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夫君有了外室后,我坐在院中抽了一夜的水烟

发布时间:2025-08-28 12:16  浏览量:7

第1章

夫君有了外室后,我坐在院中抽了一夜的水烟。

第二天我便诓着他签下了和离书,决定回我的黑风寨,继续当我的大当家。

待我将和离书与婚书一同拿到官府盖官印时,知县大人却不可思议凝着我:“娘子,你这婚书是伪制,何谈和离?”

……

“知县大人可仔细看过了?我与夫君是三书六礼,确实过了官府文书的!”

我从婚书里抬起头,语气焦急。

知县大人当即冲我黑了脸。

“大胆!裴言昭乃是当朝淮阳王,他与王妃赵玉如情深意笃,难道疯了不成,要跟你一介蠢妇伪制婚书?”

淮阳王?他不是金吾卫统领吗?

我大脑嗡地一声,眼眶瞬间发酸。

玉如这名字……他与我行房事时也曾叫过的。

我当时追问,他却说:“清眠裸身如玉,我唤你一声玉如,是闺房趣名。”

后来,每每行房事,他都唤我玉如。

从知县府出来,我心中涌上一阵悲凉。

昨日撞见他与外室在酒楼厮磨时,我已是心神俱灭。

他那句:“王妃无需忧心,那酒家女粗鄙不堪,我腻了后,几两银打发了便是。”

更是让我彻夜未眠。

想了整整一夜后,我终于接受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裴言昭既心中有了别人,我也不愿再磋磨。

可现在却得知我才是那外室,难怪叫那女子为王妃!

他的身份是假,与我成婚是假,那对我的感情呢?也会是假的吗?

想着,我便提腿来到了淮阳王府外。

刚到王府门口,便看见一身锦衣华服裴言昭抱着一穿着华贵的女子下轿。

那女子我认出就是赵玉如,她撅着嘴,在跟他耍小性。

“裴言昭,我赵玉如从不稀罕做你的王妃!若你做不到此生只我一人,我便要你上黄泉下碧落都再寻不到我!”

裴言昭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将赵玉如摁进怀中:“玉如,你莫要胡说,什么黄泉碧落,晦气至极。”

“当初是你说身子不爽利,心疼本王正值壮年,让本王找个泻火的纾解,如今怎么又吃上那酒家女的醋了?”

“本王只她当做泻火工具,从未动过真心。”

赵玉如还想发难,余光却瞥见了暗处的我。

四目相对,她勾紧裴言昭脖子,清凌凌地笑:“既是如此,王爷便处死了那女子吧。死法我都给你想好了,匪徒劫杀可好?”

裴言昭怔了瞬,也只是怔了瞬,便道。

“都依王妃的。”

我站在不远处,只觉得心底好像被烫了个大洞。

“从未动过真心,只是泻火……”

我忽然冷笑一声。

想起我初下黑风寨时,和兄弟们立下豪言,要拐个书生回去当压寨夫君。

下山后,我一眼就相中了城门口巡逻的裴言昭。

他说:“我家世清贫,若姑娘愿意,我愿将全部身家交给你,只求明媒正娶。”

当时我心想,这么好的傻小子,竟让我捡漏了。

婚后他待我极好,教我读书写字,为我洗衣做饭。

他说他心怀天下,当金吾卫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定要考取功名,给我挣个诰命。

这下,倒让我不忍心将他拐回山寨了。

这一不忍,就陪了他三年。

可这三年,皆是错付了。

赵玉如进府后,我就见裴言昭见召来心腹,下了一道令。

“十日后,制造一场匪徒劫杀,找个女囚换上柳清眠的衣服,做一场假死给玉如看。万万不可让玉如发现端倪!柳清眠那边也瞒严实一点。”

冬日冷寂,寒风料峭。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裴言昭是既要温柔体贴的名门贵女赵玉如,也要率性天真的我。

可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我出自女子当家的黑风寨,恪守的祖训是——

凡三类男子不可要:不尊女子者,多情寡义者,还有皇亲贵胄。

而他裴言昭样样都沾!

于是,我当即转身给二当家飞鸽传书——

【十日内,捏一具我的尸身备用。】

他想要瞒天过海享齐人之福,那我偏要让我柳清眠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第2章

黑风寨离盛阳城不算远。

两个时辰后,我便收到了二当家的回信。

【已安排妥当!大当家的莫要痴迷男色,等你回来吃肉饮酒!】

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心中的石头却也落了地。

待我回到小院后。

柳枝荡漾,莲香四溢。

裴言昭已经换下了锦衣,穿上了青衫,在只能容下一人的灶房里为我熬莲子羹。

见我回来,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朝我笑:“阿眠你回来了!这莲子我可摘了整整一夜,现在熬给你吃最是新鲜!”

“对了,你爱看的话本子也更新了,今天发了俸银我便买了回来,其余的银子都放在了桌上。”

石桌上放着一荷包沉甸甸的银子,和《浮如传》的第十二话。

邻居王大嫂子常跟我说,人要知足。

这肯为女子洗手做羹汤,如此体贴入微的夫君世间难寻哩。

抬眸,我看到了裴言昭双眼钉着的乌青,手臂上还有为我学做饭时一道又一道的烫伤。

我目光一顿,再往下却见裴言昭脖子上那道淡淡的吻痕。

冷水兜头,那是赵玉如咬的。

移开视线,我哽舌道:“那话本我不爱看了。”

裴言昭满脸讶异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阿眠前夜还追着我聊这话本子如何好看,怎么突然就不爱看了?”

“因为那书中男主是个负心郎,他负了卿卿!”

卿卿是书中女主的名字。

她跟我一样,活在男人的谎言和欺骗中,可她无力逃脱,到最后只能悲惨地死去。

但我跟她不一样,我有退路,有黑风寨。

他微微一愣:“那便不看了,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说罢,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阿眠,来尝尝我刚熬好的莲子羹。”

莲子羹的热气腾腾晕在他的长睫上,眼底跃动着细碎的光,灼灼落在我身上。

我嗓子有些发紧,问:“裴言昭,你可否曾有事瞒我?”

裴言昭,看在你曾为我徒手挡剑的份上,看在你曾为我杀过辱我者的份上,看在我摔下悬崖时你以身相护的份上。

我还是想问你一次,你是否曾有苦衷。

但裴言昭眸光微滞,喉间滚动:“我……”

就在这时,小院木门被叩得乍然作响。

“裴大哥,有紧急公务呢,赶紧随我去!”

