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的周恩来总理(陆苗耕)

1964年1月24日，周恩来、陈毅在几内亚总统（ 右一） 陪同下出席欢迎大会

1967年至1974年，我在外交部非洲司工作。当时，非洲司是外交部外事活动较多的部门，我很荣幸多次见到周恩来总理。周总理中等身材，经常穿着一身中山装，佩戴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胸章，宽阔的脸庞上显现一副浓眉，眼睛炯炯有神，身子总是昂然挺立，像一株挺拔的青松，气宇轩昂，让人油然升起敬仰之情。我与周总理曾近距离接触，亲身感受到他对非洲的深情厚谊。

1970年11月22日凌晨3时，葡萄牙当局的雇佣军从西非几内亚湾海域分乘10多艘舰艇向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进犯。雇佣军约350人，有来自几内亚（比绍）、上沃尔特（今为布基纳法索）等国的非洲人；也有几内亚政府的敌对分子，穿着同几内亚人民军一样的军服，只是臂上多系了一条绿色布条；还有白人雇佣军，故意将皮肤涂黑，做了狡猾的伪装。雇佣军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分成几股在科纳克里东部、西北部和西南部登陆，疯狂地袭击发电站、总统别墅（因杜尔总统未在此处而幸免于难）、两座兵营以及国际机场等重要地方。他们很快占据了发电站和两座兵营，对总统别墅进行焚烧。进入市区的雇佣军肆意向居民扫射。瞬间，科纳克里沉浸在一片恐怖和战火之中，形势告急。非洲国家和国际社会都为之震惊，这是一次赤裸裸的殖民主义者的侵略行径。

尽管当时我国正处于“文革”动荡时期，周总理在日理万机之时，仍高度关注几内亚的这一突发事件，对该国的安危深表担忧。当夜，他通知外交部领导，破例召集非洲司的全体工作人员，一起快速到中南海开紧急会议，共同研究几内亚的紧张局势和应对之策。周总理作出了重要指示和工作部署。我当时在非洲司西非处工作，有幸参加了周总理召开的这次紧急会议，感受到了周总理的人格魅力和伟人风采，以及他高度关心非洲国家命运的对非情谊。

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抵达了中南海会议厅，外交部领导和有关司负责人已就位，大家以半圆形围坐。一会儿，周总理在秘书的陪同下，健步进入大厅，同志们不约而同地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总理在前方中间的位子坐下，并请同志们向前靠近坐。周总理说，今天我非常高兴同外交部同志一起研究几内亚局势，并彬彬有礼地表示，请允许我熟悉一下在座的各位。周总理根据提供的名单，认真地逐一点名。同志们一边回答“到”，一边站起来。总理总是以慈祥的目光注视每一个人，并说“请坐下”。大家都感到十分温暖。

点名时，周总理不时向大家问及来自何地、上何大学、曾在何驻外使馆工作等情况。记得总理曾问我办公室一位同事家乡是何处，当他说是河北乐亭县时，周总理饱含深情地说，那是李大钊同志的家乡呀！流露出对革命先辈的崇敬之情。周总理十分平易近人地与非洲司的一位同志对话，当得知这位同志曾在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工作多年，便问：你懂当地斯瓦希里语吗？这位同志回答，懂英语，只略懂一点儿当地语。总理问：你多大年纪了？答曰：42岁。“呵，你还年轻，希望有机会学习当地语。”在总理眼中，42岁正当年，还是学习的好时机。周总理的这番话，对年轻同志钻研业务，提高外语水平，启发和鼓励很大。周总理愉快地与同志们交流，一下子与每位同志的距离拉近了，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

接着，周总理要求大家对几内亚局势发表看法，畅所欲言，各种观点都可谈，以便集思广益。首先由非洲司主管几内亚的同志简要汇报葡萄牙雇佣军入侵几内亚的情况。总理非常仔细地听着，不时插话和提些问题，会场上呈现非常融洽的交流气氛。周总理虽然访问几内亚时隔六七年了，但对几内亚首都仍记忆犹新，非常熟悉地与大家交流关于雇佣军入侵路线、登陆区和攻击点等情况。大家对总理的惊人记忆力和情系非洲国家的胸怀钦佩不已。周总理总是把出国访问当作熟悉受访国情况和学习该国的一次极好机会。

