土地上永恒的文化符号。

平江杜甫墓

屈原与杜甫,浪漫与现实,在汨罗江畔,交相辉映。而再溯流而上,在汨罗江的源头修水,还有一位伟大诗人——黄庭坚,长眠于此。

汨罗江,有诗性的浪漫,也有血性的刚烈。

楚国覆灭,屈原沉江殉国;山河破碎,杜甫哀婉叹息。千年之后的汨罗江,浸透了诗与不屈的骨,不再叹息,也不再沉默。

端午将至,当急鼓齐催、千桨竞发时,当呼一声:魂归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