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够了,每天都在做服从性测试

发布时间:2025-07-28 22:12  浏览量:1

《留校联盟》

如今在一些书店的成功学主题书架上,经常能看到教你如何成为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书。马基雅维利主义是什么意思?它和成功学有什么关系?而马基雅维利又是谁?

生活在16世纪的意大利人马基雅维利,是当代政治学之父。

“成功学”其实是一个有误导性的标签。在今天的文章里,政治哲学学者、《独树不成林》主播仲树将从马基雅维利的两本政治学著作入手,梳理他的理念。

为什么马基雅维利之前的政治学被视为古代政治学或是古典政治学?分水岭究竟在哪里?

理解这个问题后,我们可以进入一个更深刻的问题:一个国家领导人应该如何统治民众,巩固政权?马基雅维利会给出怎样的统治建议?

但这个问题也有另一面。作为处于下位的普通人,如何在一个体系内,察觉到统治手段和服从性测试?

马基雅维利写过两本关于政治学的论著,一本叫《君主论》,另外一本叫《李维论》。

基本上,大部分人只读过前面那本书,除了学者,没人想读后面那本书。《李维论》在我心中,是现代政治学最难懂的一本书。当然,这不代表《君主论》就是一本简单的书。

《君主论》看起来简单,是因为我认为马基雅维利故意使用了一些爆炸性的语言,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用一些极端的言论来诱导读者得出结论:“哇哦,原来这个就是马基雅维利对于君主和老百姓的理解!”

但是接下来,我会试图梳理那些看似简单的言论背后的深度在哪里。

《君主论·李维史论》

关于马基雅维利的理念,99%的人会讨论的书是《君主论》。现在社会上,我们会说某人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或我信奉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sm)。但所谓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也是只基于《君主论》得出的对于马基雅维利的概念。

如果你被叫做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意思是说,你不在乎道德。你不在乎道德上的桎梏,道德上的限制,原则问题在政治问题上不存在。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里对于未来君主的建议就是,你可以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你可以摒弃道德。在马基雅维利之前,没有政治学家说出如此伤风骇俗的话。

如果你只读《君主论》,不读《李维论》,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信奉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教你搞政治的人,就应该成为一个摒弃道德的人;一个在现实社会里想获得政治成功的人,必须不在乎原则问题,因为原则问题是虚无缥缈的。

只有放弃了原则问题,才可能不顾一切地、杀伐果断地获得想要的世俗上的成功,走上权力巅峰。

但是,这个观念真的代表了马基雅维利本人的观念吗?如果马基雅维利本人的观念全都来自《君主论》,那么为什么持有这个观念的人又能写出《李维论》?

在《李维论》中,马基雅维利的核心观念看似完全相反。他并不维护一个杀伐果断的、抛弃道德的君主,一个独裁君主,他维护的是拥护自由的共和主义,罗马共和主义。

为什么一个试图教育现代君王摒弃道德、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作者,转手又写了一本看似在维护完全相反的共和主义政治观念的《李维论》?也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马基雅维利本人并不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李维是一个公元前50年左右的古罗马历史学家,写了非常著名的《罗马史》。1500年之后的马基雅维利写了一本评论《罗马史》的书,叫《李维论》。

这本书的全名是《论李维写的的前十卷》,他写的是自己对于《罗马史》的心得与诠释。马基雅维利写的第二本书《李维论》不光在内容上和《君主论》完全不一样,形式跟《君主论》也不一样。

《君主论》在16世纪像一个炸弹一样横空出世,看似不遵从任何传统。打开《君主论》,不需要对意大利、基督教、柏拉图拥有任何传统的理解,不需要对于历史有任何理解,不需要对于当时的意大利政体有任何理解,只要拿起来,你就可以读。

这本书的形式,已经是我们现代老百姓习惯的现代政治书的形式,比如亚当·斯密写的《国富论》、波伏娃写的《第二性》、卢梭写的《社会契约论》。

《绿皮书》

马克思有一句著名的对于哲学的理解。他说,过去的哲学家们主要关注对于世界的解释和理解,而真正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改造世界,如何应对现实问题,推动社会变革。

这句话就是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在16世纪开始的。

在马基雅维利之前的政治哲学家,他们的作品不试图改造世界,在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之后,现代政治开始试图改造世界。说出这句话的19世纪的马克思,只不过是整个现代政治传统的小徒孙。

