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师同学,廖哥

发布时间:2025-11-14 01:31  浏览量:5

原题:《 廖哥》

作者:智迪

我想说的是廖哥而不是鹩哥,源于我是壮人讲话夹汉,故得首先声明。廖哥,姓廖,名谨胜,是我的中师同班同学。毕业三十多年了,与廖哥相处那三年的求学时光所经历的琐事还历历在目。

那条从记忆深处蜿蜒而来的宜师附小到109男生宿舍的混凝土路,路面总是湿漉漉的,映着整个校园微醺的天光。一九八七年的风,带着桂西北特有的、混杂了泥土与植物清甜的气息,拂过宜州民族师范学校崭新的大门。足球场边那几棵高大的相思树只能属于乡下少年的喧嚣与怯懦林荫下,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廖谨胜——我们后来喊作“廖哥”的人。同分在五十六班,同分在109男生宿舍。这自然而然算是有缘。

来自罗城的廖哥,他走在人群里,步子不算大,却异常沉稳。一身半旧的蓝布衫子,洗得泛白,却妥帖得不见一丝褶皱。同样是刚从田埂上把脚拔出来,我身上总带着点仓皇的、未褪尽的泥土气,像刚被移植的苗木,蔫头耷脑。他却不然,那份过于老成的从容,让他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倒像一位回自己园子里巡视的、胸有成竹的农人。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新的教学楼、政教楼的宣传栏,以及一张张茫然的八七级新生的脸,没有好奇,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仿佛在说:“哦,就是这里了。”于是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和宿舍。

这便是我对廖哥最初的印象。如今想来,那并非圆滑,而是一种源于生活磨砺的、过早到来的通透。我们还在为离开父母的手足无措而失眠时,他已将自己的方寸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人们常说:方寸之间,自有丘壑

师范生的内务,是入学后的头一桩“下马威”。棉被要叠成见棱见角的“豆腐块”,脸盆毛巾要摆成一条直线,地面要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床下的鞋整齐摆成一条线。这对于我这个在家只知手捧红薯、不事稼穑的“初中本科生”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尤其是班主任何立敏老师对我们要求更为严格,宿舍里常常是鸡飞狗跳,有人跟那团不听话的棉花较劲,憋得满脸通红;有人端着满盆的脏衣服,对着公共水笼头发愣,不知从何洗起。

唯有廖哥的床铺,是宿舍里一方永恒的、令人心安的秩序。他的“豆腐块”棱角锋利,仿佛是石膏浇铸的模型;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涟漪。每日清晨,我们尚在睡眼惺忪地挣扎,他已收拾停当,正用一块湿毛巾,最后一遍擦拭着床沿的铁架。那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我们109宿舍住着:胜学、麻赖、老奖、老孔、二哥、教练、老爷等,这些成员还调侃他说:你是不是当过兵?整理得这么好。

记得去打饭的路上,我们总是饥肠辘辘,步履匆匆,像一群赶着去抢食的雏鸟。他却总是不慌不忙,手里稳稳地端着那个印着红字学号的搪瓷碗。食堂窗口挤作一团时,他会在外围静立片刻,寻一个缝隙,侧身而入,精准地递上饭票,接过饭菜,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道无声的溪流。然后,他会寻一个安静的角落,脊背挺直,细嚼慢咽。那碗里的寻常菜蔬,在他那里,似乎也成了值得细细品味的佳肴。

最令我叹服的是他洗衣服的样子。周末的盥洗室里,水声哗啦,泡沫横飞,我们总是胡乱地将衣服在水里搅动几下,草草漂洗便算完事。他却有他的章法。衣物先在水里浸泡片刻,打上肥皂,重点揉搓领口、袖襟,然后是在清水里漂洗至少三遍,直到水质彻底澄清。最后,他将衣服拧干(不是粗暴地绞扭,而是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挤压),抖开,晾晒在宿舍前的铁丝上,每一件都舒展平整,在阳光下散发着皂角的清芬。

我曾打趣他:“廖哥,你这般讲究,倒像是旧时的大家闺秀。”假如你是女性,我们打抢娶你为妻。

他抬起头,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却是一片朗净的山川。他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老孔:地方虽小,是自己的;事情虽小,是该做的。心里头清爽了,日子也就顺了。”

我一时语塞。那时还不懂什么叫“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好像他比我还“孔乙已″,只觉得他那份对待日常生活的郑重,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在那片略显局促的方寸之地,他仿佛早早地就垒起了自己的精神丘壑,有溪流潺潺,有草木葳蕤。

倘若说内务上的井井有条,只是廖哥性格的底色,那么“说话训练课”上的他,则让我们第一次见识了这底色上绽放出的、带着幽默光泽的才华。

“说话训练”,是师范生的必修课,旨在磨砺我们未来站在讲台的口舌。对于大多带着乡音、羞于表达的我,这无异于公开处刑。五分钟的讲述,往往漫长如一个世纪。有人面红耳赤,词不达意;有人双手颤抖,稿纸簌簌作响;更有人说到一半,脑中空白,卡在那里,进退维谷。

廖哥的次序,总在人群中段。轮到他时,他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稳步上台。他从不带稿纸,只凭一副肚肠,一张利口。