裴言昭转身拿了佩剑,朝我讪讪道:“阿眠,你是看话本子入了迷才会胡思乱想,我负谁都不会负你,更不会有事瞒你。”

“公府有事,我先去处理。”

他匆匆走了。

我的眼泪不值钱地涌上来,转过身,飞快抹掉。

然后端起他做的莲子羹喂了朝我摇尾的百岁。

它是只白毛小狗,性情温顺,是我被确诊难孕时裴言昭送我的,陪在我身边两年了。

它舔了舔我的手腕,呜咽呜咽地好像在劝我别难过。

狗尚且通人性,可裴言昭却不会。

我揉了揉百岁,哑声道:“百岁放心,我不难过。我柳清眠爱能奋不顾身,放下亦能毫不眷念。”

话罢,我转身进了卧房,打开妆匣,把裴言昭这些年送的首饰一一铺开。

他是淮阳王,这些东西想来不是我从前以为的便宜货。

说不定都是些好东西,我要拿去换成现银。

首饰盒子分明是那样轻,抱在怀里却沉甸甸的,压得我难以喘息。

我抱着妆匣子边走边想,到时要给老二老三娶个媳妇,还要给黑风寨的女子们做身好看的衣裳,余下的银两便给兄弟们买酒喝。

来到珠宝铺,店小二带着我来到二楼阁间估价。

刚落下座,便见两队带刀侍卫整齐站在店铺门口。

本该要去出要紧公务的裴言昭,现在已换了一身行头,陪着赵玉如来挑簪子了。

第3章

裴言昭曾跟我说爱撒谎的人,会被辜负真心。

自此我就再没说过谎,一个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说谎的是他,被辜负真心的人是我。

贵客盈门,肥掌柜满脸堆笑,变着法的在阿谀奉承赵玉如。

“王妃头上这支血玉簪真好看,我这偌大的珠宝铺都没这种好成色的簪子,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啊?”

赵玉如笑笑,深情款款看向裴言昭:“这是王爷亲自打造的,磨得满手的血泡,不知打废了多少支才留下这一支成色最好的呢。”

只一支?

我向手里的血玉簪,那我这支算什么?

新婚之日,他无比郑重将血玉簪戴在我的发髻上,望向我时眼底的炽热几乎能将这块寒玉融化。

那时,他说:“阿眠,这玉与我心血交融,我此生定不负你。”

楼下,赵玉如发髻上的血玉簪轻晃,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深情:“王妃是我此生挚爱,只要你喜欢我愿再为你打磨。”

我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去看,我最不爱看酸溜溜的文戏了。

却听赵玉如故意拈酸道:“王爷还是留着心力继续为柳娘子打磨吧,那玉簪我可在你那柳娘子头上也见过。”

下一瞬,裴言昭的话如针般扎在我胸口——

“她那支算哪门子的血玉簪,不过是我用猪血浸的罢了。”

猪血浸的这四个字紧紧绞在我心口,痛得我几乎直不起身子来。

店小二见我久久沉默,叩了叩桌子:“娘子,你这血玉簪还卖不卖?”

我将那血玉簪攥在手心里,只觉烫手,好像烫出血泡一样疼。

猪血浸的怎么卖?

我强扯了扯嘴角:“抱歉,我先不卖了。”

我坐在阁楼上忍着,看着,看裴言昭给赵玉如试簪,买簪。

终于等到他走,我跺了跺发麻的双腿,起身下楼去。

珠宝铺门口,正好瞧见裴言昭拿下脚蹬扶赵玉如上马车。

我看着那脚蹬有些眼熟。

定睛一看,包那脚蹬上的棉布,是裴言昭曾不停央着我亲手缝给他的喜棉。

我没想到裴言昭要这喜棉竟是给赵玉如当裹脚布。

若是知道,我肯定不会熬着眼,把我这双只会拿枪甩鞭的手扎得都是血窟窿。

心中悲凉翻涌,痛意无处纾解。

我回到小院后,耍起长鞭。

长鞭甩向垂柳,哼哧哼哧的声音,像是谁在痛苦悲鸣。

我将它当成是裴言昭,一鞭又一鞭甩下去。

突然就听得一道闷声响起,裴言昭推门而入,不小心挨了我一鞭。

他的左臂已经皮开肉绽,可他没喊痛,第一时间朝我跑来,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

“阿眠有没有伤到手?手心痛不痛?”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快漫出来的关心,嗓子哽得发疼。

在黑风寨的那些年,我曾被有毒的利箭贯穿过肩,也曾中过噬心毒,是体会过很多很多痛的。

可最痛,还是莫过于裴言昭的故意欺瞒。

“我无碍。”我缓缓抽出手来,仰头把泪意逼回去:“倒是让你白挨了一鞭,我去给你拿药来。”

树下石桌前,我垂眸为他上药。

裴言昭却忽然握住我的手,故作神秘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糖糕。

“阿眠,这糖糕在盛阳可盛行着呢。这还是我托我同僚陈明生排队一夜才买来的,你尝尝。”

陈明生?

我心陡然一颤。

那个曾想辱我清白的狂徒,不是被裴言昭一箭穿心死了吗?

何时又成他同僚了?

第4章

我问:“怎从未听你提起过这同僚?”

裴言昭眸里一片坦诚:“是得了贵人青眼,新拔擢上来的。”

我沉默,许是我想多了。

裴言昭捻起一块糖糕,送进我嘴里。

糖糕的绵甜在舌尖化开,却在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夜风忽起,卷着枯叶在我俩脚边打转。

裴言昭拉起我的手往屋里走:“夜里风凉,咱们回屋吧。”

裴言昭吹灭了烛火,托住我的腰往榻上去。

檀香勾欲,似有隆处抵在我的双腿间,他欺身压了下来,灼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

“阿眠……”

他沉沉地唤我的名字,如砂砾般的手掌探进我的肚兜,一寸寸往下。

我面无表情摁住他往下的手。

“夫君受了伤,还是改日吧,免得牵扯到伤口。”

他喉结急促滚动着,炽热的目光像是要将我融进骨血里。

“小伤而已……”

低哑的嗓音未落,灼热的唇已碾上我颈间雪肤,带着近乎疼痛的占有欲深深吮吻。

我拧眉将他推开,他猝不及防撞上雕花榻栏。

半敞的衣襟倏然滑落。

我瞧见,他胸口一片洇湿的暗红血迹。

更骇人的是,染血肌肤上竟然刺着两字——玉如。

我心头猛地一颤。

裴言昭居然将赵玉如的名字刻进血肉里。

刺青向来是流放罪人的烙印,他贵为皇室血脉,金尊玉贵,怎甘自甘折辱至此。

裴言昭神色未变,扯了扯衣襟,在榻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覆住住我的手背。

“阿眠,土匪残暴,我成日剿匪,说不定哪日就遭了报复,若真有那日,至少这刺青能让人知道,该把我的尸身送回谁的手里。”

幽冷月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

“二来,我听西域人说,把心上人的名字刻进心口,来世就能凭着印记再次找到她。”

他忽然低笑一声。

“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说这话时,他眸子亮得惊人。

若是从前的我,不知‘玉如’二字含义,定会为他感动一番。

可此刻,我只觉得这‘玉如’二字像把淬毒的匕又首,直往我心窝里捅。

裴言昭,你到底是有多爱那赵玉如,才会连这般荒谬可笑的传言也信。

“裴言昭,你读的圣贤书都喂了野狗吗?”我冷下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在胸口刺青?”