马克思很崇拜的亚当·斯密写的《国富论》,试图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一个自由贸易的资本主义社会;亚当·斯密的好朋友卢梭写的《社会契约论》,试图把这个社会改造成一个遵守社会契约的社会。

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从《君主论》之后,我们拿起现代政治哲学家写的论述时,不再有一种强烈的“我在评论一个传统、在延绵一个传统”的目的,我们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想法——我要通过这本书对于世界的论述,带来一个崭新的、具有改革性的新思想,我们要把这个新思想强加到现有社会上。

《君主论》

但是话说回来,马基雅维利的复杂性在哪里呢?马基雅维利是第一个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政治学家,人们叫他“现代政治学之父”。

与开创了当代政治的《君主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维论》是一本传承历史的书。它的反思规规矩矩,符合当时马基雅维利所在的时代的古代政治学评论。

马基雅维利既是一个今人,也是一个古人。他是一个开创了现代性的古人。这是马基雅维利最有意思的地方。

古代思想家和现代思想家最大的区分就在于,对于传统的态度是继承还是颠覆。

用中国的历史来解释这种古今之别,我们可能会感受得更清楚。古人在思考的时候,预设的是我要继承现有的传统,并且在这个传统里试图用自己的思想对它进行评述和反思,在继承的前提上再进行自己的创新。

我们去看看儒学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两次最重要的创新。

南宋朱熹的理学确立了身后数百年儒学的面貌,明代王阳明的心学批评朱熹的理学过分注重文字细节。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与朱熹主张大相径庭。这两个人、这两派儒学一直斗到晚清儒家秩序的解体。

到了晚清的中国,终于开始进入现代社会的时候,那时的思想家写出来的书是什么样的?康有为的《大同书》、章太炎的“尊子贬孔”,他们不再反思继承传统,他们不需要去讨论我们跟传统的关系是什么。

我们跟传统的关系非常简单,是我们要颠覆传统、拒绝传统。这是一种在古代思想史上完全不存在的可能性。在西方古代史上不存在,在中国古代史上也不存在。

说回马基雅维利,他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在西方思想史上开创了颠覆性的现代政治传统,另一方面又写了一本看似循规蹈矩的书。

在《君主论》里,马基雅维利教导君主说,我们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来利用人民,因为他们人多,我们要通过诱惑人民、联合人民、团结人民的力量来巩固政权。

如何让政府、让君王、让国家领导人的权力最大化?他建议君王用尽一切方式,去团结人民,获得人民的爱;在人民表现不好的时候,也可以用尽一切方式,去惩罚威慑人民,换来恐惧。通过人民的爱和恐惧,达到政治目的。

这是现代政治的开始,而马基雅维利也确实成功了。

《沙丘2》

我们去看看现代各个政府里国家领导人的力量,领导人的权力大到古代君王无法想象。这股力量不光代表着,“我让你死你就得死”,这股力量延续到了人民的思想里。人们不光在暴力上能被镇压从而守法,在思想上还会觉得这个政权是对的,它代表的价值就是正确的价值。

平等就是好的,而维持平等唯一的方式,就是去拥护现有政权的正当性。现代政府在思想上对于老百姓的控制要远高于古代政府在思想上对于老百姓的控制。这是马基雅维利的成功。

但是在《李维论》,这本相对传统、更符合古代政治学的书里,他赞扬的却是另一种更自由、更温和的共和主义政体,他赞扬古罗马共和国。因为古罗马共和国把权力和自由赋予了它的人民,扩大了平民的等级,让人民能够拥有更多真正的权力。

当然,马基雅维利并非一味地赞成李维,他在《李维论》里表扬古罗马共和政体,他说古罗马这个共和政体要比其他的政体好,比斯巴达好和威尼斯好。在很多细节上,他会通过阐述自己跟李维意见不同的地方,来隐晦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这种写法是一个古代思想家的写法?我们再回味朱熹理学和王阳明心学。当他们提出儒家新学派的时候,他们不是拒绝儒学,而是站在儒学基础上说,这个想法才是真正的对于孔子的传承,同时这个传承在当时的背景下也是一种创新。

