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萤火虫【安·帕切特作品】

发布时间:2025-10-04 11:53  浏览量:2

有趣灵魂说

在短短数月内,作家安·帕切特接连送别了百岁高龄的婆婆、罹患癌症的挚友与相伴十二年的爱犬。死亡的阴影如此密集,她与医生丈夫仍按计划踏上了新西兰之旅。在冰川峡湾与陌生鸟类的环绕中,悲伤得以软化。然而,在一处黑暗的萤火虫洞深处,当她乘着小船被拉往地心深处时,对他人死亡的哀悼,骤然化作了对自身死亡的赤裸恐惧。这篇个人史,是关于失去、治愈,以及我们如何在与世界和他人的联结中,直面生命终局的永恒诘问。

译文为原创,仅供个人学习使用

The New Yorker |Personal History

纽约客|个人史

Glowworms

萤火虫

In the punt on the river in the cave, beneath the dim light of glowing worms, it was thoughts of my own death that consumed me.

在洞穴河流的平底船上,在萤火虫发出的微光下,占据我思绪的,是我自己的死亡。

By Ann Patchett

Illustration by Hokyoung Kim

为什么我会认为,如果我能提前知道死亡何时来临,死亡就是可以应付的?死亡是无法应付的,而关于"何时"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只能是一个不错的猜测。

2024年,我计划前往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进行新书巡回宣传。我和我丈夫卡尔的机票已经买好,我要出席的各种文学节活动的门票也已售出。但是,随着我们5月9日出发日期的临近,三件事变得越来越清楚:第一,卡尔一百零二岁的母亲乔·范德文德,不太可能活到一百零三岁了;第二,我的朋友吉姆·福克斯,八十四岁时被诊断出患有胰腺癌,并且已转移到肺部,他不太可能再活多久了;第三,我们的小狗斯帕奇,在阵阵急促的喘息中带着日益加剧的恐慌看着我们,它患上了心脏肥大症。

卡尔和我进行了多次长谈,讨论是否要取消这次旅行。卡尔是一名医生,在涉及死亡时,他既能保持仁慈,也能做到不动感情,即使是他母亲和狗的死亡也不例外。他说,有可能我们回来时,三位都还在世;也有可能他们会在我们离开期间去世,而我们无法及时赶回来,而且,话说回来,"及时"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帮上忙吗?

乔在过去七十五年的人生里一直住在密西西比州梅里迪安市的白杨泉路。她和早已去世的丈夫弗兰克育有三个孩子:卡尔和他的妹妹南希都已七十多岁,迈克尔六十多岁。迈克尔住在乔的隔壁,南希住在街对面过去四户人家的地方。卡尔有一架飞机,我们周末经常从纳什维尔飞去看乔。上一次我们去的时候,卡尔的女儿约瑟芬也和我们一起飞了过去。南希的女儿兰登也从洛杉矶来了。我们都在想同一件事——乔的生命已接近终点——尽管当一个人一百零二岁时,很难分辨这究竟是生命的终点,还是生命节奏的进一步放缓。乔有一种"振作起来"的天赋。她同辈的朋友们,北木乡村俱乐部传奇的"威士忌寡妇"们,大多已经去世,但乔的友谊深深延伸到了其他几代人之中,所以仍然有很多访客。我认识我婆婆的时间比认识我丈夫的时间还要长。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了,这个事实让我们俩都很高兴。我曾把一本小说献给她:"献给我的朋友乔·范德文德。"她很喜欢这个献词。"不是'献给我的婆婆',"她说。"是'献给我的朋友'。"

在那个最后的周日探望中,我和迈克尔留在家里陪乔,而卡尔带其他人去吃午饭。我和她度过了足足两个小时的美好时光,握着她的手,她则在医院病床上打盹。她讨厌那张医院病床,尽管它让她更舒适,也让照顾她的人更轻松。她想换回自己的床。她希望永远不死。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睁开眼睛看到我在那里,似乎都很惊讶。

"我喜欢你的衬衫,"她说。

我向她道谢。

"我生病了,"她说。

"是的,"我说。

"我会感觉好起来吗?"

"你会的。"

"我喜欢你的衬衫,"她说。"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我想快了。你想尝尝苹果酱吗?"

