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回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11:从此音訊阻隔,天各一方

发布时间:2025-07-11 07:00  浏览量:1

1947年4月5日,抗戰勝利後回北平第一個清明節,母親和美延攙扶着父親走去校車始發站,即今日稱二校門處,乘坐校車進城。

到城裹大伯母家已近中午,午餐前先祭祖,然後開飯。

美延出生後不足半歲,就離開北平逃難,這是第一次在祖先牌位前祭祀。

飯後即同去宣武門外長椿寺,拜掃祖父遺柩,逃離北平流徙近十年後歸來的遊子,面對親人靈櫬,心中無限辛酸悲苦,豈能以言語表述。

停靈的大堂相當寬暢通爽,棺木用粗木臨空架起,堂内多處堆放生石灰。

一年後,寄厝廟中的祖父靈柩南運杭州安葬。

母親着意營造一個有樂趣的52號寓所前院:

新林院每家以柏樹爲院籬,东籬邊早有一棵香椿樹。

往南,母親種兩株已能結子的葡萄藤。

前院門兩邊的南籬,相間栽種了幾棵梨樹和蘋果樹苗。

西籬邊的一些迎春等花枝是原有的。

踏出住房前門,是朝南的寬敞大陽台,陽壼靠西側有簡易支架, 種了攀緣植物藤蘿、大牽牛花;還種了紫扁豆,開出的紫色花朵可供觀賞,豆莢可食用。

美延住房的南窗前,陽臺东側外,栽有一叢翠竹。

陽臺前方靠東邊的空地,母親得到一些寶貴的花卉種子,請人用磚砌了一個高出地面一尺多的長方形小花壇,種上容易存活的蝴蝶花、石竹花、燈盞花、月季花。

各色鮮豔的小花,從春天開到秋天,姹紫嫣紅,五彩繽紛。

花壇外,地上零星種些蝴蝶蘭等花卉。

花壇(西邊)對側種了一棵父親喜愛的海棠樹,來年春天,粉紅色花朵簇擁枝頭。

海棠開花季節(1948年春)及到廣州後(1950年夏),父親先後以這株海棠題作詩:《清華園寓廬手植海棠戊子陽曆三月廿五日作》、《庚寅仲夏友人繪清華園故居圖見寄不見舊時手植海棠感賦一詩即用戊子春日原韻》。

我們家雖遷居頻繁,只要有條件,母親就會精心地佈置庭院、培育花卉。

小彭似乎也“遗傳”了母親這方面的“基因”,高中畢業後入嶺南大學農學院園藝系,以後在中山大學生物系任教多年。

1947年4月27日,當月最後一個周日,清華三十六周年校慶,也是抗戰勝利後,返回北平清華園的第一個校慶,美延和同學小朋友很興奮地在校園中到处遊逛,各式活動很多,比過節還熱鬧。

美延記得,本校女生以婦女如何爲社會貢獻力量等題,採訪一些師母,母親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實話實说:“婦女爲家庭做出貢獻也很重要…….”

立刻有伶牙俐齒的採訪女生當場批駁。

這天有不少校友回校祝賀校慶, 也順道到我們家坐坐,並合影留念。

流求、小彭在南京唸書,九姑新午做她們的監護人。

兩姊妹同在金女大附中高中部住校,每周六中午放學後,她們兩人與方濟、小濟一起回到俞家,流求、小彭感覺如同回到自己家裹一樣。

那時南京社會秩序不安定,九姑規定流求、小彭,除了去許(地山)伯母和高(梓)舅、郝(更生)舅家外,不得單獨在外逗留,甚至看電影都必須和表弟同往。

小彭因尿血,在中央大學附屬醫院住院檢查。

流求也曾在南京出麻疹。

現在想來,九姑對兩個姪女可真是操了不少心。

當年物價飛漲,九姑要操持一個龐大的俞家可不容易,須時時勤儉節約,處處精打細算。

九姑多次叫上流求陪她去採購日用品,但從不見她買高品質高價格的商品,總是花許多時間去找減價貨物,如給方濟、小濟買襪子,明知會脱色,只要價廉就買下,還到南京新街口大商場批發部買便宜的洗衣皂。