时针已指向凌晨2点多钟，但周总理依然沉浸在亢奋的工作之中，毫无倦意。除关心几内亚局势外，他还了解几内亚基本国情，饶有兴趣地听取曾经在中国驻几内亚使馆担任政务参赞的赵源同志的介绍，并不时穿插讲话。赵参赞如数家珍地谈及几内亚的地理、历史、部族、风土人情、经济发展、农村生活等情况。

最后，周总理向我们强调，一定要高度关注几内亚国内局势动向，我们一定要全力支持几内亚人民捍卫国家主权的正义斗争，决不容许殖民主义者入侵的阴谋得逞，否则就是在非洲开了恶劣的先例。周总理指示我国驻几内亚使馆和国内有关部门迅速采取行动，作出具体的工作安排，最有效地支持几内亚人民和非洲人民的英勇斗争。他特别要求我国驻几内亚使馆密切跟踪形势发展，迅速转达我国政府对杜尔总统的坚定支持。周总理此次召开的工作研究会长达3个多小时。

1973年4月，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尼日利亚外长率领的代表团。二排右一为本文作者

1965年6 月，周恩来访问坦桑尼亚，和尼雷尔总统交谈

在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关心下，我国对几内亚人民维护国家独立的斗争作出了及时、坚决的支持，包括财力和物力等方面的帮助。我国政府就几内亚局势发表政府声明，周总理对声明稿逐字逐句进行审改。声明高度赞扬“几内亚人民不仅是在为祖国的独立、主权而战，也是为非洲国家的独立、主权而战，为全世界一切珍视自己独立和主权的国家而战”。声明还斩钉截铁地指出，“绝不能让美、葡帝国主义的阴谋得逞，否则，今天在几内亚出现的事情，明天就会在非洲和世界其他国家出现”。声明按照周总理的主要意思撰写，有的地方直接引用了总理的原话。在周总理的具体关心下，中国政府在24日即向几内亚政府提供1000万美元的现汇援助。此后，中国政府还向其援助一批医疗器械和药品，以及用于自卫的一批轻武器。几内亚政府对中国的支持和帮助深为感动，专门派部长来我国表达谢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非洲独立国家领导人大都十分年轻，普遍面临着如何进一步巩固政权，如何处理新老殖民主义势力，如何对付美苏两霸的争夺，如何治国理政等复杂的紧迫问题。有些非洲国家领导人带着上述问题访华，倾听中国领导人的看法。周总理总是认真听取对方的介绍，然后应对方要求，循循善导，语重心长地介绍中方的意见，帮助非洲国家领导人分清国家面临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认清工作的重点和大方向，使非洲国家领导人得到启发、借鉴和教益。我有幸在1969年9月参与刚果（布）（全称刚果共和国）总理访华的接待工作，与周总理近距离接触较多，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刚果（布）地处非洲中部，是一个富有朝气的新独立国家，执行对我国友好的政策。1969年9月，恩古瓦比总统派总理阿尔弗雷德·拉乌尔率政府代表团访华。中国政府十分重视他们的来访，毛主席会见了代表团。周总理同代表团举行多次会谈，广泛交换意见和看法，后又单独同拉乌尔总理进行深入谈话。拉乌尔总理介绍了中部非洲的政治形势、美国和法国在该地区争夺势力范围的斗争以及刚果（布）四面受敌的情况，并称刚果（布）全国革命委员会领导机构打算在1969年底前把法国控制的铁路、港口收归国有，公开与法国对抗，并就此征求周总理的意见。