她不想,但她喝了一点水。我问她以前是不是个游泳好手,一时间,回忆将她从迷雾中托起。"我是,"她说。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曾在贝圣路易斯游泳。她看着我。"我喜欢你的衬衫。"

等大家吃完午饭回来时,天气开始变坏。卡尔说我们需要快点离开以便能飞走。那天是三月二十四日,棕枝主日。后来我会想,如果那是我们最后的告别,那也算是一次很好的告别了。我们都亲吻了她,告诉她我们爱她。

我和我的朋友吉姆在一个月前,在他纽约公寓的走廊里作了最后的告别。我是趁他丈夫马丁出差时过来陪他住的。能拥有整整一周和吉姆·福克斯相处的时间,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接近中彩票的事情,如果彩票的回报是爱以及关于书籍、电影和狗狗的长谈的话。我到那里的第一个早上,吉姆坐上轮椅,我推着他从他公寓走了三个街区去做化疗。他拿着他的手杖,他喜欢像船夫撑杆一样用它来帮我前行。他唱着歌。

吉姆的朋友戴尔在等候室与我们会合,她穿着一条漂亮的棕色灯芯绒连衣裙。在其他情况下,我会问她是在哪里买的。吉姆有太多朋友想带他去做化疗,为此还制定了一个时间表。但是,在最初的检查之后,我们被告知那天不能做化疗了,因为吉姆的血小板计数太低。然后他在浴室里摔倒了。我们三人被送到隔壁的医院,下到地下室进行扫描。当他们把吉姆带走时,我特别感激有戴尔作伴。扫描结果引起了怀疑,于是决定通过急诊室收治吉姆。在急诊室,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里面有一位名叫约翰的舞者,他肾衰竭。约翰很清楚如何通过急诊室进入医疗系统。他穿着一件毛绒绒的红色连体衣,有大包的的多力多滋和纤体爆米花,并慷慨地与我们分享。

戴尔不想离开,但她已经答应去布鲁克林照顾她的孙辈,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因为隔间里容不下两张占用的病床、两位访客和一把轮椅。她离开后,我坐在轮椅上,拿着那根手杖。因为那是一所教学医院,医学生、住院医师、各种技师和实习技师、护士和实习护士络绎不绝地到来,他们都需要问吉姆一些问题:他叫什么名字,出生日期,感觉怎么样,从一到十他的疼痛是几级,他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他知道总统是谁吗?

"现在的总统?"他愉快地问道。"约瑟夫·R·拜登。但我们把他们都说说吧。我们倒着来。"于是他就这么做了——拜登、特朗普、奥巴马、布什、克林顿、布什、里根、卡特、福特、尼克松……一直说到开国元勋们。一旦他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重复的问题并没有打乱他的节奏。所有来者都是努力工作的普通人。他快乐地接待每一个人。

在我与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共度的最后一周里,我被赋予了极其有用的礼物。我给他带了香草冰淇淋和黑咖啡。我倒尿壶,找遥控器和助听器,换床单,处理骶骨溃疡,迎接其他前来帮忙探访的朋友。三天后,吉姆在健康状况没有任何问题得到解决或发现的情况下,出院交由我照顾,我给他穿好衣服,用毯子裹好,然后推着轮椅把他送回了三个街区外的家,因为我无法想象如何把他弄进弄出出租车。我们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天,列清单,整理药瓶,清理亚麻布壁橱。我找到、购买并安装了一个马桶座圈增高器。我给他泡脚、剪脚趾甲。他把他父亲在他小时候在宾夕法尼亚州埃尔伍德城的一个集市上为他赢得的那只小瓷狗送给了我。"我住在哪里都带着这只狗,"他说。

我把那只棕色的小猎狗托在掌心。也许我想要它,但我不想现在要。"你能以后给我吗?"我问。"等我生日的时候?"

