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世子万花丛中而我只求一生一世一人,父皇却将我俩送进喜堂

发布时间:2025-07-18 22:06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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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喜娘撒完最后一枚金枣,我甩开与李恒相握的掌心钻进幔帐。

外面传来窸窣声,李恒正坐在紫檀椅上拿出公文。

[世子好雅兴。] 我摘下华冠,金丝缠绕的东珠滚落在床边。

[洞房夜还要劳心公务。]

[不及公主周全,连合衾酒都换成安神汤。]

说罢仰头饮尽铜壶中的汤药,喉结滚动时颈侧青筋暴起。

那晚真不错,我穿着喜服在幔帐后的床上打坐,他裹着大氅坐在窗边椅子上看公文。

互不打扰,我很满意。

我和李恒从小就合不来。

初见那年盛夏,是我的九岁生辰宴,北王爷带着初次入朝的世子同来贺礼。

他们带来的生辰礼是至冬雪山的玉莲,玉匣开启的刹那,寒雾漫过大殿金砖,九瓣冰晶凝成的雪莲卧在玄冰上。

玉莲生于雪顶,九岁结一朵。

传说玉莲是天地孕育的至纯之物,若能取玉莲花瓣浸寒泉日日饮之,能助人体悟天地之道。

父皇曾为我遍寻此莲而不得,没想到竟被北王父子找到。

我很满意这个贺礼。

「此莲与公主同岁,至纯之物献与至贵之人,愿公主千岁。」

小世子双手高捧玉匣,躬身站在大殿上,嗓音清澈纯净。

玄色世子服上的银线云纹随呼吸清颤,像极了我豢养的那头白狼崽。

那时我坐在父皇身侧观这一幕,觉得小世子纯澈配得上为我献莲。

那时是我高看了李恒。

2

宴后我在御花园赏花散步时遇到了李恒。他身后的宫女捧着个食盒。

他邀我去凉亭小坐,刚坐定不久他便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白玉糕。

「该是进茶点的时辰了,公主可愿试试我们北境的特色小点。」

白玉糕透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一丝丝地钻进我心里。

于是我抬手拿了第二块,刚咬了一口,我就看到他大展笑颜,一双眼放肆地笑弯了,对我说:「雪山玉莲做的糕点,公主喜欢就好。」

雪山玉莲?!他把珍贵的玉莲做了糕饼?

我气结,拿糕的手抖了抖,又抖了抖,咬了一口的糕掉在了地上。

我再去拿剩下的几块,就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把糕吃了个干净。

接着稳稳拿起盛糕饼的碟子,扬手砸在了李恒头上。

随侍的宫女亭里亭外跪了一地,面对我的怒火,他不见畏惧,反而迎着我的目光接着笑。

笑得猖狂不羁,笑得意味不明,和方才殿上献礼的乖顺世子判若两人。

我冷眼看着李恒,下令把他绑起来关进御马厩。

看着他被渐渐拖远的身影我想:李恒,虽端的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实打实的疯子。

父皇多子,只得独女,身为唯一的嫡公主。万千父爱集我一身,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可这次只因我关了李恒,父皇生平第一次训斥责罚我。

尚书房灯火通明,母后拉着我跪在父皇案前,妃嫔环伺。一双双眼睛盯在我身上,绸扇轻掩的嘴角挂着我的屈辱。

父皇说:[李恒是北王世子,是北境未来的王,你辱没他便是辱整个北境]

我瞪着通红的眼睛哑声争辩:「他生性恶劣不配为王!」

「住口!公主受了风寒说胡话,带公主回宫,闭门养病。」父皇语气坚决,容不得半点商量。

我想要倾泻而出的委屈被生生止住,关在缓缓落下的重重宫门后。

我被封禁在幽深宫中。

不配为王的李恒在北境却是万民爱戴的未来君主。

在北境,连三岁小童都知道,世子文有惊世才学,武能以一当百,英武不凡,样貌堂堂。

世子本因天上有,北境承天地眷顾,得迎未来新君。

此般世子,还没等到成年,来定亲的高门显贵就已经踏破了北王府的门槛。

而世子本人,小小年纪就已是北境闺秀们春闺密话时的不二主角。

如此这般抢手的李恒,在被父皇派去的宫人捞出马厩的第二天清早,接到了圣旨。

是一道赐婚圣旨。

那圣旨说:嫡公主和世子年岁相仿,命格相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特为二人定亲,待成年后完婚。