刚果（布）长期以来是法国的殖民地，人民痛恨法国的压迫和剥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周总理在仔细听取刚方代表团意见后，对该国形势和非洲形势予以全面、深刻的分析。周总理说，帝国主义进行颠覆主要还是通过内部因素。刚果（布）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是抓军队，应使军队成为刚果（布）民族民主革命政权的支柱，而不致被帝国主义、反动派所收买。刚果（布）当局如现在就把铁路、港口收归国有，将遭到法国等一些国家的反对，提醒刚方“必须警惕刚果河对岸有一个更凶恶的敌人某超级大国”。周总理直言告诫他们不要“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意指在反对法国殖民势力时要注意提防超级大国美国乘虚而入，使国家面临更复杂的局势。拉乌尔总理感谢周总理的中肯意见和及时提醒，帮助他们正确处理与法国和美国的关系。

周总理此次同拉乌尔总理谈话长达5个多小时，安排了下午和晚上两场活动。中方翻译和记录人员轮换上阵。周总理自始至终精神矍铄、专心致志地听取对方的介绍和提问，并耐心地阐述中方的看法。周总理对非洲朋友的这种真诚友好的态度和认真恳切的谈话，不仅使非方人员深为感动，也使参与接待的我方人员深受教益，这是大家向周总理学习搞外交的一次很好机会。我当时被安排在负责接待的简报组工作，对周总理的风采永生难忘。

在这次接待刚果（布）政府代表团过程中，我还感受到周总理的亲民风范，他十分体谅翻译人员的辛苦。周总理讲话条理清晰，语速不快不慢，注意掌握讲话的间隔时长，便于译员进行翻译。考虑到会谈内容丰富，他让翻译人员轮流上阵，不让他们太疲劳，也让更多的译员得到锻炼。周总理还交代礼宾司工作人员为翻译人员适当加菜，补充强脑力工作的体能消耗。用餐时，当时给几位主译人员增添了一盘白切鸡，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这是对译员的一种体贴入微的关爱，译员们感动不已。周总理对译员十分亲切和蔼，不仅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还能亲切地喊出他们的小名或简称。译员们见了周总理，总是十分高兴，并心怀崇敬之情。

1963年5月下旬，非洲30多个独立国家首脑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首次聚会，成立了非洲统一组织（简称“非统组织”），通过了非统组织宪章，规定每年举行一次首脑会议，强调加强非洲团结合作，从非洲根除一切形式的殖民主义。当时该组织中仅有10个国家与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而台湾当局竟与16个非洲国家保持所谓的“外交关系”。周总理不以形而上学的观点看待这一组织，而以一位大外交家的敏锐观察力，认为这个组织富有朝气，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非洲奉行独立自主，加强团结合作，进行反帝反殖斗争的一个新生的洲际组织，应予以满腔热情的支持。周总理即向该组织发去贺电，受到了非洲国家的热烈欢迎。此后，每年非统组织举行首脑会议时，周总理总是致电祝贺，高度评价非洲国家取得的成就，并祝贺中国与非洲国家的友好合作关系不断发展。正是周总理的积极推动，使中国与非统组织的友好关系得到了迅速发展。

当年我在外交部非洲司工作期间，曾经有较长时间从事全非综合调研并主管非统组织事务，多次听到周总理对非统组织的夸奖和赞美。他指出：非统组织非常了不起，这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洲际组织，反映了非洲国家团结合作的兄弟情谊，我们应该好好向非洲人民学习。我和同事们听后都十分兴奋，钦佩周总理对非洲怀有深厚感情，善于发现非洲国家和人民的长处和优点。我和同事多次为周总理电贺非统组织首脑会议起草贺电稿，周总理总是倾注热情，对贺电稿进行一字一句的修改和斟酌。当电文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电视上播放时，我们屏息而听，感受总理的心声，也为工作中出了一点绵薄之力而欣慰。我们高兴地凝视着贺电稿备用件上“周恩来”三个遒劲有力的亲笔签字，感到特别亲切。