"这不是你的生日礼物。这是你的离别礼物,"他说。"我送给你的离别礼物。"

我想相信在他去世前我还能再见到他,但我知道那可能不会发生了,这使得独自乘电梯下楼成为一次悲伤而独特的旅程。你得到的就是你得到的,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得到了那么多。我还没有得到足够多。

狗狗的事更难。

吉姆会理解这一点的。当他的狗格雷斯在前一年去世,享年十六岁半时,悲伤是压倒性的。在格雷斯去世后和吉姆确诊前的短短几个月里的某个时候,我在他们的公寓里与吉姆和马丁共进了晚餐。吉姆在吃甜点时铺垫了一下。"现在,我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他非常正式地说。吉姆和马丁都紧张地看着我,在他们问之前我就知道了问题。

我告诉他们,是的。是的,他们应该再养一只狗,如果他们去世或失去能力,这只未知的狗可以来和我一起生活。

他们高兴得让你以为我从餐巾底下变出了一只小狗。那天晚上,我们都相信这辈子还会再养一只狗。

哦,我多么希望吉姆生病时能有一只最后的狗睡在他身边。

斯帕奇本可以是这个角色的绝佳候选者,因为它自己身体也不好,但是哪只狗想在生命接近终点时第一次去纽约看看呢?哪只狗真的想坐飞机呢?

不过,斯帕奇会为了我这么做的。它是那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思考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而从不问国家能为他做些什么的狗。问问任何在帕那索斯书店——我在纳什维尔拥有的书店,也是它工作的地方——见过它的读者。问问任何员工。它甜美温柔的天性使它成为书店狗狗中的传奇。卡尔十二年前在我们当地的人道收容所选中了它,径直走到它所在的笼子前,把它抱了起来,它是狗中的达赖喇嘛。

我每天两次塞进斯帕奇喉咙里的那堆药片,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来拯救它。当它的肚子像硬气球一样胀起来时,沃尔医生从它的腹部抽出了三百一十毫升的液体,还给我们一个如此兴奋、饥饿且看似健康的狗狗,这堪称奇迹。"不要再这样做了,"她对卡尔和我说。"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抽液,但液体会立刻回来。这样对它不好。"

我永远感激她事先告诉我们这一点。否则,我会让她一天两次给斯帕奇用针抽液,以便得到我想要的:我想要它活着。

我的朋友帕姆,她的墙上挂着斯帕奇的照片,她告诉我们应该去澳大利亚。她说,如果斯帕奇情况恶化,她和沃尔医生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我知道她们会的,但我不想去。

大概四月四日到五日的午夜,家庭健康助理给迈克尔打了电话,迈克尔起床去了隔壁。乔去世时,他陪在她身边。

在梅里迪安的圣保罗圣公会教堂举行的葬礼,与一位拥有高超社交技巧、受人爱戴且积极参与社区活动的女士身份相称。人们涌来参加守灵,并留下来参加仪式。他们排起车队,开车前往墓地,人数多得远远超出了为直系亲属准备的椅子上的小遮阳篷所能容纳的范围。牧师致问候词时,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接着是雷声和闪电的爆裂。"快走!快走!"牧师对聚集的人群喊道,我们浑身湿透地跑回车里。卡尔打开车头灯,雨刮器疯狂地刮动着。我们直接开车前往北木乡村俱乐部,那里供应午餐。卡尔说他母亲会多么喜欢这样,大自然迫使我们去参加派对,没有一分钟在她的安息之地徘徊。

在过去,我和吉姆·福克斯通电话超过一小时是常事,但一旦咳嗽开始消耗他的精力,他就严格限定了所有通话时间为十五分钟。"这太聪明了,"我说。"现在我们随时都可以聊天了。"

有一阵子,我们确实如此。我们几乎每天都聊天。但后来连十五分钟也变得困难了。还有电子邮件,然后电子邮件也停止了。四月三十日,马丁打电话告诉我吉姆在睡觉,吉姆快要死了。"我把你寄来的生日贺卡放在他床边了,他能看到,"马丁说。

两天后,五月二日,他八十五岁生日那天,吉姆去世了。

吉姆是我那天最想打电话倾诉的人,我想告诉他我又带斯帕奇去看了沃尔医生,尽管她之前说过,但她还是从它腹部抽出了半升液体。"吉姆,"我想告诉他,"她又给了它一次机会,多几天时间。"

但那只是一天。第二天早上,五月三日,卡尔和我带斯帕奇回到她的诊所。前一天抽出的所有液体都回来了,而且更多。沃尔医生把它带到另一个房间,在它的腿上放置了一个留置管,这样药物就不会刺痛它。卡尔和我坐得很近,膝盖并在一起,我们抱着它,她通过留置管进行了注射。多年来,斯帕奇一直非常害怕去兽医那里,而这就是它所害怕的事情。它的腿在身下蜷缩起来,它可爱的头垂落在我摊开的手掌里。