见我沉着脸斥责。

裴言昭忽然‘噗通’跪下,青玉地板撞得闷响。

他仰着脸,用那双惯以深情的桃花眼对着我卖可怜。

“好阿眠你消消气,你一拧眉,比剜为夫的心还要疼,我认罚便是。”

在这个男子膝下有黄金的世道,他跪得太熟练,熟练得让我心头发颤——

就是这般作态,哄得我做了三年痴梦。

从前他跪不足半刻,我就会忍不住去扶。

可这次,整整一夜我都未让他起身,他也一声不吭跪了整整一夜。

他该跪的。

跪他欺我真心,跪他负我真情。

……

次日一早,裴言昭做好了早膳放在桌上。

碗下压着他留的字条:“阿眠别气坏了身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莲子羹,盼吾妻消消气!莫叫为夫心疼!”

我自嘲一笑,端起那碗还冒热气的莲子羹,倒进了鸡笼。

腹中空空,我出了门,走在去邻居家包子铺的路上。

可刚走到街口,突然蹿出一小孩,猛地冲我脸上洒了一把粉。

药粉扑鼻,我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

接着挨了一记闷棍,大麻袋从头顶罩下,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5章

再醒来时,我被束手束脚塞在麻袋里。

头疼欲裂,昏昏沉沉就听见赵玉如和裴言昭的谈话声。

“王爷,我把你的外室绑来,你该不会心疼吧?”

“心疼?”裴言昭淬了毒的话猛地扎进我心口:“区区外室,容器而已,心疼谈何而来?”

“当真不心疼?”赵玉如舒爽地笑开了:“那为何我之前让那李明生去羞辱柳清眠,你却授意让他败于柳清眠手下?”

“王爷撒谎!”赵玉如的笑声骤敛。

沉默片刻,裴言昭的解释低沉响起:“本王也不知何故,那日我都买好棺材准备给柳清眠收尸,却在赶到时,看到李明生竟失足倒地。”

“眼看她要喊人,我才假意将他一箭射杀。”

好一个假意射杀。

我不禁在心内冷笑,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

为了让裴言昭英雄救美,我隐藏武力,故意让李明生扇了一巴掌!

赵玉如的冷声突然拉回我的思绪。

我透过麻袋缝隙,看见她把鞭子递到裴言昭手上:“王爷若想证明,那昨日她怎么打你的,你便怎么打回去!”

裴言昭接过鞭子,狠狠朝麻袋里的我甩来。

这鞭子打下来,我痛到失声。

不等反应,又一鞭打了下来,我猛地咬紧了口中的破布。

裴言昭,这一鞭算还了你的悬崖相救之恩。

第三鞭落下,鞭剜肉落,我痛到闭眼瑟缩。

这一鞭算斩断你我要恩爱白首的承诺。

“……”

整整十鞭打下来,我感觉已是魂不附体。

“她打我一鞭,我还她十鞭,王妃,我如此证明你可消气了罢。”

我闻言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我家小院。

邻居阿嫂在我身旁守着,见我醒来又惊喜又心疼。

“柳娘子,昏了一天一夜,你总算醒了!”

“你是得罪了哪家的权贵,对你下如此重手后,扔到街角,若非昨日我们包子铺收摊早,你这条命都恐怕保不住了。”

我张了张干涸开裂的嘴角,艰涩从喉间挤出一句多谢来。

“多谢阿嫂。”

阿嫂心软,绞着帕子劝我。

“柳娘子,你既唤我一声阿嫂,那我再多嘴一句。你那夫君平日看着心疼你,可这一真出事了,一天一夜不见人影。”

“这般畏头畏首的夫君,不要也罢。”

“阿嫂说得对。”我笑得惨白:“这样的夫君我不打算要了。”

话音落下,门口传来裴言昭惶惶的震惊声。

“阿眠你不要什么了?”

卧房门口,裴言昭一身金吾卫的官服,风尘仆仆,像是刚出了任务回来。

阿嫂见状忙借口家里有事先走了。

裴言昭仓皇走近我,看着我满身的伤,声音发抖:“阿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何人所伤?!”

我忍着痛,从他身上移开眼。

“算了。”

这鞭伤算了,我和你也算了。

见我执拗不肯说,他也没再追问,小心翼翼从袖筒里掏出一只紫金色的药瓶。

“这是朝廷发给我的特效药,可止痛疗伤,阿眠,你吃了就不会痛了。”

那紫金色的瓶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西域的贡药。

皇室成员每人也就只能分得一颗。

裴言昭手里的这颗,应该也是淮阳王府唯一仅有的一颗。

他送到我嘴边,求着我服下。

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要情爱之后,我肯定要更加疼惜我自己。

服过药后,我沉沉睡着了。

不知裴言昭是何时走的,也不知怎么一醒来,外面就火光冲天了。

我以为失火,拖着受伤的身子往外冲,就被突然大开的房门撞到了地上。

我看见院外围满是来看热闹的百姓,接着十来个带刀侍卫冲进来围住我,冲我拔刀相向。

“淮阳王妃命我等前来捉贼,无关者退避!”

第6章

赵玉如摇着团扇走进来,拿起桌上的紫玉瓶,幽幽道:“柳娘子,你偷盗王府神药,这紫玉瓶便是证据,你可认罪?”

她这是要栽赃!

我强撑着站起身反驳:“物证不假,那你可有人证?这药是我夫君金吾卫统领裴言昭给我的!”

赵玉如胜券在握般笑了声:“好,来人,传金吾卫统领,裴言昭!”

半刻钟后,侍卫来报:“裴言昭去东山剿匪,不在城内!”