周总理不仅在政治上关心非统组织的发展，而且予以物质和财政等多方面的支持和帮助。1974年3月，非统组织解放委员会执行主席、索马里外长加利卜率领非统友好代表团访华，这是非统组织成立以后首次派团访华。代表团抵京后向中方表示，现在我们决心要彻底解放非洲大陆。为此，我们到我们的同盟国中国来。中国对非洲解放运动的支援，过去是通过有关非洲国家向各解放组织提供的，对此，我们不干扰原来的援助方法，但我们有两个新的要求：一是大量增加直接的物质和军事援助，二是通过解放委员会提供一些物质和军事援助。

据工作惯例，以往我国对南部非洲解放组织的援助，一般通过有关国家向他们提供，如果通过非统组织解放委员会援助，将发生手续麻烦、操作困难等较多问题。当时周总理尽管身患重病，仍非常热情地会见代表团，并且对代表团提出的援助要求当即表示同意。周总理向非统组织代表团全体成员表示：中国过去对南部非洲民族解放运动和反对白人种族主义斗争的援助，多数通过坦桑尼亚、赞比亚、刚果（布）等国家，这次又多了非统组织。这就更好了，因为非统组织代表了非洲。周总理还高兴地说，今后我国援助的方式，一种是通过非统组织，一种是通过双边直接援助，两种形式并行进行。周总理十分理解非统组织代表团提出的要求，并且站在全非的角度考虑问题，使棘手的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我们几位负责具体工作的同志获益匪浅，跟着周总理真是能够学外交。

周总理钟情于非统组织，真可谓慧眼识珠，极具历史远见和战略眼光。2002年7月，非洲在非统组织基础上成立了非洲联盟，涵盖了所有非洲国家，成为富有生气的当今世界最大洲际组织，是非洲大陆团结合作的光辉旗帜，中国与非统、非盟的友好合作关系不断发展。非统、非盟为发展非中友好合作发挥了重要作用，周总理当年的倡导功不可没。

1976年1月，当周总理病逝的噩耗传到非洲后，整个非洲大陆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非洲国家领导人高度评价周总理关注非洲的赤诚胸怀，支持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坚强意志，献身世界和平事业的崇高精神。

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率领第二副总统兼总理卡瓦瓦及多名部长，亲自到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吊唁，向周总理遗像深深地鞠躬致哀。他在唁电中赞扬，周恩来总理是属于全世界的中国伟人之一，他为促进人类进步和国际革命团结作出了贡献。我国人民以爱戴和感激的心情，怀念着他对坦桑尼亚的访问。尼雷尔总统说，我们见过周总理的人，没有一次不为他的广泛而深刻的见解和他对人类自由、正义和国际和平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赞比亚卡翁达总统携夫人并带领执政党总书记、首席大法官、政府部长、高级军官等人员，来到中国使馆吊唁。他赞扬周总理是伟大的英雄和自由战士，赞比亚人民以钦佩的心情目睹了周恩来为中国和全世界被压迫人民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刚果（布）总统恩古瓦比深深怀念周总理同他的会谈。他说，1973年当我对中国进行访问时，看到周总理不仅是一位十分关心刚果（布）革命发展的卓越会谈者，而且是一位具有许多优秀品质的人。他的谈话永远成为使我得到有益启发的源泉。

1960年9月，几内亚总统杜尔访华。他是第一位访华的非洲国家元首。图为周恩来与杜尔在宴会上交谈

莫桑比克总统萨莫拉闻悉后到中国使馆吊唁。他十分怀念周总理对南部非洲解放运动自由战士的关怀和支持。他动情地说，周恩来的一生，他的业绩和他的榜样将永远铭记在所有革命者心中，这种铭记将是所有被压迫人民在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剥削和建设一个新社会的正义斗争中的永恒力量的源泉。

加蓬总统邦戈说，我在访问人民中国的时候，曾荣幸地会见过这位杰出政治家。他的卓越才智和对人类的深刻理解给我印象极深。周恩来总理的逝世“对于整个人类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博茨瓦纳总统马西雷赞扬周总理在全世界，特别是在非洲和亚洲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斗争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是非洲著名的“黑人学”学者。他郑重地说，周恩来是忠于民族独立与和平理想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