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善事老来得子

南唐境内的江州德化县，有位名叫李岩的知县。李岩本是洪州豫章人，后来客居金陵。

他四十多岁时，妻子就早早离世，膝下没有儿子，只育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唤作雨桐，还有一位乳娘与他们一同在任上生活。李岩为官清正廉洁，断案公正，深受当地百姓的敬重与爱戴。平日里工作之余，他总爱将雨桐抱在膝头，教她读书识字，或是让乳娘陪着雨桐下棋、踢球，在一旁耐心指导，对这个没了母亲的女儿，他满心都是疼爱。

有一天，雨桐和乳娘在院子里踢小球玩耍。乳娘一脚踢得太用力，小球蹦蹦跳跳滚进了一个两三尺深的地穴里，那地穴原本是用来埋缸储水的。乳娘伸手够不着，正打算下到穴里去捡球，李岩赶忙制止，问雨桐有没有办法让球自己出来。雨桐想了想，马上教乳娘提来一桶水倒进穴里，球便浮了起来，再倒一桶，水满后球就随着水流出来了。李岩原本就是想试试女儿的聪明才智，见她如此机灵，心里满是欢喜。

可谁能料到，李岩任职还不到三年，灾祸突然降临。一天夜里，粮仓突发大火，等众人发现去扑救时，已经损毁了千余石官粮。当时米价昂贵，一石值一贯五百钱，而且战乱时期，军粮至关重要。南唐律法规定，官府损耗军粮达到三百石，官员就要被处以死刑。好在李岩平时为官清廉，这场火灾又实属意外，并非他管理不善，上级官员纷纷为他求情。即便如此，南唐君主余怒未消，还是削去了他的官职，责令他赔偿损失，算下来总共要赔一千五百多两银子。李岩变卖了所有家产，也没能凑够赔偿的数目，还被官府软禁起来。最后，他忧愤成疾，没过几天就离世了。可怜的雨桐和乳娘，只能被官府交由牙婆卖掉，用所得钱财偿还官债，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县里有个叫周平的百姓，早年被人诬陷，蒙冤入狱，还被判处了死刑。多亏李岩到任后，仔细审理，查明了冤情，将他释放。周平一直感念李岩的救命之恩，却苦于没有机会报答。他常年在外经商，刚回到家乡，就得知李岩去世的消息。周平立刻赶到灵前，痛哭不止，还出钱置办了衣衾棺木，将李岩妥善安葬，又为他全家披麻戴孝，购置坟地。周平听说李岩家还欠着不少官粮，本想帮忙偿还一部分，但又担心钱粮之事牵连重大，不敢轻易行动。得知雨桐和乳娘要被官卖，他急忙带着银子找到牙婆刘婶，询问身价。刘婶拿出官府批的文书，乳娘二十岁，作价三十两；雨桐虽只有十岁，但容貌秀丽，作价五十两。周平没有丝毫犹豫，当场拿出银子付清八十两，又额外给了刘婶五两谢礼，带着两人回了家。刘婶将钱上交官府，地方上也呈报说李岩的家产和人口都已变卖抵偿，上级只好从其他款项中调拨补足亏空。

雨桐自父亲死后，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又被陌生的周平买走，以为自己要坠入苦海，一路上哭个不停。乳娘劝她，到了别人家不能总哭，不然会挨打受骂，雨桐听了更是伤心。没想到周平一片赤诚之心，回到家就跟妻子说，这是恩人李大人的女儿和婢女，当初若不是李大人，自己早已命丧狱中，如今见到恩人的女儿，就像见到恩人一样。他让妻子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好生招待两人，还说日后若有李岩的亲友来寻，就把人送还；要是没有，等雨桐长大，就在本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这样李岩的坟墓也有人照看，乳娘就继续伺候雨桐。雨桐聪明懂事，听周平这么说，连忙上前拜谢，请求认周平为义父。周平赶紧让妻子扶起她，说自己只是李大人的子民，能有今天全靠李大人，不敢自居长辈，会把她们当宾客一样对待。此后，周平家里人都称雨桐为李小姐，雨桐则称呼周平夫妇为周叔、周婶。