我如堕冰窟,从头到尾凉得彻底。

赵玉如走近我,抬起我下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柳清眠,你以为他堂堂淮阳王会为你一个贱民出头吗?说白了,你不过就是他养的雀儿,捏死也不觉可惜。”

“知道吗?今天这出好戏,可是由他亲手设计。”

我转眸看向她,冷笑一声后,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赵玉如尖叫起来,张开双臂,失控地挥舞,恨不能把脏了的脸皮撕下来。

“把这个贱妇给我带走,给我关起来!”

侍卫得令,冲上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这时,百岁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冲着侍卫狂吠,它想护我。

“不长眼畜生,找死来了!”

侍卫恼了,反手一刀砍了百岁脑袋,碗大的口子,血泉喷溅。

染红了青砖,也染红了我的眸子。

“百岁——”

我的百岁,我说好了要带你回黑风寨的。

月光悲凉,我猩红着眼看向眼前众人,在心底咬牙发誓——

“明月在上,今日我柳清眠在此起誓,若我假死后,与裴言昭再见,定会拔剑而向——”

……

我被投入了大牢。

夜寂风冷,当晚,裴言昭换上金吾卫统领的衣裳来探监了。

“阿眠,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错拿了淮阳王府的贡药,我去认罪了,可淮阳王妃一口咬定是你,你不该吐她口水,对她不敬的。”

月光照见,他目光自责又懊悔。

和那年他懊悔不该同意我去山里,摘他爱吃的菌子一样。

那时他说:“阿眠,都怪我害你遇险。”

他说:“阿眠,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现在我抬起哀悸的眸直直看着他,沉默着未发一言。

于是他开始慌了,他和我说起许多过去,盼着我被过去打动。

说我为采他最爱的野菌,翻遍了整座山;

说他被困雪山,我孤身骑白马相救;

说我为他求药,在雨夜跪求神医整整三夜。

月色透过窗柩洒下来,我只有一句:“百岁死了。”

正如我对你也心死了一样。

裴言昭怔了怔,沙哑着嗓音问:“百岁死了,我再为你买一只,你且等我救你出来。”

他说着,递给我一只温热的食盒。

“阿眠,我熬了你爱的莲子羹,还有新出的话本子,你先吃着看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他很快就走了。

我一脚踹翻了食盒,黏腻的莲子羹洒在话本子,像吐了一样。

跟裴言昭装出来的虚情假意一样恶心。

可我没想到,更恶心的还在后面。

次日夜里,赵玉如命人将我带回了我和裴言昭的小院。

我看见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痛了我的眼。

那方他写字我摘豆角捡黄豆的石桌塌了,我们亲手种下的那棵合欢树也融进了火里。

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我知道,曾在月光下许誓会一生相爱的裴言昭和柳清眠也一同烧死了。

再被押回大牢时。

我怔然发现狱卒换了面孔,竟是我黑风寨的二当家。

我心下一惊:“你来干什么?”

隔着牢笼,他压低声音说。

“大当家,假尸已备好,兄弟们定会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我神色未变,只眸色一沉:“不。”

不急于这一时。

我要的是柳清眠这个人,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第7章

我问斩的前一天夜里。

裴言昭又来了,这次他几乎将全聚楼的佳肴都打包了个遍。

食盒搁在霉斑遍布的草堆上,蒸腾的热气渐渐消散。

我扯动嘴角,声音是难听的沙哑:“裴言昭,这是你为我准备的断头饭吗?”

“晦气。”他神色慌乱:“阿眠,我是想让你好好吃饭保重身子,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怎么救?”我轻屏了口气,冷倦发问,“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卫统领,如何能救得了我?”

“是你能替我去死,还是你敢和淮阳王作对?”

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是重复:“我说会救你,就一定会救你,你只管相信我就是。”

我最后一次正眼看向裴言昭,一字字道:“裴言昭,你当真没什么要对我说?”

牢狱外,打更声响起。

一声,两声……

敲到五声时,裴言昭还没给我回答。

他的沉默振聋发聩,把我对他的最后一抹期待撕得粉碎。

我唇角勾起抹自嘲,言不由衷对他说:“那我等你,等你来救我。”

裴言昭这才笑了。

他如释重负像松了口气:“好。”

“阿眠,你再等等我,等我……”

裴言昭匆匆来,又匆匆走了。

扮成狱卒的二当家在牢口捡到他的香囊,拿给我看。

我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只鹤,是我绣了整整半个月的那只鹤。

我没接,让他扔了。

他三两下拆开,又跟我汇报。

“大当家,这香囊里好像还有一张字条,要拆开看看吗?”

我别开眼,冷声道:“不看。”

二当家没再问,拿起纸条,借着月光费劲的想认明白纸上的那行字——

【阿眠,为恩情娶赵氏为妇,心之所爱唯有你一人。】

二当家横竖认不明白,气急便烧了干净。

我看着那缕青烟,眸光幽若寒潭死水,再无一丝涟漪。

明日后,再无寒门槽糠之妻柳清眠,有的只是黑风寨的大当家了。

三更梆子声刚过,两道黑影悄然翻出狱墙,转眼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四更天,狱卒惊慌的喊声划破寂静。

“柳清眠她畏罪自杀——上吊了!”

……

天光未明,淮阳王府祠堂,暗黄烛火摇曳。

裴言昭冷眸睨着跪坐在蒲团上的赵玉如,声线冷得能结霜。

“本王要救柳清眠出来。”

赵玉如捏着线香的指尖一瞬发白,却又在下一刻勾起唇角:“怎么,王爷真把颗心赔给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了?”

“西域进贡的御药,皇上早有明旨,只许用于皇室宗亲。王爷竟为了一个外室的皮肉伤就擅自赐药,如今还要去领这抗旨之罪?”

裴言昭眸色沉沉:“本王是来通知你的,不是来跟你商量。”

说罢,他转身要走。

能来通知她一声,已是他能给的最后一丝情分。

赵玉如昂首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忽地一甩袖,疾步追上裴言昭。

“王爷这是下定决心要负我?当年你在我爹爹坟前亲口许诺,说你会替他护我一世周全!”她嗓音陡然尖利,“你就是这样护我的,这样善待我的!?”

裴言昭盯着赵玉如狰狞的脸色,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恩情该报,诺言该守。

可是为了还这恩情,他将阿眠藏了起来,为了还这恩情,还想让她假死求个两全!

无人知晓,每骗阿眠一回,他心底便如负千钧!

他是不能再忍了的!

裴言昭刚要开口,却见赵玉如的贴身嬷嬷突然扑跪在地,声泪俱下:“王爷开恩啊!王妃的病经不得刺激,这些年您事事容让,不就是为了让她安稳度日吗?”

“求您……求您再纵她这一回吧!”

“又是这样的把戏!”