他们三个现在都走了,五天后,我们也离开了。

我从2000年开始写日记。我的一个前男友有一本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周历日程本,他把一天中能塞进六点五英寸长、一英寸高空间里的事情都记下来。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几年后,我决定借用他的习惯——作为迎接新世纪的决心。正是那小小的空间让我能够坚持下去。每天,我把我的生活浓缩到能填满那条日历空档的内容里。

在我们出发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前的几个月是一团糟,但我坚持记录,因为我已经坚持了二十四年。现在回头看那些页面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它们是一张关于一切的地图,关于乔、吉姆和斯帕奇。

我们于五月八日飞往洛杉矶,然后于九日飞往墨尔本。我告诉自己,在地球的另一端情况会好起来,我是对的。在家里,我可能会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哭泣。我了解我自己。分心大有好处。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我有工作和风景,有其他作家和友好的读者。卡尔和我不再被工作日分隔。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是最大的安慰。如果在所有人都还活着的时候离开,结果却在我们在遥远得可怕的地方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世,那将是多么大的灾难。我曾以为我能应付,但我本来应付不来的。

在澳大利亚的第一天,我们在离酒店不远的一个美丽的公园里散步,清点不熟悉的鸟类,以此保持清醒。我对墨尔本作家节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如同梦境:我记得我演讲的剧院地下室的零食,但不记得台上说了什么。我记得从我坐着签书的桌子上,可以看到街对面剧院正在上演《魔法坏女巫》。我签了两个多小时。卡尔过来打了声招呼。有人告诉我队伍长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晚场活动后的签售会很简短,但第二次签售结果时间一样长。有些人来了两次。

第二天早上,一辆车在凌晨四点接上我们,送我们去机场搭乘前往皇后镇的航班。在机场,司机费力地把我们的行李搬到路边,然后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半睡半醒。我们也半睡半醒。

结果发现,没有飞往皇后镇的航班,而且两天内都不会有。

机场唯一开放的售票柜台唯一的代理仔细查看了我们打印的行程单。

她告诉我们航班早就取消了。"你们被改签到了昨天早上起飞的航班,"她说。

我摇摇头。"我昨天在工作。昨天就是我为什么来墨尔本的原因。"机票是由一个文学节购买的,但我不知道是下一个文学节还是上一个文学节没有通知我们。

这并不重要,因为没有航班了。追查是谁出了差错也改变不了这一点。我们必须想办法乘坐其他航空公司的航班去皇后镇。大部分柜台要到六点才开门。现在还不到五点。

从我们在卡尔手机上查询的结果来看,现在飞往皇后镇的唯一方法是飞往悉尼,等待转机,这总共需要十一个小时,会浪费我们一整天的假期。我们不断尝试不同的方案,不同的航空公司,但始终无法得到我们希望的结果。作为一个幅员辽阔国家的居民,我本应能想象到我正在访问的这片土地的广阔,但我做不到。

公关人员和文学节组织者都在睡觉。我借了卡尔的手机给梅格发短信。

梅格·梅森是我最初同意来南半球的原因。梅格是一位小说家,新西兰人,十六岁时移居悉尼。她和她的丈夫安德鲁已经在新西兰等着我们了。她告诉我,弄清楚我们的交通方式需要几分钟。

她回电话时,已经为我们预订了飞往克赖斯特彻奇的航班,这将使我们身处正确岛屿的错误一侧。"在克赖斯特彻奇,我租了一架飞机带你们去瓦纳卡。"

"带飞行员吗?"我问,心想这是不是相当于航空版的租车。我估计卡尔能驾驶不熟悉的飞机穿越不熟悉的岛屿,但这并不理想。

"你给了我你的信用卡号,"她说。"什么都包括在内。"

成功的条件是,我们飞往克赖斯特彻奇的航班必须在三点半前降落,这样我们才能在四点前搭乘租来的飞机起飞,因为据梅格解释,飞行员不在天黑后飞行。从墨尔本到克赖斯特彻奇只有那一班航班,预计在三点十五分降落。