周平的妻子张氏，本性并不善良。一开始，她见雨桐生得可爱，又没有孩子，还想着收养雨桐当女儿。可后来周平每次经商带回好绸缎，都先给雨桐做衣服，回家也总是先问雨桐的情况，张氏心里就越来越不满。周平在家时，她还能装装样子，等周平一出门，就开始刁难雨桐和乳娘。她把乳娘支去干各种杂活，不让她有片刻休息，还规定雨桐每天必须做够一定数量的针线活，稍有迟缓，就指桑骂槐。乳娘受不了这样的虐待，想等周平回来诉苦，雨桐却拦住她，说周平花钱买了她们，本就不该奢求太多，张氏的过错与周平无关，要是说了，反而辜负了周平的一番好意，两人命苦，只能默默忍受。

一次，周平外出归来，撞见乳娘在外面打水，见她脸色比之前黑瘦许多，便问她为何要去打水，让她放下水桶，叫别人来做。乳娘放下水桶，想到这些日子的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不等周平多问，就匆匆跑回屋。周平心中起疑，问妻子，雨桐和乳娘是不是受了委屈，妻子却矢口否认。过了几天，周平偶然外出回来，没见着妻子，就去厨房找她，正好看见乳娘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白饭，顶着一碟腌菜叶，没有托盘，也不见荤腥。周平悄悄跟着，看到乳娘把饭送进雨桐屋里，透过门缝一瞧，雨桐正就着腌菜叶吃饭。周平顿时火冒三丈，跟妻子大吵一架。张氏却强词夺理，说荤菜都有，是雨桐她们自己不来拿。周平气得不行，说早就说过乳娘只负责伺候雨桐，家里不缺干活的人，还指责张氏故意苛待她们，现在雨桐和乳娘都瘦成这样，之前乳娘流泪打水，就该想到不对劲。张氏却阴阳怪气地嘲讽周平，周平懒得跟她争辩，直接吩咐仆人以后每天单独给雨桐和乳娘准备一份肉菜，不从家里的伙食里算，省得张氏不高兴。从那以后，雨桐和乳娘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因为放心不下雨桐，周平有一年多没外出做生意，张氏也假装和好。转眼间，雨桐在周家已经生活了五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周平想给她找个好婆家，这样自己出门做生意也能安心。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出身低微的人家，周平觉得配不上雨桐，辱没了李岩的名声；有点门第的人家，又看不上雨桐是被买来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正巧张氏又表现得温顺起来，家里生活也步入正轨，周平没办法，只好再次外出经商。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妻子要照顾好雨桐和乳娘，还把雨桐叫出来好言安慰，又警告张氏不要欺负人，不然回来就不认她这个妻子，把家里的仆人也都嘱咐了个遍才离开。

周平一走，张氏压抑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才过三天，她就找借口打骂厨下的丫头，还把周平安排给雨桐她们的肉菜钱克扣下来。乳娘有一次打洗脸水慢了些，水凉了，嘟囔了一句，张氏就抓住不放，把所有脏活累活都派给乳娘，还不许她进雨桐的房间。雨桐听到动静，赶忙出来赔罪，张氏却不依不饶，不仅不让人再叫雨桐“李小姐”，还让人把雨桐的房门锁了，把她屋里值钱的东西全搬到自己房里。雨桐寄人篱下，只能默默忍受。

不久，周平写信回来，还寄了不少东西给雨桐，叮嘱张氏好好照看。张氏收了东西，心里却盘算着，自己一直虐待雨桐和乳娘，等周平回来肯定要闹，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两人卖掉。说来也巧，当时本县县令王仁正为女儿筹备婚事，女儿许配给了邻县县令陈远的长子，就差一个陪嫁丫鬟。牙婆张婶得知消息，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听说张氏要卖人，就赶紧上门。张氏一听买家是县令，觉得把雨桐卖过去比留在自己家强得多，还能赚一笔钱，周平回来也不敢说什么，当下就答应了。张婶又说自己有个外甥赵二，三十岁还没成家，想娶乳娘，张氏也同意了，双方谈好价钱，约定次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第二天，县衙派了两个衙役、两个轿夫来接雨桐。雨桐事先毫不知情，突然被人推进轿子，吓得大哭起来。张氏和张婶连推带搡把她弄出家门，张婶这才告诉她是去给县令家小姐当陪嫁，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让她别再哭了。雨桐无奈，只好跟着去了。到了县衙，雨桐见到王仁，在张婶的提醒下才磕头行礼，泪水止不住地流。王仁的夫人见她乖巧，又得知她小名叫雨桐，觉得名字好听，就让她留下来伺候女儿。王仁也赏了张婶一笔钱。