裴言昭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沓的信笺,狠狠摔在赵玉如面前。

那是她和闺中密友往来的书信,字字句句,皆是得意!

每一张都写着她如何装疯卖傻,如何一次次逼他低头,如何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赵玉如,你装疯三年,我陪你演了三年。哪怕你荒唐到让我胸口刺青,我也依了你。”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可这是我欠赵家的债,你不该将无辜的人拖进来。”

“阿眠,是我的底线。”

说罢,他转身要走。

身后,赵玉如面容扭曲,歇斯底里。

“裴言昭,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让你刺青又如何?便是现在要你的命,你也得双手奉上,这是你欠我赵家的!”

裴言昭冲出祠堂,翻身上马,扬鞭直奔牢狱。

他要去见阿眠,要亲口告诉她真相。

更要许她一场明媒正聘的盛大婚礼,要堂堂正正迎她做侧王妃……

马蹄声急,却在拐角猛地刹住——

裴言昭看到狱卒运送尸体的板车侧翻在路中,板车上一具冰冷躯体滚落在地,草席散开,青白的面容上还凝着血痕,赫然是——

昨天还对他笑着的阿眠!

第8章

裴言昭只觉耳鸣阵阵,脑子像是一团浆糊。

他幽深的眸子陡然沉下去,他拽过一个狱卒问:“这是谁?”

狱卒惊慌地跪伏在地头磕在地上,绑绑作响。

“王爷,昨夜四更天时发现柳娘子畏罪自杀。我们巡查时人已经没了脉息,与我们无关啊……”

他喉结像被塞进块烧红的铁,上下滚动时扯得舌根发疼。

再垂眸看向地上那青白尸身,头顶上的血玉簪是他亲手所作,如今碎裂成两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明明昨天,他说要救她出去时,她还说着好,说会等他……

他声音蓦地发哑,眼尾一片猩红:“叫太医来,叫太医来……”

一定还有得治,军营中偶也有假死昏迷之状……

心腹陈德林叹了一息,这是他追随裴言昭二十余年,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王爷,柳娘子不知你的身份,她是怕连累你啊。”

怕他一个个小小的金吾卫无法与淮阳王抗衡,怕他为了自己做傻事,所以不惜畏罪自杀……

裴言昭直接怔愣住了。

成婚那日没来得及喝的合衾酒他准备好了,今日是阿眠的生辰,他打算做一碗卧着双黄蛋的长寿面,甚至就连她喜欢的小院他也一比一在王府重修了……

他悲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凉透的尸身暖热。

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更不敢去探她的脉搏……

半晌,太医来了,只一眼就跪伏在地:“王爷,节哀。”

节哀这两字就像催命符一般狠狠地绞在裴言昭胸口。

他的眸色一寸一寸灰败下去,面色更是一片惨白。

他僵硬地将柳清眠的尸体抱在怀里,漫天的自责与愧疚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将柳清眠抱在怀中,像无数个日夜那时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呢喃。

“阿眠,我带你回家……”

走出牢房,暴雨如注,雷鸣闪电。

裴言昭是一路将柳清眠抱回王府的。

他浑身湿透了,他将她放在床榻上,替她慢慢地擦拭着身上的水珠,猩红的眸里也瞬间酝上一团水雾……

他喃喃地唤着:“阿眠,到家了。”

寝房里窗柩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床榻上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

这是他临行前嘱咐下人提前备好的。

他期盼着她能醒过来,期盼她等在小院前门的石桩前,也期盼着她坐在书案前看那话本子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模样……

可一声又一声,湮灭在暴雨声中,杳然无音。

这一刻,他的情绪彻底再难压抑,他将下颚抵在柳清眠的头上,声音是难听的沙哑。

“阿眠,对不起,对不起……”

好半晌,他才嘶声吩咐陈德林:“拿喜服来……”

陈德林将早已备好的喜服递上,裴言昭连指尖都在发着颤,他的眸光落在她的容颜上,毫无血色,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就好像睡着了样。

阿眠贪睡,无妨,他替她穿衣,替她描妆,替她梳发。

就在这时,赵玉如轻轻推开房门。

她轻轻勾着嘴角:“妾身来恭贺王爷新婚大喜。”

看见床榻上的尸体她面色也跟着一惊,她惊掉了手中的帕子。

裴言昭将姜眠小心地放在床榻上,声音嘶哑得可怕:“阿眠畏罪自杀了,王妃可满意了?”

赵玉如不置可否:“王爷是在责怪妾身?”

“可害死柳娘子的人不正是王爷吗?”

第9章

裴言昭怔愣起身。

赵玉如却缓缓勾起笑意:“王府外你答应我处死柳清眠时她在,你烧毁你们居住过的房屋柳清眠也在,你以为她当真是畏罪自杀?”

“柳清眠只不过是不想和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在一起,她死就是为了摆脱你!”

裴言昭唇色彻底发了白。

那夜,阿眠问,是否有事瞒她?

可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是她看话本子看多了。

牢中,阿眠又问过一次,可他想着等出了牢狱他再和她好好解释。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裴言昭情绪再难自抑,他猛地掐住赵玉如的脖子,力道几乎要拧透她的喉骨。

“我烧房子是你带她去的?王府外你是故意让我说要处死她的话来?”

“你疯了吗?”

赵玉如的脖子被掐出了紫红的痕迹,可她却扯出一抹笑来。

“王爷,什么叫我疯了?是你背信弃义在先,你忘了吗?你忘了你是如何答应的我爹?”

裴言昭心中忽然沉重起来。

他一生征战,深受百姓爱戴,却在皇兄上位后频频引来猜疑,最后皇兄听信奸佞谗言,让他在渡江一战中退无粮草,攻无兵刃。

那一战,彻底陷入了死局。

周边节度使为了自保无人敢出兵,唯有赵大人带兵来援助,可最后赵大人也死在那一役中。

赵家满门战死。

于是,赵大人临终时将赵玉如托付给了裴言昭。

他还记得,赵大人身中数箭,喉间灌涌着鲜血,临终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王爷,幼女蛮横。老臣斗胆挟恩以报,娶她为妻,护她一生周全……”

用一桩婚事换赵家满门被庇护。

于是他红妆十里,迎娶了赵玉如。

她有疯病,她在他身上刺名字,她为了让他证明爱她,夜晚让他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