我们到达时,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认出了飞行员。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套头衫,上面有一个补丁写着"坎特伯雷航空",手里拿着一个为他飞机准备的充电包,看起来非常像一个汽车电池。我没问为什么。我们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去取行李、过海关、找出租车,我们三人坐着出租车被送到机场遥远的另一侧。令我惊讶的是,去机场另一侧的旅程竟是一次如此漫长且风景优美的车程。我们到达一片草地的边缘,带着行李、飞行员和充电包下了车。

等候的飞机是一架塞斯纳185空中马车,后三点式起落架,大约产于1974年。它是四座飞机,但其中一个后座被拆除了,以便为行李和一堆与飞机相关的杂物腾出空间:绳子、木槌、一个大工具箱。卡尔非常兴奋,而我感觉还好。我为自己感觉还好而自豪,因为我相信许多处在我同样位置的人不会这样。艾弗(飞行员名叫艾弗)解开绳子,拔起桩子。我们刚好能赶上四点的截止时间。我们没有使用跑道就起飞了,滑行过短密的草地。

我对小飞机并不陌生。我成长过程中,我的继父经常开着飞机带我们全家到处飞,而在我和卡尔在一起的三十一年里,他拥有过很多架飞机。我经历过不愉快的飞行,也经历过平淡无奇的飞行,但我以前从未在飞机上被惊奇感击中。在那架塞斯纳185空中马车里,我充满了惊奇。这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飞越新西兰南岛中部,在傍晚的天光下看到翠绿无树的群山,仿佛整个岛屿刚刚从蓝绿色的海洋中推挤而出。但比我所看到的景象更令人震惊的是我看它的方式。我们飞得非常、非常低。我们以我梦中飞翔的方式飞行,掠过土地的轮廓。山上的无人看管的羊群仰起脸望着天空,眨着眼睛。

我后来和卡尔谈过这个。我敢发誓我们离地面最多只有一百英尺。他说更像是一千英尺,但也许当你习惯了高得多的高度时,一千英尺感觉起来会少得多。周末去梅里迪安看望乔时,我们保持的飞行高度在六千到一万英尺之间,取决于天气。田纳西州、阿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像一床旧被子一样在我们下方展开,全是图案和形状,没有细节。我没有问梅格从克赖斯特彻奇飞往瓦纳卡花了多少钱,但无论我们付了多少,都是不够的。

在瓦纳卡,我们降落在梅格和安德鲁等待的那片草地上。艾弗把飞机固定好,我们捎他到他过夜的酒店——只有商业航班才被允许在黑暗中飞越山脉——然后我们去了梅森夫妇租的湖边房子。

梅格和我多年来通过热烈的通信建立了牢固的友谊,但这只是我们第二次亲自见面,而且我从未见过安德鲁。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有一种冒险的成分:四个成年人开着一辆租来的卫士越野车,带着足够维持几天的杂货,去一个非常僻静的房子。我能看出事情有可能变得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那样发展,但并没有。我们唯一的分歧是如何煮粥。

梅格为我们的快乐做好了所有安排。我们在炉火边读书,然后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我们开车到路特本步道的起点,走过一座绳缆悬桥跨过一条明亮的蓝色河流,去研究对岸的蕨类和苔藓,然后开车去格伦诺基,在一家名为伍利太太的杂货店为三十人做了一个读书会。我们徒步时谈论乔、吉姆和斯帕奇。我们谈论我们正在读的书和我们想写的书。我尝了几口梅格的维吉麦吐司——薄薄一层黄油,薄薄一层维吉麦——然后开始自己做。我的悲伤既没有解决,也没有被忽视,但它变得柔和了。这是旅游局可以考虑打广告的一点:"去新西兰,软化你的悲伤。"

我们事先约定好了一定数量的固定活动:参观蒂阿瑙湖的萤火虫洞和几维鸟保护区,去米尔福德峡湾和箭镇。这是我们的假期,假期结束后,梅格和我将在奥克兰和悉尼的文学节上露面。等我们打包好离开瓦纳卡的房子,开车几个小时,买了更多食物,找到在蒂阿瑙租的房子时,我们已经累了,天也黑了。当卡尔说他不会为错过萤火虫感到遗憾时,安德鲁也表示他也可以不看萤火虫。也许安顿在新房子里,爆些爆米花,让虫子们自生自灭会不错。

