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我去农村收猪,遇见同学在乡下任教,她羞着脸:别让别人知道
发布时间:2025-10-02 00:13 浏览量:10
那年是1984年。
车轮子底下卷起来的黄泥,甩得老高,啪嗒一下糊在拖拉机的挡板上,像一张黄色的鬼脸。
我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屁股底下垫着个破麻袋,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摇匀了。空气里混着柴油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子雨后泥土被太阳晒出来的腥气。
去槐树村收猪。
这是我的活计,走南闯北,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看各种各样的猪。时间长了,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猪圈的味儿,洗都洗不掉。
槐树村,光听名字,就觉得是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
拖拉机手是个黑瘦的汉子,光着膀子,后背的皮被晒得像一块老树皮。他吼着嗓子跟我说,过了前面那个坡,就到了。
坡很陡,拖拉机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黑烟滚滚,车身抖得像筛糠。我抓紧了车斗的栏杆,指甲缝里都抠进了铁锈。
终于,车子像一头累瘫的老牛,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槐树村到了。
村口果然有棵大槐树,老得不成样子,树冠撑开像一把巨大的破伞,罩着底下三三两两乘凉的老人。
村支书姓赵,是个精瘦的小老头,笑起来一脸的褶子,像风干的橘子皮。他搓着手,领我去看猪。
那个年代的农村,穷是普遍现象。猪,对于一户人家来说,就是一整年的指望,是孩子上学的学费,是盖新房的砖瓦,是姑娘出嫁的嫁妆。
所以,每一头猪,都养得格外精心。
我看猪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混合着猪食、粪便和希望的味道。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赵支书非要留我吃饭。盛情难却,我跟着他往村委会走。
村委会就是几间破旧的土坯房,院子里晒着玉米,金灿灿的一片。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读书声。
是孩子们的读书声,稚嫩的,不整齐的,像一群刚学会叫唤的小鸟。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声音是从村委会最东头那间屋子传出来的。那屋子的窗户上,糊着发黄的纸,破了好几个洞,能看见里面晃动的小脑袋。
我心里有点好奇。这穷乡僻壤的,还有个学校?
赵支书看我往那边瞅,笑着说:“那是我们的林老师,城里来的文化人,教这些猴崽子们读书呢。”
我“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吃过饭,天色还早。赵支书去忙活别的事了,我一个人在村里闲逛。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间当教室的土坯房跟前。
孩子们已经放学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我鬼使神差地,朝那扇破旧的木门走去。
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很暗,光线从窗户的破洞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画出几道光束,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里面飞舞。
一股子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瘦弱的背影,正站在一块用墨汁刷了又刷的木板前,踮着脚,用一块破布擦着上面的粉笔字。
那是个女人的背影。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截细得像芦苇秆似的手腕。她的头发很长,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
我看着那个背影,觉得有点眼熟。
就在这时,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的尘埃,也停止了飞舞。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
林晚。
我的高中同学。
那个曾经在全校文艺汇演上,穿着白裙子,像一只天鹅一样跳舞的林晚。那个每次考试都稳坐年级第一,作文被当成范文全校传阅的林晚。那个骄傲得像一株白玉兰,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说一句话的林晚。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穷得叮当响,连路都不通的槐树村?
当一个乡村教师?
她的脸上,先是惊愕,然后是慌乱,最后,那份慌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几乎是绝望的羞愧。
她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比窗外傍晚的火烧云还要红。
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破布藏到身后,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能感觉到,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钻进去。
过了好久,她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挤出一句话。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来……收猪。”
“收猪”两个字一出口,我看到她的肩膀明显地垮了一下。
仿佛这两个字,像两把锋利的锥子,戳破了她最后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一个是骄傲的白天鹅,一个是浑身猪味的猪贩子。我们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真是充满了讽刺。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她低着头,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眼睛里像蒙着一层水雾,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你……能不能……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别人”,指的是我们那些共同的同学。
我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疼。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羞愧和窘迫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份卑微的祈求。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装满了星星。
现在的这双眼睛里,只剩下灰暗和疲惫。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她请我到她住的地方坐坐。
她的“宿舍”,就在教室的隔壁,一间更小、更破的土坯房。
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起来的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一把掉了漆的椅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当。
墙角堆着孩子们的作业本,用绳子捆得整整齐齐。
桌子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插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用的也是一个豁了口的碗。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也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我看到她的手,那双手,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我记得,她的手很白,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现在这双手,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泥垢。这是一双常年干着粗活的手。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她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土里?