兩兄弟的衣着也很簡樸,连家中保姆都有此評論:“我們家的這兩位‘少爺’穿得可不像少爺。”

流求印象中,大維姑父出客應酬、開會時,穿着抗戰勝利後才縫製的外衣,雖然很像個樣,穿的内衣卻是用白綫縫補过的汗衫。

流求當時未能理解姑母的難處,以後才慢慢懂得,姑父母與那些抗戰時發國難財,勝利後發接收財的貪官,生活完全不同。

姑父從政數十年,廉潔奉公衆人所稱道,如果没有賢内助九姑的鼎力支持,絶難辦到。

九姑操持家務一生,以她的聰明能幹,如果少時也像兄弟一樣接受新式教育,當會有更多機會施展才華,這或許是一種遺憾吧。

姑父回家後的最大興趣是讀書,真可謂博覽群書。

此外,他熱愛京劇,也非常喜愛各國戲劇及音樂,常讓流求和他一同聽“蝴蝶夫人”和“卡门”等名曲唱片,也經常關心詢問我們姐妹的學習情況。

寒假期間,姑父仍穿着那件灰色舊絲綿袍,教流求讀蕭伯納的劇本,其中不乏幽默詞句,他挺欣賞,也不時笑起來。

流求問過姑父,喜歡喜劇抑或悲劇?

姑父若有所思地回答:“願看喜劇,因爲人生的悲劇已經太多了。”

1947年暑假,九姑得知二嫂莊姐病重非常擔心,带着方濟、小濟和流求上廬山探望,小彭因尿血没有同去。

一行四人由南京乘江輪溯長江而上,泊九江。

抗戰勝利後,小孩子能有機會去廬山過暑假,非常開心,因早聽説廬山與陳、俞兩家有淵源。

船行途中,夜航時,圍坐在九姑身邊的幾個孩子對山上情況問這問那,九姑向孩子們談起購置祖父廬山上故居“松門别墅”的經費來源等軼事,令小濟印象頗深。

上山後即入住“松門别墅”,五伯父和二哥兩家先已居住這裹。

當時莊姐的結核病擴散,極消瘦,卧病在床,说話聲音很低啞。

九姑竭力寬慰病人,要她安心養病。

此時二哥、二嫂的兩個兒子還小,为了不影響病人休息,二哥每天早上帶着兩個學齡前孩童貽松、貽竹,由家裏步行至含鄱口(約六七華里),到百廢待興的植物園上班。

下班回家在莊姐面前,強顔歡笑故作輕鬆。

但面對九姑討論莊姐病情時,大家憂心忡忡,二哥甚至傷心落淚。

小彭記得九姑回到南京後,四處託人購買治療結核病的新藥。

第二年暑假,康姑、小彭隨小從姐回廬山松門别墅。

在親人的真誠關懷下,莊姐又一次奇跡般戰勝死神,待身體稍微恢復,就搬到含鄱口廬山植物園内居住,更利於二哥開展工作。

秋天來了,母親在北平給家裏買煤生爐子取暖的事有了着落,心裹也時時牵掛着在陰冷南方過冬的流求和小彭,趕緊拆洗太小或太舊的毛衣,織出四雙毛綫手套,作新年禮物寄到南京九姑家,給流求、小彭和方濟、小濟。

九姑看出這是用舊毛綫織的手套,知道我家經濟狀況不寬裕,一年後(1948年)的冬天,用舊的手套已破洞,九姑送了一副紅色的新手套給小彭;這時流求已北上到清華大學讀書,母親自製一副棉手套給她,方便她寒冬季節戴着騎車。

1948年的上元節(1948年2月24日),母親特地買了幾筒煙花在前院門口燃放,增加了不少傳統節日氣氛。

還叫上鄰近小朋友、美延同學一起來觀看助興,小孩子都很開心。

父親用東坡韻作詩紀念這個上元節:

戊子元夕放燄火呼鄰舍兒童聚覯用東坡韻作詩紀之

火樹銀花映碧天,可憐只博片時妍。

羣兒正賭長安社,舉國如乘下瀨船。

坡老詩篇懷舊俗,杜陵鼙鼓厭衰年。

新春不在人間世,夢覓殘梅作上元。

端午節(1948年6月11日)剛過,九姑新午立即到北平,落實祖父散原老人靈柩南運的各項具體事宜,待靈柩起運即迅速趕回上海,大哥封可攜女翠微等到火车站送别九姑。

九姑到滬再安排:如何奉迎靈櫬、轉運至杭州、安葬等事。

祖父靈柩自北平起運,由三哥封雄一路護送,運至天津;换招商局海輪抵上海,在碼頭設臨時祭棚,接待來祭奠祖父的親友故舊。

三哥在上海也暫住八表叔俞大綱居所。

祖父靈柩運到杭州,終於與祖母俞明詩合葬於九溪十八澗的牌坊山,仍由祖母及大伯父下葬時,七叔方恪請的墳親應品森繼續照看祖塋。

到此,陳家兄弟姐妹及親屬們才算了卻十年來的一件心頭大事。

前來參加會葬的親人有:九姑新午、九姑丈大維,五伯父隆恪、五伯母喻徽,七叔方恪、八叔登恪,八表叔俞大綱,三哥封雄、堂姐小從、表弟俞方濟等。

這次歸葬,九姑和大維姑父出力最多,時在招商局任職的八表叔俞大綱,也費了不少力。

上世紀五十年代,父親對美延入上海復旦大學讀書極贊許,多次同她談過,美延畢業後最好能在滬杭一帶工作,而父親願像朱師辙(少濱)先生那樣,退休即卜居杭州養老,百年後附葬於父母兄長身旁。

身後安葬杭州祖茔,這是父親生前多年的心願。

为此我們姊妹在改革開放後,竭盡全力近二十載奔走呼籲,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求助協商,最終未能實現。

直到父母去世三十四年後,農曆五月十七日父親冥誕(2003年6月16日),父母骨灰方合葬於江西廬山植物園,終於圓了安葬父母的夙願。

我們想此處應是双親可以接受的塋地,二老雖然未能歸葬杭州祖塋,伴隨父母與兄長;但得以與他們喜愛的姪兒封懷、姪媳夢莊之墓相鄰,不致寂寞。

2003年夏天,流求赴美探望古稀之年的小濟表弟,他一生治學興趣廣泛,學術造詣頗高,除精通英、俄文外,還通曉幾種古文字,如梵文、西夏文、突厥文等,可惜此時視力已嚴重衰退。

小濟表弟將九姑在台灣病重時剪下的一縷頭髮交給流求帶回故國。

第二年,依照小濟的心意,美延攜女兒郁葱、外孫女馨元,將九姑的頭髮灰化後,埋於廬山寅恪兄嫂墓旁,相依相伴。

這年暑假,流求從南京金陵女子大學附屬中學高中畢業,匆忙趕回北平投考北方的大學,希望考取国立大學,減輕家裹負擔。

父親向來注意孩子的數學成績,她回到家後,父親關心地問:你的功課準備得如何?想考入清華大學理科,數學成績一定要好。

你數學上有不明白處,可去請教汪籤先生,他的數學極好。

當時正值暑假,汪先生没有返鄉,仍住我們家。

他總是夜裹看書,白天起得晚,美延也曾好奇地問他,何不早起唸書?

汪答:夜間讀書,越讀越静易入腦;清晨讀書,越讀越鬧難入腦。看來也有道理。

流求覺得汪先生作息時間有些奇怪,未曾向他請教過數學。

但由此可知,父親一貫賞識數學好的學生,在他看來,數學好思維邏輯性強。

流求高中就讀於比較封閉的教會學校,加上九姑監護很嚴,對北方學運等情況了解不多,母親就請劉適先生抽空爲流求講講北方政治時勢。

幾十年後劉適問流求:为什么你稱繆希相繆姐姐(劉適夫人),卻叫我劉老師,這樣生分?