他讲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多是家乡的趣闻,童年的糗事,或是某本书里读来的、被他重新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段子。同样是农村的生活,在我们记忆里或许是贫瘠与劳作的苦涩,到了他的嘴里,却全然变了模样。田里的泥鳅如何狡猾,偷吃谷穗的麻雀如何与他斗智,隔壁阿婆家的母猪如何生了一窝花斑的小崽……这些寻常琐事,经他略带罗城乡音的普通话一渲染,忽然间就充满了戏剧的张力。他善于描摹细节,更善于把握节奏,在平铺直叙中,忽然抖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包袱”,引得满堂哄笑。而他自己,却总是一本正经,顶多嘴角牵起一丝狡黠的、微不可察的笑意,仿佛那些妙趣横生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极有穿透力,像山谷里清朗的溪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到你耳边。更难得的是,他从不“缺堂”——从不因紧张而中断;也从不“卡壳”——思路如一道丰沛的河水,畅流无阻。那五分钟,对于听他讲话的人,是一种享受,时光倏忽而过;对于战战兢兢的我们,则是一种震撼与仰望。

我至今记得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是说他和弟弟夜里去抓田鸡,错把月光下的一块白石头当作最肥硕的那只,扑了几次空,最后气得他弟弟要和那块石头理论。他模仿弟弟气鼓鼓的样子,模仿田鸡咕咕的叫声,模仿月光如水银泻地的静谧,整个教室的人都前仰后合,连那位素来严肃的文选老师---蓝利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肩头微微耸动。

那一刻,我看着台上那个挥洒自如的身影,忽然明白了,语言的魅力,或许不在于辞藻的堆砌,而在于一颗对生活体察入微的、幽默而温暖的心。廖哥仿佛是一个天然的讲述者,一个故事的魔法师。我们都隐隐觉得,将来,他定会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师。

中师毕业,像一阵风,将我们这些曾经的种子,吹向了四方乡野。我去了宜州比较偏僻的乡下小学任教,听闻廖哥,也被分配到了一处极为偏远的教学点。消息传来,我们都为他感到些许不平。以他的才华,理应有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那教学点,藏在群山褶皱里,据说只有寥寥几十个学生,几位民办教师。我想象着,那里该有爬满青苔的校舍,有凹凸不平的黑板,有孩子们拖着鼻涕、带着浓重乡音的诵读。我想象着廖哥,那个曾经在说话课上语惊四座的廖哥,如何日复一日,对着空山峡谷,教授着最简单的笔画与算术。这画面,带着一种英雄落草的悲壮与寂寞。

然而,后来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却拼凑出另一番景象。他没有被那种寂寞吞噬,反而将那片深山,当成了自己的“桃花源”。教书之余,他屋里的灯火,总是最后一个熄灭。我们那时,大多已被庸常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闲暇时便是喝酒、打牌,聊以度日。他却捧起了那些砖头般厚重的自学考试教材,中文专业的专科,然后是本科。

我仿佛能看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山风叩打着窗棂,一盏孤灯下,是他伏案苦读的身影。那些《古代汉语》、《文学理论》、《外国文学史》……如同一个个沉默而高贵的灵魂,与他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没有导师,没有同学,所有的疑难,都靠一本字典、几本参考书,以及那近乎固执的耐心去一点点啃噬、消化。这需要何等的自律与沉潜!他将当年打理内务的那份精心,用在了知识的梳理与构建上,在那片更为浩瀚的精神世界里,再次为自己开辟出一方井然有序的丘壑。

数年光阴,悄然流转。当我们几乎要习惯他那“山村教师”的形象时,一记惊雷,从仫佬山乡的罗城传来:廖谨胜,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通过公开招聘,调入罗城高中,担任语文教师!

后来,在前年那次同学聚会上,我见到了他,问起那次传奇般的应聘。他只是淡淡一笑,用他那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没什么,运气好。当时还缺考了两项加分项呢,不然,名次或许还能靠前些。”

举座皆惊。缺考两项,总分第二!这是何等的底气与实力!我们纷纷追问细节,他才略略说道,那些考题,尤其是古文鉴赏与作文,恰似故人重逢,都是他那些年在灯下反复揣摩、烂熟于胸的东西。那场考试,于他而言,不是难关,反倒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展示。他说话时,眼神依旧是那般沉静,不见丝毫的得意,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远见与积累。

席间一时静默。我们这些曾经的同学,大多已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有的满足于现状,有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听着廖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最不平凡的经历,心中百感交集。正如鲁迅说:我先前只知道西瓜只挂在水果店里买罢了,而不知道西瓜有着这样危险的经历。就是说:我只知道廖哥就是廖谨胜,而不知道他是如此的用功去研究古代文学。那不是运气,那是他在无数个深夜里,用汗水和孤独为墨,在人生的宣纸上提前写就的答案。那沉默的深山,不是埋没他的尘土,而是助他蓄力、最终一鸣惊人的茧房。

前两年,听闻廖哥已成了罗城高中语文教研组的组长,是学校里深受学生爱戴、同事敬重的“廖先生”。偶尔在同学微信群里,他也会发言,就某个教育问题发表见解,言辞依旧恳切而富有见地,不见丝毫浮躁。

我常常想起一九八九年秋天,那个走在406宿舍走廊上,(二年级由109搬往406宿舍)。穿着半旧蓝布衫子的沉稳少年。我们的人生,如同溪流,在离开师范那个源头后,各自蜿蜒,奔涌向不同的方向。有的平缓,有的湍急,有的甚至一度干涸。

而廖哥,他仿佛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条溪流的走向。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对待手中的每一件小事,无论是叠一床被褥,洗一件衣衫,还是准备一次讲话,研读一本著作。他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当下”,都打磨成光滑而坚实的基石,一块一块,铺向自己想要的未来。

他从未有过激烈的宣言,也没有过怨天尤人的叹息。他只是沉静地、坚定地,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开凿着,耕耘着,最终让那平凡的生命,生长出了令人惊叹的风景。

廖哥,我永远的学习榜样。

作者简介:石智迪,广西都安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师毕业,喜欢涂鸦文字,现在供职于广西河池市宜州区某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