我忍不住问了:“你……毕业之后,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我记得很清楚,高考成绩出来,她是那一年我们县的文科状元,上了北京一所顶尖的大学。我们这些没考上的,都羡慕得不得了。
她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途,繁花似锦。
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后悔了,我不该问的。
这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对不起。”我轻声说。
她摇了摇头,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在村支书家住下。
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晚那张写满了羞愧和疲惫的脸,还有她那句“别让别人知道”。
我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第二天,我故意起得很早。
我想再去看看她。
天刚蒙蒙亮,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
我走到学校院子外,远远地就看见,教室里已经亮起了灯。
是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像一颗豆子,在晨曦中摇曳。
我悄悄地走到窗边,从那个破洞往里看。
林晚正坐在那张破旧的书桌前,伏着身子,在备课。
她的身影被煤油灯的光晕包裹着,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专注。
晨风吹过,窗户纸呼啦啦地响。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很安静的力量。
这种力量,和她在高中时那种骄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有孩子陆陆续续地来了。
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都很亮。
他们见到林晚,都怯生生地喊:“林老师,早。”
林晚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种笑容,很温柔,很温暖,像清晨的阳光,一下子就照亮了这间破旧的教室。
她会挨个摸摸孩子们的头,帮他们拍掉身上的土,甚至会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流着鼻涕的孩子擦鼻子。
我看到一个最小的女孩,鞋带开了,自己不会系。林晚就蹲下身,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教她。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熟练。
我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羞愧。
她羞愧的,不是在这里当老师,不是这里的贫穷和落后。
她羞愧的,是自己的“落魄”,被我这个昔日的同学看到了。
在她的世界里,她本该是那个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接受所有人的仰望。而现在,她却跌落凡尘,成了一个最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最“失败”的人。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她无法面对过去。
猪收完了,装上了车。
临走的时候,我去找她告别。
她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打扰。
她讲的是一首诗,我听不清是什么,但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那么投入,那么认真。
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种光,不是高中时那种带着傲气的光,而是一种柔和的,慈悲的光。
她看着那些孩子,就像看着一棵棵需要浇灌的小树苗。
下课了,孩子们像一群放飞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冲出教室。
她送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
我们一路无话。
夏天的风,吹过田野,带着稻香。
到了槐树下,我从我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没有接。
“这是什么?”
“几本书。”我说,“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我想,你可能会需要。”
我不知道她会需要什么,但我猜,书,应该是她最渴望的东西。
在那个精神和物质都极度贫乏的年代,书,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她没有打开,只是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说:“我……以后还会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
“你还会来收猪吗?”