裴言昭想,这是他欠赵家的,该还。

他以为此生不会遇到挚爱了,直到在城门口遇到柳清眠。

她随意地坐在馄饨摊上,明明看起来是那样瘦弱却会在老媪被欺负时站起来为她讨公道;路上遇见卖果子的小孩也会把身上仅剩不多的钱全部去买了那烂果。

他跟在身后,听见她去听书时说着,她要嫁的人须得是眼里只有她,与她一夫一妻的男子。

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

一边是不得不报的恩,另一边是他想执手一生的情。

他想两全。

于是他扮作金吾卫在城门口拦住了她,这三年来,他给自己也给柳清眠编织了一场幻梦。

这三年来每一次骗她,他都不敢直视她的双眸。

每一次她称颂淮阳王的功绩时他都瞬间哑口,她曾是那样敬佩他,可他却一次次骗她瞒她。

裴言昭无可辩解。

赵玉如红着眼眶,扯着他的衣袖,哽咽道:“王爷,柳清眠死了。我们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你知道的,我有疯病,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没有你我会死的……”

裴言昭眸子如死水般一滩沉寂,他冷冷推开了赵玉如。

“赵玉如,我们和离吧。”

第10章

其实裴言昭两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和离书。

他记得,那是个雪夜。

为了不引人注目,阿眠总扮作男子去听书。

谁知却被县令家的千金看上,裴言昭怒了,对他说着撒谎的人会被辜负真心。

阿眠搂着他的脖子,一汪清澈的眸子凝出了水来:“那说好,夫君也不能骗我。”

他郑重地回应着她,连夜备下了和离书。

他自愿放弃皇姓,愿替赵玉如求个诰命,从此赵家女眷无人可欺,王府家财也悉数赠予她。

从此他只是阿眠的夫君。

可和离书还没交到赵玉如手上,寒冬腊月,她一身白衣跳进池塘中,被捞出来时整个人都发着颤。

她红着眸子拽住他的手,问:“王爷,是玉如不够好吗?王爷为什么不要玉如……”

那一次,赵玉如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醒来。

太医说,稍有不慎,王妃就失去了性命。

那些晚上,裴言昭总做噩梦。

他梦见赵大人浑身是血地从棺材铺中爬出来,他流着血泪问她:“老夫就一个女儿,你为什么不好好善待她?”

赵大人是文臣,他没有兵权,他带着三千家臣骑马而来。

让敌军误以为有了援军,这才让裴言昭突出重围。

可赵大人连同三千家臣,无一生还。

便是这样的恩情,裴言昭不能不报。

赵玉如此刻一如两年前,她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裴言昭,你既从未想过同我一生一世,当初为何又要许诺会一生照顾我?”

她嘶哑着声音冲他喊着。

“裴言昭,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

裴言昭回头看着躺在喜榻上的柳清眠,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不要扰了阿眠的清净。”

说罢,裴言昭的心腹陈德林就将赵玉如请出了小院。

隐隐地还能听见砸门声,和赵玉如的嘶声喊叫。

他看着床榻上那样安静的女子,眼眶发了热,他问陈德林:“阿眠会怪我吗?”

怪他欺骗了她整整三年吗?

陈德林垂下头,心中跟着酸涩。

他自幼跟着裴言昭,五岁那年他母妃被父皇赐死,那时小小的他用着稚嫩的童音在学堂上驳斥授课先生:“什么恩爱不疑,那都是假的。”

此后,更是被父皇厌弃,他在兽斗场中长大,身上的伤从未痊愈过。

乱世时他凭着军功一路青云直上,所有人都说他是唯一一个能和太子争权的皇子。

谁知,他只是替藏拙的五皇子挡暗箭的棋子。

他是心腹,却更将王爷当成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没见过裴言昭笑过,直到遇见了柳娘子,他才见王爷脸上有了笑。

此刻,他喉间跟着哽涩:“王爷,柳娘子若泉下有知,定会知晓您的苦衷。”

“鞭刑是因王妃疯病,若不让她发泄,她只会更极端。事后王爷不也给了柳娘子那颗您性命垂危时都没舍得用的神药吗?”

“您熬了无数个夜替她打血玉簪,她给您绣的喜棉您缝制在狐裘中,舍不得拿出来。”

“这些柳娘子定然都能看到的。”

裴言昭微怔着,暗哑着嗓音,像是血腥味涌在喉间。

“是我对不起阿眠。”

他无可辩解,他会用余生来赎罪。

第11章

他吩咐陈德林打造一口冰棺。

自己便孤身来到曾经他们居住的小院里。

暴雨如利刃刮在他的脸上,可他站在百米远的地方,不敢踏进一步,任由眼泪砸落满脸。

院子里到处是阿眠的身影。

他还记得,赵玉如跳池塘时,他几乎一整个月都守在她身边。

每每回小院时,也总是掩不尽的疲惫。

阿眠刚好看到话本子女主被辜负那一幕,整个眼眶都红透了,抱着他不肯撒手:“还是夫君最好,天下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夫君和那些男子都不同。”

那时裴言昭的身子一僵。

“有何不同?若我也和话本子那男子一般,只是欺骗了你呢。”

柳清眠佯怒道:“若被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便会彻底消失,让你再寻不到我。”

如今,一语成谶。

他沉默着没说话,柳清眠在那瞬声音几近发颤。

“夫君,不会真有事瞒我吧?”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替她盖好了被子,哄着她入了睡,却在她入睡后起身离开。

可他刚走到门外,柳清眠就跑了出来,将那个绣着鹤的香囊郑重交到他手里。

她一句多余的也没问,只说:“夫君,盼你平安归家。”

如今那小院大门已是一滩灰烬。

他的阿眠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胸腔滞重,一时间竟有些窒息。

也是那天晚上,他回到王府,提笔写下了那句——

【阿眠,为恩情娶赵氏为妇,心之所爱唯有你一人。。】

那时,他想,待到一切事了,他想给阿眠一场真正的婚礼,他们归隐山林,从此只是一对普通的闲云野鹤。

谁知,那晚便见一脸醉意的赵玉如,她看着字条红了眼眶。

“王爷,你就这么爱她吗?你骗骗我都不行吗?哪怕只是骗骗我……”

她受了刺激,不着寸缕地站在他面前,一张一张搬出已故赵家人的牌位:“王爷,明明说过会永远照顾我的,难道是要食言吗?”

暴雨如注,裴言昭就像被一条无形的铁链锁住,挣不脱,逃不掉。

大夫说不能再刺激她的疯病,于是他只能哄着。

后来赵玉如见了柳清眠一面,居然大度地说:“我身子不佳,王爷正值壮年,理应去找外室纾解。”

裴言昭忘不了那个雨夜她搬出来的一张张牌位,更忘不了那种地狱之战中唯一向他伸出的那双援手。

于是他将那句:阿眠,为恩情娶赵氏为妇,心之所爱唯有你一人。

藏进了香囊中。

那天,他想将柳清眠当成普通外室,想告知她,他的身份。

可话到嘴边还是开不了口。

直到这段时间,他才想明白,这份恩情是他的,凭什么要阿眠替他受过?