这意味着我们要去理解古代的治国政治思想,必须要去理解它的源头和传统,以及理解它所继承的传统是什么,然后我们才可以理解,它继承的这个传统如何对此引发了创新。

这种古今区别也是现代学说可以如此快速传播的原因,因为它不需要读者拥有很多学术素养和时间。

试想一下,要成为朱熹理学的拥护者,首先需要理解孔子,然后要在理解朱熹理学对儒学的创新的基础上,再去理解朱熹的创新为什么有道理,为什么更接近真相。这个过程起码要花费十年八年。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很明确地说,我拒绝古代政治,古代政治学家都有病,他们提出的政治理念、政治评论,他们的反思,对于政权应该是什么样的思考都不行。马基雅维利认为,他们都太不着调了。

古代政治学家对于政体的思考,都建立在“想象中的政体”(imaginary principalities)上。这些古代政治讨论的政体过于理想主义,难以实现。

所以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第15章中说,我拒绝他们。《君主论》第15章很短,就在一页纸的功夫内,马基雅维利开启了现代政治学。

马基雅维利大手一挥说,想象中的政体无法给世界带来真实的改变,所以现代政治学由我马基雅维利来开启,我拒绝他们这两个想象中的政体,左手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右手是奥古斯丁的基督教上帝之城。它们代表了古代政治学最权威的思想,一个是古希腊政治,一个是中世纪基督教政治。

他的目的是写一些有用的东西,而理想国和上帝之城,是不切实际的。既然他们知道这不可能,再拼命反思这些政体没有用。从此以后,现代政治学变成了一门要改造世界的学科。

《沙丘2》

马基雅维利开启现代政治学的过程中,还重新定义了真理(truth)。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第15章里写道,因为我的目的是要写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以我认为直接写出事情的实际真相,比写出想象中的真相更合适。

实际真相(effectual truth)是一个关键概念。“真相”在马基雅维利写出了《君主论》之后,变成了“实际真相”。意思是,只有在现实社会中能带来实际改变和效果的真相,才能被叫做真相。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马基雅维利摒弃了道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道德、形而上学、天堂地狱、人性准则、魑魅魍魉——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没办法造成实际效应的想法,从马基雅维利写出这句话之后,在政治学意义上就不算真相了。祛魅的过程,从这句话开始。整个现代化的过程,就是祛魅的过程。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学国际关系的人喜欢说马基雅维利是现实主义的开创人。

现实主义无非是说,在国与国的关系上,只考虑国家之间的军事能造成什么伤害。要考虑的是利益和暴力,我们不再考虑道德、人性,这些不是实际真相。

康有为、章太炎在晚清时期对孔子进行了批评,是因为他们认为,儒学是想象中的政体,儒学无法改变世界,所以它揭露的不是真相。

我个人认为,中国在20世纪经历的所有动荡,晚清的康有为、章太炎就已经尽数预兆。而在中国短短100年之内发生的现代化过程,是马基雅维利在16世纪的意大利开启现代政治的一个极度加速。

极度加速带来问题。我们没办法像西方那样,用那么长的时间去慢慢发展出一个现代传统。

我们没有经历很多战争、政权之间的更新迭代、旧文明逐渐被新文明替代,而培养出一些建立在现代基础上的习惯,比如“自治”,比如现代的习俗,比如对封建迷信的瓦解。

现在我们可以试着讨论一个更深入的问题:君王或者说一个国家领导人,该如何通过处理他与人民和精英的关系,来巩固自己政权的稳定性?

马基雅维利把一个国家里的人分为两种——The people and the great,人民和精英。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他说的“精英”是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的封建贵族。但我认为他说的这两个概念,到现代社会仍然存在。

每一个社会,不管它有没有废除贵族制,是不是真的君主社会,总有一些非常有权势、有能力的精英。这些精英手握的资源和普通人民群众是无法比拟的。

在《君主论》第9章,他对君主提出了一个核心建议:一个现代国家领导人,一个现代君王,应该把自己的国家建立在人民的拥护之上。

这句话在16世纪的马基雅维利嘴里说出来,是具有炸裂性的。因为这个理念在当时完全违背古代政治常识。

古代政治的常识是,人民不能成为政权的基础,因为人民低贱懒惰,而且他们要忙着养家糊口。所以你若是一个古代的国家领导人,必须把自己的政权巩固在精英的支持上,才可以稳定。