彼时我还被关在宫中,毫不知情地被父王定给了李恒。

半月后我解了禁足,重见天日之时,北王一行早已启程离京,我们二人定亲之事已板上钉钉。

我与他再见是在八年后。

北方边境遭外族入侵,十九岁的北王府世子披甲上阵,率领北境大军御敌,立下奇功。

大军凯旋,北王率世子昼夜快马,回京述职。

父皇亲自登城门迎军,我伴驾在侧。

那日天光甚好,我站在丈高的城墙上,看着少年将军从远处策马奔来。

李恒身披银甲,正午的日光镀在他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行至城下,李恒率先下马,披着一身银光登上城墙,行礼复命,一派从容。

那一眼,恍若天人。

北王世子,初成少年。真难让我和当年那个猖狂的小疯子重叠起来。

3

庆功宴会。

虽是私宴却百官共饮,初立战功的李恒自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圣上赞赏,百官奉承。

他在殿上觥筹交错忙得不可开交,我在殿后湖心亭喂鱼躲清闲。

李恒如今正是被架在火上的红臣,要是哪个不开眼的提一嘴我们的婚约,难保哪天我得当场跟他入洞房。

我拒婚的大局已在谋划中,全盘铺开前,我还是躲他远点。

湖水的宁静与月光交织,创造了一片私密的天地。

「公主也来此处醒酒吗?」

清澈纯净的嗓音带着些许醉意在身旁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微微侧头看去,此刻本该在宴上应酬的李恒正贴在我身旁,一袭玄衣站在月光盈盈的湖边,正痴痴地对着我笑,一双笑眼些许迷离。

他醉了。

「我不饮酒。」我带着防备起身后退几步,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世子醉了,请自重。」

他好像全然没听到我的话,竟就顺势坐在了我的位置上,手软软地撑着头,看起来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的他朝我伸出摇摇晃晃的手:

「公主站着不累吗,来坐。」

脸上带着无辜的笑。

「听说上个月有宫人贪酒在此失足坠湖,世子当心。」

我稳稳心神,坐在了亭子另一侧离他最远的位置。

他没接我的话,就那样倚着汉白玉阑干坐着。

残月攀上飞檐,湖心的水纹被晚风揉碎。此刻他浸在月华中的模样好似全无防备。

「与我成婚其实没什么坏处。」

他声音轻轻柔柔的,突兀地在安静的夜色里响起。

「世子盖世英才,自是北境女儿家的梦中情郎。若哪位闺秀能与世子成婚,当是美事一桩。」

我装作事不关己地说着,面上沉稳,心下暗惊。

我拒婚的筹谋做得隐蔽,但还是被他察觉了。

李恒摇了摇头,缓缓起身,向我走来。

「你总是要招驸马的。可放眼整个朝堂,无人能与你相配。如今我已成年,你我二人成婚,陛下安心,子民安生。最要紧的是,来日庇护你的父皇薨逝,若你未能继位,这世间也只我一人,也只有我北境能在新君手下护嫡公主一世安稳。」

走到近前,他眸底的神色清明了几分,闪烁跳动着分明的情绪,让我恍惚。

我心下暗惊,此人果然是个疯的。环顾四周,还好无人。

我仰头迎上他的目光,打算说些真话,却不知接下来的哪一句会激怒眼前这个疯子。

隐在腰间的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软剑,冰冷的触感多给了我几分果决。有些话,早晚要说清楚。

「我对皇位无意,对世子也绝无世俗妄念,想必世子对我亦是。」

我站起身,与他相对而立。

他高过我一头,即便是站着,我也要仰头看他。他面上闪过一瞬的僵硬。

「多谢世子替我忧心性命安危,但若有一日我不得周全,哪怕是以身殉国也好过在王权下权衡利弊。我并不惜命。」

「做王妃,伴君侧,为家族,入后宫,女女相争,为山河,开枝散叶。一切皆为他人,自我在一开始就被抛弃。这般连我母后也无法逃离的命运。真是最糟糕的选择。如此命运,如此情爱,脆弱无趣,我只想远离。」