“嗯。”我点头,“可能……也会顺便带几本书。”
她笑了。
那是我们重逢后,她第一次对我笑。
虽然很淡,但像雨后的彩虹,一下子就驱散了笼罩在我们之间的那层阴霾。
拖拉机发动了,突突地冒着黑烟。
我跳上车斗,回头看她。
她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抱着那个油-纸包,瘦弱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
风吹起她的衣角,像一只想要飞翔的蝴蝶。
车子越开越远,她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沉甸甸的。
从那以后,我去槐树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去收猪,有时候,是专门为了去送东西。
书,本子,铅笔,粉笔……所有我能想到的,一个乡村教师会需要的东西。
每次去,我都会看到一些新的变化。
教室的窗户,用新的塑料布糊上了,不再漏风。
那块黑板,用新墨汁刷过了,黑得发亮。
孩子们的脸上,也干净了许多。
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功劳。
我们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在放学后,一起坐在村外的河边,看日落。
河水清澈,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
她会跟我讲那些孩子们的故事。
哪个孩子最调皮,哪个孩子最聪明,哪个孩子家里最困难。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我也会跟她讲我走南闯北的见闻。
哪个地方的猪长得最好,哪个地方的人最豪爽,哪个地方的小吃最地道。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笑出声。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笑。只是生活,把她的笑容给藏起来了。
有一次,我给她带去了一本诗集。
是普希金的。
我记得,高中时,她最喜欢普希...金。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像水一样洒在院子里。
她就坐在那张缺了腿的桌子前,借着月光,轻声地为我朗读。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她的声音,清澈而温柔,像山间的溪流,缓缓地流进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忽然觉得,她一点也不“落魄”。
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上的兰花,清幽,坚韧,独自散发着芬芳。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当年的事。
为什么放弃了北京的大学,来到了这里。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缓缓地,对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家庭,关于牺牲,关于选择的故事。
她的父亲,在特殊年代里,因为一些“说不清”的问题,受到了冲击。虽然后来平反了,但档案里,始终留着一个“污点”。
那一年,她和她的弟弟,同时考上了大学。
她是县状元,上的是全国最好的学校。
她弟弟的成绩,只够上一个普通的师专。
但是,政审的时候,出了问题。
因为父亲的档案,他们家,可能只有一个上大学的名额。
在那个年代,一个家庭能出一个大学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的父母,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弟弟,从小身体就不好。”她看着远处的月亮,声音很轻,“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
但我都懂了。
她把那个唯一的机会,让给了弟弟。
而她自己,为了远离县城里那些认识的人,为了躲避那些同情或者看笑话的目光,选择了来到这个最偏远、最没人愿意来的槐树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其实,刚来的时候,我真的快要熬不下去了。”她说,“这里太苦了,太穷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彻底完了。”
“我每天都在哭,每天都想逃跑。我恨这里的一切,也恨我自己的选择。”
“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给我送来一个烤红薯。那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他家里人一天只能吃两顿饭。他把那个滚烫的红薯塞到我手里,对我说,老师,你吃,这个甜。”
她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当时就抱着那个红薯,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为了这些孩子,我也要留下来。”
听完她的故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我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
但我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的手,常年跟猪打交道,粗糙,肮脏。
而她的手,虽然也变得粗糙了,但在我心里,依然是那双弹钢琴的、写漂亮文章的手。
我配不上。
从那以后,我对她,除了同情和敬佩,又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种情愫,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开始更频繁地往槐树村跑。
我不再只是送东西,我会帮她修葺校舍,会帮她给孩子们辅导功课,会陪着她去做家访。
槐树村的路,很难走。
尤其是下雨天,满是泥泞,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肚子。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最远的学生家。那个孩子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走到半路,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们躲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
雨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炸开。
她好像有点怕,身体缩成一团。
我脱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的外套,很大,很旧,还带着一股子汗味和猪圈味。
她却把自己裹得很紧。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我的心,跳得很快。
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我们继续往学生家走。
山路更滑了。
在一个下坡的地方,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软,很轻。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我却没有松手。
我看着她的眼睛,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林晚,”我说,“让我照顾你吧。”
她愣住了。
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慌乱,最后,是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推开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不合适的。”她说。
“为什么?”我不甘心。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属于外面的世界,繁华,热闹。而我,只能留在这里,守着这些孩子,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可以留下来!”我急切地说。
她摇了摇头。
“你留下来做什么?跟我一起,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一辈子吃糠咽菜的日子吗?”
“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不能这么自私,毁了你的人生!”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
留我一个人,站在那片泥泞的山路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林的尽头。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那次之后,她开始躲着我。
我再去槐树村,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见我。
我把东西交给赵支书,让他转交。
我站在那棵大槐树下,远远地看着那间教室,一站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就在里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那堵墙,是她的自尊,也是她的善良。
她不想拖累我。
1985年的夏天,槐树村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
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整个村子,都成了一片汪洋。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邻县收猪。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开着我的那辆破拖拉机,就往槐树村赶。
路,早就被冲断了。
我把车扔在半路,徒步往里走。
一路上,满目疮痍。
被冲垮的房屋,被连根拔起的树木,还有牲畜的尸体。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村口时,整个人都傻了。
那棵百年老槐树,被拦腰折断。
村子,已经不成样子了。
我疯了一样,往学校的方向跑。
学校的院墙,塌了一半。
那几间土坯房,在洪水的浸泡下,摇摇欲坠。
我冲进院子,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林晚!林晚!”