但我想去。我此生其他夜晚再回到蒂阿瑙的可能性为零。梅格支持我。"它们是会发光的虫子,"她说。"而且我们已经付过钱了。"

"你们不用去,"我对丈夫们说。"我们没事的。"我的意思是梅格可以开车。我不会在街灯全无、方向盘在汽车右侧的情况下把卫士越野车开出去。

安德鲁说不。如果我们去,那他也去。世界上也许有比安德鲁·梅森更随和的人,但我还没找到。卡尔自己也很随和,说他也来。我们四人又回到了车上。

那是一个星期四,我们的票是晚上九点的。蒂阿瑙镇已经进入了夜晚,但湖边巨大的游客中心灯火通明,摆满了T恤、品牌雨具和毛绒玩具几维鸟。我们排队走下跳板,登上带我们去洞穴的船,看着前一个旅行团下船,他们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看吗?"我随机问了他们中的几个人。

"太棒了!"他们说。"哦,你们会喜欢的。"

在前往蒂阿瑙湖西岸的半小时旅程中,梅格和我一起坐在长凳上,看着天空穹顶的弧状星辰,而我们的丈夫则坐在附近,用手机规划第二天的驾驶路线。

我们很快乐,就像那些晚上乘船去冒险的人一样快乐。

到达后,船上的大团体被分成了十二人一组的小队。我们的小队包括卡尔和我自己,两位梅森,以及八位中国游客,他们通过手机上的翻译应用程序被告知必须收起手机。在洞穴里任何人都不允许使用手机,这对那些现在被切断任何进一步指示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个真正的不利条件,但他们愉快地照做了。我们的向导是一个瘦小的男人,让我想起约翰尼·德普在《加勒比海盗》中扮演的杰克·斯派洛船长,或者也许是扮演同一角色的约翰尼·德普的父亲。我想知道我们的向导多久休息一次,回到地表伸展身体。

进入洞穴的路陡峭下行,天花板降低,以至于每个人都必须弯腰,然后蹲下。就是在这种蜷缩的姿势下,我们向下,向下,再向下。像任何美国人一样,我在想责任问题,这个概念似乎并不困扰新西兰人。蜿蜒的石灰岩隧道湿滑且光线昏暗,很快我们就能听到水的轰鸣声。又转了几个弯后,我们遇到一条大瀑布注入一条湍急的河流,这条河恰当地命名为隧道燃河,灯光照亮了它,显示出水是多么清澈,流速是多么快。我们走过一座石桥,在另一头发现一艘平底船在等我们。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我对此无能为力。

前进是唯一可用的方向。我们十二个人和杰克船长一起上了这艘不稳定的敞篷船,等我们坐定后,他开始用手交替拉着一根链条,沿着冰冷的河流把我们拖下去。

是的,在漆黑中,我们可以看到微小的发光虫点缀在天花板和墙壁上,但它们的数量,比覆盖在蒂阿瑙湖夜空中的星星少了数千亿只。我握住卡尔的手,低声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抓紧我。我们被告知在船被拖行时不要在船上说话,这正好,因为我要说的一切都与死亡有关。

不是乔的死,也不是吉姆或斯帕奇的死,尽管我紧紧记着他们三个。在洞穴河流的平底船上,在萤火虫发出的微光下,占据我思绪的,是我自己的死亡。如果这艘敞篷船上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失去理智,把我们中的几个人扔下船,把我扔下船,那就完了。河水冰冷湍急,流向地心。如果发生地质变动、地震、塌方,那就完了。进入这个洞穴的入口,碰巧也是唯一的出口,那个小开口随时可能关闭。但比这个物理空间可能对我们不利的各种方式更令人震惊的,是一个干瘪的小个子男人在黑暗中拉着船沿河而下的简单隐喻。我一直认为自己对于想到自己的死亡是相当乐观的——我度过了漫长而美好的一生,做了很好的工作,体验了真爱,总体上是A+级别的幸运——但现在我只想尽快离开那里。我想待在地面之上,而不是之下。