「如今这纸婚约不过是块挡路的石头,我自会设法挪开。」

不加遮掩的真心话一连串地说出口,那便可以再说清楚些。

「话已至此,还望世子成全。若不然,世子便也是块挡路的石头。」

夜风吹过,李恒定定地与我对视。

良久,他朝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转身往回走,声音却传来。

「世人都说嫡公主高义。虽醉心求道,却入尘世,渡苍生,救民于水火,是九天的神女降世。殿下,十一岁在宫中运筹助南疆安度水患,十三岁随陛下亲至岭东平定饥荒,十五岁献策镇压西域匪乱,如今公主十七岁,朝堂上策论震天下,在御前辩百官,一力促成我此行出军。」

话至此,停了下来。

他立在湖边背对着我,看不清神色。

「如此神女,断不会被我一朝拉入红尘,李恒肖想公主,还请公主降罪。」

话音落,他又坐了回去,还是刚才的位置,还是刚才的姿势。

我一瞬恍惚,好像刚才的一场对话从未发生。

再看他这副样子,却也丝毫没有想要领罪的意思。

「公主一如既往的好魄力,当年有砸我的魄力,如今怎会没有抗旨拒婚的魄力?」

很快他的话又把我拉回这场剑拔弩张的对谈。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我横眉冷对。

「公主的魄力,李恒已亲见多回了。不敢置疑。」

「既如此,你我二人的婚事我会从中斡旋。待解除婚约后,若世子有倾心相许、两情相悦的哪家闺秀,定助世子如愿。」

李恒垂首沉默良久,不知是生平头一遭被拒绝难以接受,还是醉酒假寐。

我维持着一贯端庄的仪态,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他在身后说:「公主何必拿我当敌人。」

闪念间,我想了想当年初见时纯善的外表下,藏着的那个令人费解的猖狂少年,又想了想眼前这纸难办的婚约,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御学的师父夸我记性好,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惜我也记仇,想忘忘不掉,历历在目。

4

我离去的匆忙,却未见身后他跟随着我的目光。

拜我的丰功伟绩所赐,三年前,我就已上朝参政。

又不巧,因我是个还未成年但备受父皇偏爱的嫡公主,我被特赐坐在皇位的下首上朝。

虽隔着幔帐,这样的位置还是能让我时时体会君王的视角。

虽一览无余,但也身心俱疲。

当皇帝,真不如闲云野鹤自在。

今日早朝议程:论功行赏。

这几日庆也庆了,宴也宴了,众人等今日许久。

论功行赏这种端水小事,父皇向来做得周到。

大抵是没我什么事,我直挺挺端坐在下首的幔帐后打瞌睡。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李恒正在求个什么封赏,听着像侧妃。

吃瓜这事贯穿古今,我睁开眼睛,马上来精神了。

我看到李恒正拉着一妙龄女子跪在殿前,那女子异域装扮明艳长相,躬着身垂着头却难掩眼中光芒。

李恒与她十指紧扣,正在对上陈情。

我看到父皇扶着龙椅的手微微握拳,看来气得不轻。

我看到堂下的百官噤声危立,但总有忍不住的眼神往我的方向飘。

这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正人君子们,此时一副副正经嘴脸下,还不是也揣着颗八卦心。

想看我出丑的大臣,应该不止一两个。

不过这是场李恒的独角戏,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打算掺和。

这边我打算安坐看戏,那边李恒还在陈情,声声泣血,字字动情。

大概是说这女子名唤翠娘,族人在此次战火中纷纷殒命,只剩她被世子救下,一路随军服侍世子,这一随也就随出了感情。

李恒还说,他深知自己与公主的婚约在先,此次他不求战功封赏,只求给她一个侧妃名分。

来日迎娶公主,还是尊贵的正妃。

属于是,鱼和熊掌他都得尝尝。

这话一出,殿上微微骚动,连大臣们都有些憋不住想交流交流的欲望,此刻碍于朝堂,应该都忍得很辛苦。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用憋着了。