没有人回应。
我的心,凉了半截。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是从村子后面的山坡上传来的。
我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跑。
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我找到了他们。
林晚,和她的二十几个学生,一个都不少。
孩子们都吓坏了,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
而她,正把一个最小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哼着歌,哄着他。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上全是泥水,胳膊上,腿上,有好几道被树枝划破的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来了。”她说。
我冲过去,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吓死我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压抑了很久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怕我保护不了他们……”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一遍一遍地跟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
后来,我从村支书那里得知,洪水来的时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一个地把孩子们从教室里背出来,转移到山上的。
为了救最后一个孩子,她差一点就被卷进洪水里。
是她,用她那瘦弱的肩膀,为这些孩子,撑起了一片天。
洪水退去后,一切都需要重建。
我没有再回县城。
我留了下来。
我把这些年收猪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
我请来了施工队,在学校的原址上,盖起了新的砖瓦房。
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还有一间,是她的宿舍。
我还拉来了电线,让槐树村小学,第一次亮起了电灯。
当灯亮起的那一刻,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看。
孩子们在灯光下欢呼,跳跃。
我看到林晚,站在人群中,看着那盏明亮的电灯,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盏灯,不仅照亮了教室,也照亮了她的心。
新学校落成的那天,她把我拉到一边。
她对我说:“你走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她说,“新教室盖好了,孩子们也安全了。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去。”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真的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避,“就因为我是一个收猪的,而你是一个文化人吗?就因为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委屈了你吗?”
“不是的!”她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是我配不上你!我是一个……是一个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的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我想要的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我吼了出来,“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你,哪里都是家!”
她看着我,泪水,终于决堤。
她哭着说:“你傻不傻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把她拥进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我爱你。”
这三个字,我藏在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天,她没有再推开我。
1986年的春天,我们在那棵被洪水冲断了、却又奇迹般地长出了新芽的老槐树下,结了婚。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贵重的彩礼。
只有村支书当证婚人,和全村老少的祝福。
孩子们给我们唱了歌,就是那首《离离原上草》。
我看着她穿着我从县城里给她买的红裙子,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婚后,我没有再天南地北地去收猪。
我在村里,包了一片山地,建了一个养猪场。
我用我这些年学到的技术,科学养猪。
林晚,还是她的林老师。
每天,我送她去学校,看着她走进那间明亮的教室。
晚上,我去接她回家。
我们的家,就在学校旁边,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幸福。
她再也没有跟我提过“别让别人知道”这句话。
她的脸上,也再也看不到那种卑微和羞愧。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一种自信,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芒。
她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会骄傲地跟我说,哪个孩子又考了全乡第一。
她也会在晚上,靠在我的肩膀上,给我读她喜欢的诗。
有时候,我会问她:“后悔吗?为了我,留在这个山沟里。”
她总是笑着摇头。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因为,我也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的养猪场,越办越大,成了县里的龙头企业。
槐树村,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破山村了。
通了水泥路,盖起了小洋楼,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和互联网。
那所我当年盖的砖瓦小学,也已经被一栋崭新的教学楼所取代。
林晚,也从一个年轻的林老师,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林校长。
她教过的学生,一届又一届。
很多孩子,都从这里走了出去,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回来了。
有的是开着小轿车回来的,有的是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的。
他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们的林老师。
他们会围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长大了的鸟儿,回到了自己的巢。
他们会跟她讲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会感谢她,当年是她,为他们点亮了第一盏灯,让他们看到了走出大山的希望。
每当这个时候,林晚总是笑得很开心。
她的眼角,有了皱纹,但她的眼睛,比我第一次见她时,还要明亮。
那里面,装满了骄傲,和满足。
有一年,我们高中的同学,组织了一场三十年的同学聚会。