张婶从县衙出来，又去周家接乳娘。乳娘正为雨桐的离开伤心，张氏骗她说嫁给张婶外甥是好事，比跟着雨桐强。张婶也在一旁劝说，乳娘只好跟着张婶走了。赵二早就打扮一新，提着灯笼来迎亲，当天就把乳娘娶回了家。

雨桐到了王家第二天，夫人让她打扫中堂。雨桐拿着扫帚走到院子里，看到那个熟悉的地穴，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在这里踢球的情景，顿时泪流满面，站在原地发愣。王仁出门看到这一幕，觉得奇怪，询问缘由。雨桐哭着说出了自己的身世。王仁听后，心中大为不忍，他也是个县令，深知同僚的不易，觉得雨桐身为县令之女，不该沦落至此。他马上把夫人请来，商量之后，决定不再让雨桐做丫鬟，而是让她和自己女儿以姐妹相称，还打算为雨桐找个好婆家。

王仁当即写了一封信给亲家陈远，说明雨桐的情况，希望能推迟女儿的婚期，先为雨桐择婿，还打算把给女儿准备的嫁妆分一半给雨桐。陈远收到信后，十分敬佩王仁的做法，回信说想让儿子娶雨桐为妻。王仁觉得这样有违礼数，因为两家儿女早已订婚，不能随意更改。陈远深思熟虑后，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王仁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大儿子，雨桐嫁给自己的二儿子。王仁欣然同意，将一份嫁妆分成两份，又添置了些衣物首饰，让两个女儿的嫁妆一样丰厚。

十月十四、十五这两天，陈远安排了两乘装饰华丽的花轿，吹吹打打地来接亲。王仁先把嫁妆送过去，然后让夫人教导女儿和雨桐为人妇的道理。雨桐对王仁夫妇的恩情万分感激，舍不得离开，哭着上了花轿。到了陈家，两对新人在吉日良辰拜堂成亲，场面十分热闹，两家都欢天喜地。

婚后第三天晚上，王仁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身穿官服的人，那人自称是雨桐的父亲李岩。李岩说自己生前因火灾丢官丧命，死后被上帝封为县城隍神，感谢王仁和陈远对雨桐的帮助，他已经将此事奏明上君。上君因王仁、陈远二人行善积德，决定赐给王仁一个儿子，让他家族兴旺，日后官运亨通、长寿安康；也会赐给陈远两个儿子高官厚禄，以报答他的恩德。李岩还让王仁转告世人，要多行善事，不可欺负弱小、损人利己，因为上天对一切善恶都看得清清楚楚。王仁醒来后，赶紧把梦告诉夫人，两人都惊讶不已。

天亮后，王仁来到城隍庙，焚香祭拜，还捐出一百两银子修缮庙宇，并把这件事刻在石碑上，让大家都知道。他又写信把梦的内容详细告知陈远，陈远给两个儿子看了信，一家人都感到惊奇。后来，王仁的夫人年过四十竟然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天佑。王仁在朝时，官至龙图阁大学士，活到九十岁；天佑后来考中状元。陈远的两个儿子高登、高升也都在朝做了大官。

周平回来后，发现雨桐和乳娘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是被妻子卖掉了，顿时火冒三丈，和张氏大吵了好几架。后来听说王仁把雨桐当女儿一样，还将她嫁给了陈家公子，周平心里稍感安慰。他拿出二十两银子，想把乳娘赎回来送给雨桐，赵二和乳娘夫妻情深，不愿分开，还愿意一同投靠雨桐。周平只好带着他们去德安县找陈远说明情况，陈远问过雨桐，确认无误后，就把赵二夫妻留了下来，还拿出钱财酬谢周平，周平没有接受。经此一事，周平对张氏的行为失望至极，发誓不再和她一起生活，后来又娶了一个婢女，生下两个儿子。这一切都验证了那句“皇天不负好心人”，为人处世还是要多行善，自有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