如今,就连承载着他们回忆的小院都已经被他烧成了灰烬。

裴言昭眸底一片黯然,他僵硬着捧着这些炭木,眼眶发着涩。

就在这时,赵玉如的马车在小院门口停下。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捧着肚子站在他面前。

“王爷,臣妾怀孕了,和离之事作罢吧。我们一家三口日后好好生活,日后你要纳妾纳侧王妃我绝不干涉。”

第12章

裴言昭苦笑一瞬。

“王妃莫不是真疯了?本王从未和你有过床笫之欢。”

赵玉如曾有过情投意合的男子,是赵家的一名马夫,为了嫁他,她闹过绝杀也跳过池塘。

赵老太君终于松口时,赵家男丁却满门战死。

为了赵家门楣,赵大人唯一的血脉赵玉如只能嫁给淮阳王。

她生生地看着那马夫在自己面前被打折了腿,亲眼看着他滚过钉床,浑身都是血窟窿。

她奔溃着被家丁死死摁住,她哭哑了嗓子,终于同意嫁给淮阳王。

她成婚的第一夜便对裴言昭坦白自己与他绝无可能,于是裴言昭在第一日便对她立下诺言,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不会有夫妻之实。

可再找到马夫,他瘸腿在码头做工,已然成婚。

他态度冷漠又疏离,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着跪拜礼:“还请王妃不要再来打扰小民生活。”

打击接踵而至,赵玉如自此得了疯病。

提到马夫,赵玉如眼眶瞬间便蓄满了泪水,她红着眼,将他拽到马车内。

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服。

她情绪瞬间决堤:“裴言昭,若不是为了出兵救你,我赵家怎会满门战死。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与你成婚。”

“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如果没有你,我和他已经成婚了。裴言昭,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我装疯又怎样……”

她眼泪如珠掉落,声音嘶哑:“我的人生被你毁了,你凭什么得到幸福?”

她拉住他的手,一瞬瞬抚上她的脖颈,再渐渐往下。

“没有孩子,你就给我一个。这是你欠我的,欠我们赵家的……”

裴言昭陡然脱下大氅,将赵玉如包裹住。

“赵玉如,赵大人出兵相助并非为我个人,而是他胸怀大义,不忍看着无数平民被卷入战火中。”

“赵家的恩情本王从未忘过,待本王与你和离,我会向皇兄请旨,封你为郡主,赵老太君为诰命夫人。从此你我,只是陌路。”

说完这话,他转身下马。

回到王府,一连几日他都陪着柳清眠身边。

第一日,他买来了柳清眠爱看的话本子,为她读了整整一日。

第二日,他给柳清眠买来爱吃的豆花,和亲自熬了一夜的桂花羹,放到鼻尖轻轻嗅着。

第三日,他赶走了劝他将柳清眠下葬的四拨人。

第四日,他给柳清眠舞剑。

……

第六日,心腹陈德林终于再忍不住。

“王爷,还请让柳娘子早日下葬,让她安息吧。”

见裴言昭依旧沉默,陈德林再次开口:“冰棺不能让柳娘子一直尸身不腐,求王爷让柳娘子安息。”

冰棺里的柳清眠微微拧着眉心,就好像真的在责怪他。

他声音沙哑着,双手扶着棺旁:“阿眠,你也在怪本王吗?怪本王不让你好好睡觉?”

冰棺里的人依旧没有半分回应。

裴言昭眸子里一片苦涩:“阿眠,我亲自为你扶棺可好?”

柳清眠的葬仪是以王妃规格进行的。

须得由入殓师先梳妆换衣,可那入殓师见到柳清眠的第一眼被惊讶得往后踉跄一步。

他跪伏在地:“王爷,侧王妃她的尸身是假的!”

第13章

“这只是一种秘术,是由工匠用黏土捏造的。”

“换言之,侧王妃可能是假死!”

裴言昭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至极,陈德林一刀驾在入殓师的脖子上:“大胆!若你毫无根据敢扰侧王妃清净,你便拿命来抵。”

入殓师紧张得额头直冒冷汗:“王爷,小人师从玉门,门中便是学黏土技艺的。为的便是让尸身残缺的人完整地离开。”

“小人不敢欺瞒,人身能捏,内脏却不能捏,王爷若不信,剖开便是。”

裴言昭眸色越发阴郁,他声音沉得宛若地狱幽魂。

“若你敢扰王妃清净,本王便要你满门陪葬!”

那入殓师接过陈德林手中的剑,细细剖开柳清眠的手腕,真的都是被填满没来得及上色的黏土。

裴言昭漆黑幽深的瞳孔猛地一颤。

陈德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王爷……”

裴言昭又惊又怒,他扶着棺木,余悸未过,却怔然涌上一股悲凉。

耳畔怔然想起那句——

【裴言昭,若有朝一日你真欺骗了我。那我便要叫你上天入地,再也寻我不到。】

所以赵玉如说的都是真的,她早就发现了他在骗她。

王妃入葬,盛阳城的官员们纷纷都上门吊唁。

不知情的县令看到这一幕,讶异得连连后退。

陈德林见他神情失态,立刻将他请上前来:“张县令为何如此窘态,可是认识侧王妃?”

张县令不敢欺瞒。

“回禀王爷,这女子早些日子拿着婚书说要和离。我一看男方名字是王爷,立刻驳斥了她,将她赶出了县衙。”

他掀起眼皮,慌张地瞧了一眼淮阳王。

“王爷,下官是真不知她是您的侧王妃。”

一句一句,如重锤般砸在裴言昭心上。

原来阿眠不仅早就知情,还早就做好与他和离的打算。

裴言昭冷声道:“今天这件事若本王在外听到半点风声,便要你们拿命来抵。”

灵堂被一点点拆下来。

裴言昭吩咐陈德林:“无论阿眠在哪,你翻天覆地都要给我找出来!”