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已去世十年。他在船上的存在感是切实可感的。"你买了票,"他对我说。"你带了卡尔和你的朋友们。他们本来很乐意待在家里的,但你坚持要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传送带上,被载着穿过苦难、时间和失去,最后会被丢进黑暗里。我希望乔、吉姆和斯帕奇错过了这一部分。

萤火虫继续发光。

当我们绕回同一个码头时,卡尔扶我下了船,或者我扶了他。

我们弯腰屈身,爬上了岩石隧道。我一直在哭,但环境太湿了,没人注意到。我们的向导停下来指出石壁上一条触手可及的萤火虫,每个人都凑近仔细看。我碰都不想碰。

我们被引导着穿过一个博物馆,进入一个剧院,在那里我们看了一部关于萤火虫的电影。一位年轻女士做了一个生动的介绍,向观众解释说,这些特定的萤火虫根本不是真正的虫子,而是真菌蚋的幼虫。这些幼虫呕吐并排泄出发光的胆汁丝线,以引诱小昆虫走向死亡。当小昆虫短缺时,它们会互相捕食。在电影中,一条发光的幼虫捕获了一只超大的蛾子,把它包裹起来,然后钻穿它的眼睛,吃掉它活着的大脑。他们有理由不在你进入洞穴之前播放这部电影。

梅格和安德鲁跳过了介绍,留在走廊里看洞穴被发现时的照片,由白人定居者于1948年发现,这距离毛利人发现它大约晚了两千年。那些定居者成功地在创纪录的时间内,将一条有不稳定地形和杀人幼虫的地下河流变成了旅游景点。

"我真不敢相信你崩溃了,"梅格说。"你从不崩溃。我认为你镇定自若。"我们回到了大船上,行驶在开阔的湖面上。现在冷极了,我们也疲惫不堪。

"我也很惊讶,"我说。

"是因为虫子吗?"

"是幼虫,"我说。"但是,不,更多是那条通向死亡的黑暗地下河。"

"你觉得那些下船时告诉我们'太棒了'的人,是不是其实也在洞穴里崩溃了,只是不想破坏惊喜?"

"有可能。"

"你看到的是乔、吉姆和斯帕奇吗?"

我摇摇头。"是我。是我自己的死亡。"

梅格用手臂搂住我。"嗯,那太糟糕了。也许别把那个写进你的在线评论里。"

第二天,我们沿着米尔福德路前往米尔福德峡湾。和新西兰所有其他目的地一样,驾驶本身就是回报。我们穿过深邃、长满苔藓的森林,道路狭窄,每当转弯时,都会呈现出壮观的高山景色。当安德鲁把车停在路边拍照时,阳光透过云层,洒下银色的光流,仿佛在宣告主显节。

"这是我国家最美的地方之一,我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你从纳什维尔来了,"梅格说。我们坐在后座,丈夫们在前座。"你还在想那些幼虫吗?"她低声说,用新西兰人的发音方式说着这个词。

我是在想,但没有前一天那么强烈了。这就是关于你自己死亡的事情——你只能把握它的真相几分钟,然后它就又变回抽象概念了。

要开车去米尔福德峡湾,必须穿过霍默隧道,该隧道贯穿达伦山脉。当我们到达隧道时,安德鲁把车停在路边并熄了火,卡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干得好,"因为卡尔每次停车时都会给安德鲁一点表扬,以感谢他愿意承担所有驾驶工作。车辆一次只能单向通过隧道,所以我们下了车,站在红灯附近,等了二十分钟才变成绿灯。一只几维鸟在路边走来走去,啄着砾石。安德鲁给它拍了张照片。

绿灯。我们挤回车里,壮丽的景色被关掉了。

一切都关掉了。隧道里没有灯,很快就变得和萤火虫洞一样黑,但代替幼虫的是我们的车头灯,它们在压倒性的黑暗面前同样无效。霍默隧道起始于海拔三千一百英尺,在仅仅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内下降超过一个足球场的长度。汽车似乎不是在向前行驶,而是在笔直下坠,但这并没有困扰我。它让我想起了匹兹堡的杜肯索道。

"怎么回事?"梅格低声说。

"我猜,只是一个非常陡的隧道,"我说。

"不,没有陡隧道这种东西。隧道是用来穿山的。不是在它下面。"她歪倒过来,头枕在我的腿上。"我觉得我做不到。"

我把手放在她头上。我理解她的意思,尽管我自己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不,我撑不住了。"她的声音很微弱。"这违反自然。你能说话吗,求你了?你能给我讲个故事,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吗?我不在乎。我闭上眼睛了。"

我俯身靠近她。在黑暗中,我把她抱在怀里。"那只几维鸟?"