流求提起考大學前聆聽他講解時政,所以稱“老師”,劉卻早已忘記這件事了。

放榜後流求如願考取國立清華大學生物系醫預組,準備讀完三年大學的醫學相關基礎課後,再投考醫科大學,她立志做醫生。

1948年12月,戰火逼近北平。

13日星期一上午,清華大學及附屬成志小學各年級的師生正在上課,流求、美延分别在自己教室裹聽課。

大約10點到11點鐘時,隆隆炮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老師宣佈停課,叫小學生們回家去别亂跑。

流求騎車回家,見母親、美延正忙着收撿幾件隨身换洗内衣,以及父親的文稿箱等。

父母告知,聽説傅作義軍隊將要在清華駐防,這裏難免有炮火,父親是盲人,不像正常人行動靈便,我們得趕快進城,到大伯母家暫避。

母親找來一輛汽車,怱忙吃點東西,汪箋原住在我們家中未離開,父親在他攙扶下上了車,並託他暫時照看幾天這個家,待時局穩定,我們就馬上回來,汪先生目送我們的車子開走。

雖然父親不久前有去南方的想法,但在這一天如此倉促地离開清華園,純屬臨時決定。

前一天12 日是星期天,流求、美延都在家,全家没有起也未作任何離開的準備,這次也只是打算去城裹大伯母家暫住幾天,所以每人只有身上穿的一套冬衣,其他衣物都没有帶。

車快到舊校門,遇上陳慶華,他正騎着自行車往我家來,於是告訴他,我們現在進城避幾天炮火。

此次,汪箋、陳慶華兩位先生看見我們離開。

當日在大伯母家過夜。

第二天,胡適伯父請鄧廣銘先生尋找我們。

鄧先生通過俞大績表姑才問到大伯母家地址,找到我們,告知国民政府由南京派飛機來接胡適等,交通部長俞大維帶口信要陳寅恪一家隨此機離開戰火中的北平。

父母與新午姑、大維姑父向來關係至为密切,相知篤深,聽聞鄧先生此話,稍做考慮後便隨鄧先生往胡適寓所,願與胡先生同機飛離。

據说飛機已降落南苑軍用機場,遂驅車至宣武門,守军不讓出城,於是仍折回胡宅。

胡伯母招待我們吃晚飯並住下,胡伯父則忙得不可開交,不是電話便是有人來找或是安排事情。

這時,流求表示不願離開北平,同學們都留校迎接解放,而且考上清華不容易,走了恐怕很難再回清華讀書,非常可惜。

母親封她说:現在是烽煙四起的緊急時刻,父親失明、母親有心臟病,美延年齡還小又瘦弱, 如果你不和我們在一起走,連個提文稿箱、攙扶父親的人都没有,何况這次是大維姑父傳話來接我們離開北平,也是親人的一番好意。

流求本來執意不走,後經母親反復劝说,覺得母親的話確是道出家中實際困難,很有道理,自己有責任替母親分憂,九姑和姑父一貫待自己如同親生,想到這些,決定和父母一起登機。

這天夜裹,父親與鄭天挺、鄧廣铭兩位伯父徹夜長談,幾乎没有睡覺。

15日上午,胡伯父、伯母與我們再往南苑機場,上了一架機艙兩側各有一排座位的飛機,我們的行李很少,僅有倉促离開清華時帶的那一點點。

同機還有一些不相識的乘客, 傍晚時分,飛機降落南京明故宫機場。

父親怱怱離平,自忖將與故都永訣,心緒萬千,有詩記此次變故:

戊子陽历12月15日於北平中南海公园勤政殿門前登車至南苑乘飛機途中作並寄親友

臨老三回值亂離,北平蘆溝橋事變、香港太平洋戰争及此次。

蔡威淚盡血猶垂。

衆生顛倒誠何説,殘命維持轉自疑。

去眼池臺成永訣,銷魂巷陌記當時。

北歸一夢原知短,如此怱怱更可悲。

我們在南京薩家灣住了一夜,當時三舅婆和表兄弟方濟、小濟已去廣州,九姑、康姑和小彭到了上海,南京家中只有大維姑父一人。

次日,搭乘京滬夜車,於第二天早上抵達上海,九姑、小彭到月台接我們,往哥倫比亞路八表叔俞大綱原来的住所下榻。

此前,八表叔全家已南遷。

先於我們暫住此處的親戚真不少:五伯父伯母和小從姐,五伯父因他任職的郵匯總局自寧遷滬,剛剛隨遷到上海;

新午姑、大維姑丈(因公務常往返滬寧兩地,不久入醫院做手術);

