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之死的幽微阴暗处

我挺喜欢凯撒，他书写得好、性格也讨后世人喜欢。

不过对我来说，凯撒最值得说道的地方并不是他取得的一系列丰功伟绩，而是他的意外死亡——被暗杀。

当年有许多罗马兵被波斯俘虏充作苦役，凯撒正准备远征解救同胞却在开会期间被暗杀死亡，那些苦役最终未能生还。

可暗杀者并不是世人以为必败的波斯帝国。

也不是一直跟凯撒为敌的罗马元老派。

而是凯撒自己的亲信——凯撒派。

甚至不是个别亲信，而是一堆亲信。

一个广受军民爱戴、丰功伟绩让人敬佩的大人物，在本国首都、朝廷中枢被自己的亲信集体围杀。

这样的神奇事件，古今中外能找出几个来？

我根本想不到第二个案例。

至于什么“专家推测凯撒自知命不久矣故意安排了自己的死亡好给后人铺路”，这只能说是电影电视看多了导致智商下降，跟相信俄罗斯故意不速通乌克兰的是一类人。

凯撒实实在在就是被自己人杀了。

在他的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

在他的部下平步青云的时候。

却依然被平步青云的部下联合起来干掉了。

加强安保工作都没用，因为安保队长就是刺杀者的头目：布鲁图，凯撒的第二继承人，如果屋大维愿意继承凯撒事业则转为屋大维的监护人；

还有个布鲁图2号，母亲跟凯撒有一腿，凯撒视若亲子。

其他人就不说了，连这俩都愿意亲手杀凯撒，凯撒已必死无疑。

况且从理性出发，凯撒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会被刺：波斯是外敌，手伸不进罗马。元老派是内患，但做事算守规矩，也发誓了保证自己安全。然后城外驻军是他的人，参会的许多元老也是他的人，就连罗马广大群众也算他的人，元老派只要不发疯就不可能动手，动手了难以成功不说，成功了也会被凯撒的部下反击。

结果被自己人给杀了，预想中护卫自己的元老成了杀手，预想中的反击也没能立刻出现。

事后来看，凯撒派的刺杀者们自诩英雄诛杀了独裁国贼，就连没参与的人都宣称自己有参与，而元老派的头目西塞罗却立刻跑路，可见元老派对此事真没怎么掺和。

所以凯撒之死完全是内部人在组织扶摇直上时对领导产生极大不满而引起的血案，十几二十个人刺出23刀，其中1刀致命。

最主要的原因是凯撒失去了大义，又没能建立新的大义。

“名义”一词，很多人觉得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个借口。

就算如此，难道借口不重要吗？

上学的时候想偷懒，减肥的时候想偷吃，即使没人管得了你，不也得找个借口自己骗自己吗？

没了借口，人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么去说服别人？

何况名义并不仅仅是借口，很多人真的信，你不信别人也信，确实能对现实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具体的利益可以吸引很多个体背叛，但成功组织的核心成员集体背叛，背后必然是大义有失，否则即使叛逃了也组织不起来共同做事。

罗马是严防独裁的共和国，凯撒却不断加强个人权力。配上流言“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征服波斯”以及“波斯无尽财富和凯撒必胜”预期，这让习惯了共和制度的人本能地觉得他该死。

其次才是具体利益。

当年学美国制度时，我见过一句有趣的话：选举制度下，总统最得力的助手恰恰是他最强大的敌人。

反过来说，这位优秀助手最强大的敌人恰恰是当前总统。

常规情况下，罗马每年选举两名执政官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此时，凯撒已成为长期的独裁官，这原本是战争时期为高效办事设立的临时头衔，现在被他搞成了长期官职，后面即使安排了部下陆陆续续担任执政官，他们也将感到自己被“阉割”了，不觉得国家元首当得顺心。

时日一久，新的执政官们会越来越感到“我的官位是罗马给的不是你凯撒给的”，怨气逐渐胜于感激，刺杀的动机便随之而起。

有人说凯撒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将要成为的（皇帝），而是他已经成为的（终身独裁官）。

假设凯撒真当上了皇帝，让部下们公侯万代而不仅仅当个一年期的阉割执政官，他被自己人刺杀的概率或许能下降。

当然，被外人刺杀的概率便提高了。

不过他本来被外人刺杀的概率就不低，动辄神化自己、收拾元老，刺激广大贵族神经的事一点没少干，债多了不愁。

没能在各个方面平衡好内部利益，这是凯撒的失策。

第三个问题，我估计罗马的教育工作依然不够到位，凯撒作为著名的平民派领袖，没能从平民中提拔出足够多的人才。

出身名门又于国有功的部下，他们内心真会觉得自己是凯撒的部下吗？

我绝对算得上知恩图报，帮过我的人我会很想帮他，但我从不觉得自己遇见过什么贵人，反正有你没你我都一样能发财。

巧了，那些名门贵族更是这么想的——我官位是罗马给的，不是你凯撒给的。

后世君主频繁提拔平民来对抗权贵，建立新势力对抗旧势力，这点没怎么从凯撒身上体现出来。

如果凯撒身边的平民高层多些，他被自己人刺杀的概率也会下降（不过往上爬的难度可能会提升）。

有趣的是，美剧《罗马》里，凯撒提拔了平民勇士进元老院护卫自己，逼得暗杀者不得不加大工作量，提前用老婆出轨的消息把勇士骗走，这才顺利完成了刺杀。

第四个问题，凯撒太宽宏了。

列宁曾说斯大林太软了，后世便有人宣称正是斯大林心软才把局势搞到不得不大清洗的地步。

斯大林软不软我不知道，但凯撒是真的宽宏大量，放过了一堆够格为国效力的仇敌。

杀人虽然可能导致更多的仇敌，但也可能导致仇敌数量减少或仇敌力量分散，纯看执行得好不好。

凯撒基本不追究仇敌，可仇敌未必会忘掉输给他的屈辱，这举动的得失我难以评判。

第五个问题是凯撒太嚣张了。

对战败的敌人他挺宽容，可平时做事那是嚣张得很，装都不装一下，是个人都知道你想干嘛，死于共和派之手算不上稀奇。

两个布鲁图的动机可能比常人多些：罗马曾被暴君统治过，一位布鲁图揭竿而起驱逐暴君，建立了罗马共和国。这两位布鲁图不管是否跟当年那位布鲁图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反正名号相同，自然会被自己和外人一起架在火上烤——新的独裁暴君已经出现，共和体制岌岌可危，你不动手还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于是凯撒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说实话，我更能接受他死在元老派的手上。

不过凯撒的一生毕竟辉煌，死后也顺利延续了下去：罗马人没把刺杀者们视作英雄，老兵们也坚定支持凯撒继承人屋大维，居然硬是让一个体弱多病、不谙兵事的孩子成功崛起，然后吸取凯撒教训，以蜿蜒曲折的方式实现了凯撒意图，把贵族共和的罗马带进了元首独裁的时代。

这里我也好奇，凯撒选屋大维当继承人是因为他眼光好到能从小孩身上看出政治天赋吗？可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看不出身边人已有了二心呢？

神君凯撒毕竟也只是个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