班长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要带着林晚去。
他说,大家都知道了林晚的事,都很敬佩她。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晚。
我以为,她会拒绝。
没想到,她很平静地答应了。
“好啊,”她说,“是该去见见老同学了。”
聚会那天,我陪着她,走进了那家县城里最高档的酒店。
很多同学,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他们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当了官,一个个都挺着啤酒肚,头发也秃了。
他们看到我们,都围了上来。
他们热情地跟林晚握手,喊着“老同学”,喊着“大才女”。
没有一个人,提起她当年的“落魄”。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尊敬,和发自内心的钦佩。
班长端着酒杯,走到我们面前。
他红着眼圈,对林晚说:“林晚,你是我们班的骄傲。真的。”
林晚笑了。
她举起手里的杯子,里面是白开水。
她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要说骄傲,我的那些学生,才是我的骄傲。”
那一刻,我看着她,站在人群中,不卑不亢,从容淡定。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在那棵老槐树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别让别人知道。”
现在,她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所有的人,面对自己的过去了。
她不再需要隐藏,不再需要羞愧。
因为她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的人生,不是一场失败,而是一首伟大的诗。
聚会结束后,我们走在县城的街上。
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
这里,是她曾经向往过的世界。
我问她:“现在,还想去北京看看吗?”
她摇了摇头。
“我的北京,就在槐树村。”她说,“那里有我的学校,有我的学生,还有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像两颗星星。
“其实,我该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没有看不起我,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笑话。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握紧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粗糙,却很温暖。
“傻瓜。”我说,“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这个一身猪味的粗人,也能有机会,靠近你这株美丽的白玉兰。”
我们相视而笑。
晚风,轻轻地吹过。
我忽然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
有时候,你以为你走上了一条绝路,却在拐角处,遇见了最美的风景。
就像我,如果不是那一年,我去了槐树村收猪,我就不会遇见她。
也就不会有后来这几十年的幸福和安稳。
而她,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些磨难,或许,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一个成功的白领。
但她,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当一个桃李满天下的乡村教师,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和满足。
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是那个“失败者”。
但其实,生活没有标准的答案。
所谓的成功,也并非只有一种模式。
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能够和自己深爱的人相守一生,能够活得心安理得,坦坦荡荡。
这,或许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吧。
后来,林晚退休了。
但她还是闲不住,每天都要去学校里转转,看看那些孩子。
她还办了一个“留守儿童之家”,把那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都接到我们家里来,给他们辅导功劳,给他们做好吃的。
我们的家,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我呢,也把养猪场交给了儿子打理。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林校长和她的那群“小猴子们”,当好后勤部长。
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在灯光下,读书,写字,嬉笑,打闹。
我觉得,这比我谈成任何一笔上百万的生意,都更让我有成就感。
去年冬天,林晚生了一场大病。
住院的时候,她教过的学生,从全国各地,甚至从国外,都赶了回来。
小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
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有医生,有教授,有企业家。
但他们在林晚面前,都像个孩子一样。
他们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老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等着,给您过八十大寿呢。”
林晚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些她亲手浇灌长大的“树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对我说:“这辈子,值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用她的一生,守着一座山,守着一群孩子。
她把自己的知识,自己的爱,自己的青春,都奉献给了那片贫瘠的土地。
她没有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没有名,也没有利。
但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爱戴。
她,就是槐树村那棵永远不倒的老槐树。
永远,为孩子们撑起一片绿荫。
现在,林晚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会用轮椅推着她,去村外的河边散步。
河水,还是那么清澈。
夕阳,还是那么美。
我们会聊起过去,聊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
她会笑着说:“那时候,我真傻。怎么会觉得,当老师是一件丢人的事呢?”
我也会笑着说:“那时候,我也真傻。怎么会觉得,你这只白天鹅,会看上我这个猪贩子呢?”
我们会一起笑。
笑声,在安静的田野里,传出很远。
我知道,我们都会慢慢变老,直到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
但我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故事,会留下来。
会留在那间教室里,会留在那些孩子的心里,会留在那棵老槐树的年轮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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