你必须试图获得那些拥有兵权、拥有闲暇时间的精英,拥有钱、拥有行政能力的贵族对你的拥护。这是马基雅维利出现之前古代政治的智慧。

《君主论》第9章很短,马基雅维利也提到了当时绝大多数人都信奉的这个政治智慧。他说,在我之前的这些古代政治家,他们鄙视人民,他们认为那些想要依靠人民的国家领导人,就像在依靠一滩烂泥。

他们认为像烂泥一样朴素和低贱的人民,没有凝聚力,没有政治行动力,没有军权,没有金钱,除了赚钱养家糊口之外,没有时间去支持一个国家领导人。因此在马基雅维利之前的所有政治学家都建议当时的欧洲君主要寻求精英的支持。

《沙丘2》

马基雅维利是如何反驳这个观点的呢?

在《君主论》第9章,马基雅维利说,人民的基数大,精英的基数小;人民的基数虽然大,但是他们需求少,野心小,精英的基数虽然小,但是他们需求多,野心大。

因此作为一个君主,比起满足精英,满足老百姓要简单得多。让人们全心全意地服从你,除了满足他们,另一个方式是震慑。满足他们可以带来爱戴,威震他们可以带来恐惧。爱戴和恐惧是让别人服从你的两种最有效的方式。

马基雅维利跟现代国家领导人说,精英很难被满足,而老百姓更容易爱戴你。同时,威震老百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是威震精英却难得多。《君主论》第7章,马基雅维利举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威震老百姓的案例。

他说在当时的意大利,有一个红衣大主教叫Cesare Borgia,此人征服了罗马尼亚后,发现那里山穷水尽都是刁民,不服从管制。于是红衣主教选择使用恐惧的方式来获得老百姓的爱戴。

他给该地区指派了一个残暴的总督,Ramiro d’Orco。总督在当地用尽一切血腥的手段,平定该地区的刁民,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但是总督完成了一系列的暴力控制之后,也遭到当地人民的仇恨。于是在平定当地刁民之后,红衣主教把总督切成两半,放在当地市中心给人民观摩。

这一系列操作驯服了当地的刁民,巩固了红衣主教的统治,让他的政权变得非常稳固。人民面对广场上被切成两半的总督的尸体,感到威慑和满足。

人民渴望平等。但当对于平等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时,在被暴力压迫时,会转变成对残暴的渴望。尤其是君王对精英大人物的残暴,会巩固人民对君王的支持,让人民站在君王那边。

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其他部分说道,如何使这个国家的精英大人物感到威慑和满足?没有办法,很难。

作为一个领导者,你可以轻松地用刚刚这些政治手段让老百姓对你既爱戴,又恐惧。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君主论》中说,稳定的现代政权一定要建立在人民的基础上。

如果我们只读《君主论》,会得出这个结论:马基雅维利认为最稳固的现代政府,是一个拥有着强大人民基础的专制政府。

但是再读《李维论》,又会得出另一个看法。在《李维论》里,马基雅维利好像在搞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因为整本《李维论》都在维护罗马共和国,认为罗马共和国才是最好的政体。但是这个“最好”是跟谁比较而来的呢?

他把相对现代的罗马共和国,跟相对古代的、封闭传统的斯巴达、威尼斯共和国相比,说罗马共和国更好、更稳固。但是罗马共和国当时的稳固性,和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说的专制政府的稳固性,完全不同。

罗马共和国的稳固性体现在,它是一个人民拥有很多权力和自由的政体。

《沙丘2》

马基雅维利说,罗马民主共和国有着扩张的野心,和成为世界警察的野心。罗马共和国能给老百姓这么多自由和权利,是因为罗马共和国当时不断在欧洲其他国家传输他们的价值观。而且罗马共和国跟当时的斯巴达、威尼斯这种贵族共和国的区别在于,它是一个移民国家。

因为它是一个移民国家,所以它在不断扩张。它必须把权力最大限度地从贵族手中让渡到人民手中,必须把这个国家的价值观当成一个普世的价值观,不断地强加到邻国人身上。这是罗马民主共和国稳定性的来源。

如果把《君主论》和《李维论》放在一起读,会发现马基雅维利早在16世纪,就已经预测到两种最稳固、最强大的现代政权的可能性。

第一,是建立在广泛的人民群众拥护之上的专制国家;第二,是一个不断扩张并且拥有侵略性的,充满活力的民主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