"我们刚看到的那只?"

"我之前不想说,但它很有名。它是官方的几维鸟,就是印在明信片和手帕上的那只。它有巨额的品牌授权交易。"

"那压力很大啊。"

"它现在永远不能去任何地方,仅仅做一只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没说。"

"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死,"梅格说。

"我们会死的,但不会死在这个隧道里。"

"那只几维鸟,"梅格说。"它叫什么名字?"

"莎莉,"我说。

当我们终于回到日光下时,梅格坐起来,笑容满面。"太可怕了。"

"我知道。"

"我不敢相信我们在同一个假期里都经历了存在主义危机。朋友们,遭遇他们自己的死亡,星期四和星期五。"

"这概率有多大?"我说。

正如萤火虫不是真正的虫子一样,米尔福德峡湾实际上也不是峡湾;它是一个 Fjord 。降水是那里永恒的主题,当我们上船时,天正下着雨。梅格紧紧抓住安德鲁,他们一起走到船顶的露天甲板上去看海豚。卡尔去前面和船长聊天,我在船的玻璃舱内用纸杯喝着茶。我不时会去顶层看看梅森夫妇,但雨不停地把我赶回舱内。我去看卡尔,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新朋友。船长说由于最近的岩石滑坡,他不再被允许在瀑布后面巡航了。米尔福德峡湾最高的瀑布有五百英尺高,也就是艾弗载我们从克赖斯特彻奇飞来时飞行高度的一半。

有趣灵魂注:

Fjord(峡湾)是一个地理学术语,特指一种由冰川侵蚀而形成的狭长、深邃的海湾。 可以把它想象成:在冰河时期,巨大的冰川像刨子一样,在高山之间切割出深深的“U”形山谷。后来气候变暖,冰川融化、后退,海水便倒灌涌入这些山谷,于是就形成了峡湾。 它有几个典型特征:狭长而曲折:像一条通往内陆的海上河流;两侧陡峭:通常被高耸的悬崖和山脉包围,景色极为壮丽;水深很深:即使离岸很近,水也可能非常深。 文中提到“米尔福德峡湾实际上不是一个‘Sound’,而是一个‘Fjord’”。这里是在做一个地理上的精确区分。

Sound 通常指由河流侵蚀形成的更宽阔的海湾或海峡。

Fjord 则明确指向冰川成因,强调了其鬼斧神工的壮丽景观,这正是新西兰南岛地貌的典型特征。 所以,当作者说米尔福德是一个 Fjord 时,她不仅在纠正一个地理名词,更是在引导我们想象那片由万年冰川雕琢而成的、被巍峨群山环绕的、令人心生敬畏的壮美风景。

通过扩音器,船长告诉乘客,阿尔卑斯断层沿着南岛延伸,就在米尔福德峡湾的正下方。"破裂事件"——我认为这是对"地震"的一种非常礼貌的说法——非常有规律地发生,每三百年一次。一次八级的破裂事件目前已经逾期七年了。他建议我们在开车穿过隧道回家时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我扔掉茶,迅速走上金属格栅楼梯。我看到我的朋友们在远处,抓着栏杆。他们两个都戴着绒线帽,拉下来盖在防风夹克的兜帽下面。风、雨和发动机的搅动,帽子与兜帽,所有这些共同作用,使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转过身看见我,微笑的脸庞被雨水打湿。他们看到海豚了,他们喊道,我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望着船边,直到我也看到了海豚。 ♦

安·帕切特(Ann Patchett)

美国当代文坛扛鼎作家;

福克纳文学奖、柑橘奖、卡夫卡奖、美国国家书评奖等多项大奖得主;

同时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时尚》等报纸杂志设有专栏。

2012年,入选《时代周刊》“全球百大影响力人物”;

已出版《美声》《失落的秘境》 《与你同行》《剧院里最好的座位》等作品。

今年作品有《汤姆湖》(2023年)和《惠斯勒》(20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