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裴言昭找了足足一月,都没找到半点关于柳清眠的消息。

江南去寻过,上京城的戏堂里也去过。

可是阿眠就像真的如她所说那般,彻底消失了。

裴言昭没等来阿眠的消息,反而是等来了一纸圣旨。

去黑风寨剿匪——不留活口。

裴言昭叹了一息:“黑风寨并非是烧杀掠夺之辈,朝廷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圣旨,他不能不去。

三百精兵举着火把,铁蹄声几乎要震碎山崖。

夜色沉沉,黑风寨早已收到消息此刻做好了防备。

裴言昭狭长的眼眸微眯着,却见山寨寨顶,一个穿着墨色衣服的女子用望远镜盯着战况。

早听闻黑风寨女子当家,这想必便是大当家。

擒贼先擒王,裴言昭一箭犹如迅雷之势,猛地射向百米之外的女子。

利箭穿破寂静,猛地射中那女子的左肩。

中箭的匪首踉跄转身时,束发的银簪应声而落,乌发倾泻如瀑。

裴言昭瞳孔猛地一怔,那面容正是他日夜在灯下临摹的阿眠!

第14章

我早已想过,再次见到裴言昭会与他敌对。

却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此刻,裴言昭穿着玄色的铁甲,墨发高束,眉眼冷倦。

室内仅剩我们两人,他瘦了很多,原本就深邃的眼眶多了丝疲态。

他幽冷的眸子紧紧盯着我的伤口,箭伤擦肩而过,只是擦破了皮,没有大碍。

室内冷寂,半晌,他才冷声开口。

“我是该叫你阿眠还是该叫你柳大当家?”

我斜睨着他,很平静地倒了杯茶水,放到嘴边吹凉:“那我该怎么叫你?金吾卫统领我的夫君裴郎,还是该叫你淮阳王?”

他幽深的眸子冷了下去。

“阿眠,你不应该假死骗我,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本王过得……”

他语气激动起来,却在望向我的那刻欲言又止。

我把杯子一砸,滚烫的茶水瞬间飞溅。

“裴言昭,我不假死怎么能逃出来?”

“我只是平民百姓,结果呢,等我的是鞭刑,是忠心护主的百岁被杀,是我无辜入狱。”

“裴言昭,你告诉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我会是什么下场?”

原以为再次见到他,我能波澜不惊。

可此刻,我心底的酸涩还是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他起身拽住我的手想往他怀里拉。

“阿眠,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这件事,他辩无可辩。

离开他的一个月,我听说他多了个以王妃之礼葬之的侧王妃,也听说他为了打探我的消息,在路上差点被匈奴杀害。

此刻,他更是红透眼眶拽住我的手,语气也软了下来。

“阿眠,你和我回王府好吗?从此我只会有你一个王妃,我已经与那赵……”

我猛地挣脱开他的手,下一瞬二当家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语气冷漠又疏离,冷声打断了他。

“淮阳王,如今你是官,我是匪,你我之间早无可能。”

我喉间有些沙哑,强逼着自己平静开口:“王爷奉旨剿匪,而我便是盘踞黑风寨的匪首,我与王爷,此后只会兵戎相见。”

裴言昭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难听的沙哑:“阿眠,你宁愿当山匪也不愿当我的王妃吗?”

我接过二当家手中的剑,剑身发抖地抵在裴言昭脖颈上,渗出丝丝血迹来。

“我宁当山匪,也不愿当王爷的妻,活在欺瞒与谎言中。”

只这一句,让他的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山风呼啸,夜里怕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我知裴言昭短时间不会攻黑风寨,于是冷声吩咐二当家:“将王爷送回山下吧。”

二当家一愣,出言劝阻:“大当家,这般背信弃义之人若是你将他放回,我们黑风寨不会有安宁生活了!”

我拧眉怒声道:“送回。”

若是裴言昭,我们尚有转圜余地,若换成其他人来,此刻我们的黑风寨早就夷为平地。

就在这时,二当家的兄弟伙匆匆跑了进来。

满脸笑意:“二当家,大当家的夫君现在洗干净了,要送到房里来吗?”

第15章

我心头一跳。

“夫君?”

裴言昭衣袖下的拳在发着颤,他死死地将脖颈抵在剑上,二当家愣住,剑锋跟着收了收。

“阿眠,你何时有的夫君?”

听着他这般的质问,我的心头怒气郁结。

“王爷,你已有明媒正娶的王妃。就连给我的婚书都是假制的,我与你并无半分关系,你我婚嫁自由,你现如今是以何种身份质问我?”

他身子瞬间颓败下来,只要提到此处,他无可辩解。

默了半晌,我遣人将他送出了黑风寨。

来到偏院,红烛燃着,床榻上一个俊秀的书生被五花大绑死死地绑着,此刻还在挣扎。

我微微叹息了声。

二当家怕我为裴言昭难过,便替我在山下寻些俊俏的书生说要给我绑来做压寨夫君。

劝阻过了,不想,还是送上来了。

我走上前去,从衣袖口掏出一柄匕首,刀光剑影,正想割绳。

那书生猛然抬眸,我微怔了瞬。

他胸前的素衫因剧烈的挣扎半敞着,肤若凝脂,竟比女子还要更魅惑,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狐眸。

整个房间瞬时寂静下来,只能听见嘶地一声,绳子落地。

我一眼认出,是林鹤归,传闻他与朝中权贵最是交好,却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我与他曾有过两次交集。

一次是盛阳大旱,我带着斗笠去帮助农民们秋耕。

我教他们灌溉知识,那时林鹤归正因烈日晕了过去,我笑着这般身子羸弱的权贵偏偏有颗济世之心。

第二次,是一个月前,我被污蔑入狱。

曾经受过我照拂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有林鹤归一人闯了县衙府。

他状告淮阳王妃滥用权势,要还天下以大义,要还蒙冤者清白。

这是我回到黑风寨后才听闻的。

他松绑后,第一时间就冲我破口大骂:“你这土匪头子,实在过分!是容貌,才会强抢男子?”

可在他陡然抬眸的那瞬,他的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

他严词厉色解释:“还请大当家放我离开,我在为一位故人服丧。世上无人记得她,但我该为她服丧三年。”

我轻轻嗯了声。

“公子不必担忧,是我手下兄弟不懂事叨扰了公子。我即刻会派人送你下山。”

林鹤归没有离开,走到半路便被重病的小微拦住去路。

他是大夫,承诺会为小微治好病再离开。

他成了黑风寨的红人,黑风寨没有大夫,每天找他看诊的人都排出了一里地。

他忙得不可开交,就是脾气有些臭。

若是不遵医嘱的,他直接开骂,无论老弱妇孺,或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点情面都不留。

这日,刚听阿瑶讲了林大夫的趣事,说今日二当家去找他看男子隐疾,却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指出要害:“二当家无孕是因与夫人从未有过房事,看的哪门子隐疾?”

我与阿遥捧腹大笑着。

二当家黑沉着脸冲进来灌了自己一大杯茶水。

将将喘匀气息就惊呼道。

“大当家……那淮阳王今日在宫门外被仗责了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