康姑及小彭;揚和表兄嫂,揚和時任民航飛行員,清晨需去虹橋機場上班。

大家擠在寓所裹。

天氣很冷,屋簷掛着長長的冰柱。

不時有滬上的親朋來探望父母,如蒋天樞先生;親戚聶含章伯父伯母;老朋友沈仲章先生夫婦;母親的胞弟唐家琛、外甥王爾琦等等。

我們在上海住了一個月,父親決定應嶺南大學之聘,遂南下廣州。

當時流求入國立上海醫學院借讀,後轉學入二年級,一人留在上醫讀書,未隨父母南下。

廣州解放後,流求暑假曾回家探親,1953年畢業,又繞道广州,再往重慶報到,被分配到重慶610紡織廠醫院。

1949年1月16日,父母帶着小彭、美延登上招商局海輪秋瑾號出吴淞口,海上航行三天,19日先暫泊珠江口虎门附近,海中錯落點綴着蒼翠小島,成群白色海鸥低飛鳴叫,開闊的江口與大海融爲一體。

秋瑾號最後駛入珠江口黄埔港靠岸。

温暖如春的氣候,令人忘卻三天前離開上海時的嚴寒。

嶺南大學陳序經校長派辦公室的盧華焕先生,坐學校的小輪船(那時廣州話稱“電船”)到海輪邊來接,因盧先生曾見過父親,故而相識。

與盧先生同來的陳津師傅身材高大,年輕力壯,將父親從秋瑾號背到電船上,溯江至嶺南大學北門碼頭。

一上岸,但見路旁濃绿枝葉襯托的大紅花迎风怒放,使我們幾個離别香港七年的北客驚詫不已。

再往前行,頭頂榕樹密蔭遮陽,景色猶如北方的夏天。

走到校内西南區52號,即九家村“仰光屋”樓下,安頓下來。

父親有詩賦記此行,題爲:《丙成春旅居英倫療治目疾無效取海道東歸戊子冬復由上海乘輪至廣州感賦陽曆一月十六日由滬發十九日抵穗》。

1949年1月29日,抵達廣州十天後后,於嶺南過了第一個舊暦新年,父親無限感慨賦詩紀念:

己丑元旦作時居廣州康樂九家村無端來作嶺南人,朱菊黄蕉鬭歲新。

食蛤那知今日事,買花追惜少年春。

一生心苦誰同喻,數卷書存任更貧。

獨卧荒村驚節物,可憐空負病殘身。

舊曆年剛過,九姑夫婦從上海飛往廣州,流求到機場送别。

在廣州,父親與姑父母經常見面、深談。

這是他們兄妹、表兄弟一生最後的聚會。

姑父決定离開大陸,而父親留在廣州的心意已定,兩人在穗也曾多次分析局勢,詳談各人行止、今後考慮。

那年春季姑父姑母到香港,與我們家偶爾還有聯系。

他們在美國呆了一段時間,後往臺灣,從此音訊阻隔。

父親中年後目盲體衰,尤其在逃難期間貧病交加,遇到“大難”時,新午姑、大維姑父就會主動伸出援手,盡量幫助。

这固然是由於親情,更是出於他們夫婦對中華數千年歷史文明的爱戴,認为父親的學術研究對於傳承發揚我國悠久文化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應該給予支持。

1969年10月父親在廣州去世,消息傳到臺灣,1970年3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行悼念活動,李濟所長邀請姑父參加,會上他作了感人至深的發言(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

據小濟相告,姑父在台上講述時泣不成聲,台下父親的老友也淚流满面。

我們姊妹感到,新午姑、大維姑父在大家庭同輩中,與父親最知心。

新午姑1981年10月9日病逝,大維姑父1993年7月8日亦病逝於台北。

雙親寓居嶺南二十載,這是他們生命的最後年月,父親依舊教學、撰文,直至被迫停止講課。

父親已經適應了目盲的生活和工作,不幸剛過古稀之後,又遭股骨頸骨折的厄運,目盲、體殘後他仍堅持著述,並在學術上繼續有所貢獻。

在兩老年事益高,身體愈衰的垂暮之歲,父親能做到傷殘老人難以達到的境界,母親的功勞绝不可没,尤其在晚年更爲突出。

隨着日月流逝,我們姐妹對母親的作爲,有了進一步認識和理解,對母親更加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