父皇一言未发,甩手走了。

留下殿上跪着的一对璧人,还有只能靠眼神交流劲爆八卦的一众大臣。

我起身挥了挥手,散朝。

我虽不喜李恒,但对翠娘却没有敌意。

她也不过是这尘世里无数可怜人中的一个罢了,国破家亡,她也不易。

此刻她正跪在我面前,一双眼噙着泪,波光流转。

一双纤纤素手抓着我的裙摆,轻声哀求我。

我在散朝路上被突然冲出的翠娘拦在了这里。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李恒的身影。

翠娘用细弱的声音说着:「求公主开恩,成全翠娘与恒郎。来日在公主手下,翠娘定尽心侍候,为公主当牛做马,以报此恩。」

谁能想到,我避红尘避了这么多年,最后避进这样一出精彩的戏码里。

真是多谢李恒。

处理红尘中事我确实不拿手,可我明白有情人该终成眷属。

李恒既然敢面圣求娶,这番真心怕是不容置疑。

想了想,我从头上取下一支翠玉珠钗插进她的发间,柔声道:「这翠玉成色甚好,正配你的名字。来日你两人大婚,这玉钗就当是我的贺礼了。」

翠娘似乎有些懵,她眨着泪汪汪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公主……这是何意?」

「我与世子毫不相干,当然做不了北王府的主。」

我弯腰拉起她在裙摆上微微松动的手拍了拍,鼓励道:「不过你两人既已真心相许,我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侧妃也太委屈,我帮你搞个正妃当当。」

翠娘落满泪痕的脸上似乎写着惊恐无措。

5

这几日,世子携手佳人浓情蜜意游京都的事迹传到了宫里,人们都说世子与美人如此神仙眷侣,要是不能在一起可真是人神共愤。

那时我正在殿后的小花园里抚琴,春日美景都在我这一方精心妆点的小小天地里。

赏景赏乐赏佳闻,我心情大好。

手边放着刚写好的折子,这里面动情晓理的请皇上成全世子佳人,顺便免了我的小小婚约。

帮父皇处理了几年朝务,我深知在父皇心里民意大过天。

我只需要再等几天,让民意发酵几番,这折子就能顺势递上去了。

到时,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我恢复自由身,他有情人终成眷属。

皆大欢喜。

半月前我笑嘻嘻,半月后我哭唧唧。

李恒这厮连半月都坚持不下去!如今这城里传的东西开始邪乎起来。

说是世子求娶佳人无望,自暴自弃,开始眠花宿柳。

倒也不是一般的花啊柳啊,而是京城里对世子芳心暗许的达官显贵、商贾巨富家的闺秀们。

这些天闺秀们正一个个排着队住进了北王府的京中宅邸,府邸内外一时盛况空前。

街头巷尾的风韵故事传了个遍,但正主闺秀们却都口径一致地说是事出有因,在府里耽搁了一晚罢了。

可听八卦的人们谁信啊。李恒凭借一己之力,成功和城里的众多大家闺秀写在了一个话本子里。

那时我正在书房案前抄经文,窗旁的花开得茂盛,刚好有一枝探入窗口。

手中的紫檀狼毫被我拍在案上。我竟然信了他对翠娘是真心的!真是可笑。

闭目深呼吸,看来我得写新折子了。

6

这几日,父皇的案头被大臣为女求名分的折子淹没,父皇对着一摞折子脸色铁青。

我立在父皇案前,看着父皇揉着隐约能见到白发的额角,颤着手指着那堆折子,最后憋出一句:好个李恒!

我适时地递上新写的折子,求父皇解除婚约。

父皇把我的折子按在案几上,顺了半晌气,最后也没翻开看,摇了摇头就让我退下。

我错愕地对上父皇深不可测的视线,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住了。

行礼退下,暂无后话。

不知父皇究竟有没有看我的折子。

几日后,他老人家尊贵的大手一挥,把高门贵女们都封给了李恒做妾。

送行的队伍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几家闺秀的送亲马车排成一个长字看不到头。

我偷偷登上城墙为他们送行。

垂首片刻,为这些姑娘 们即将埋葬的人生默哀。

城楼上视野开阔,四下无人,有凉风拂过。可此情此景,我却觉得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母后告诉我,北王爷曾奉诏深夜入宫密会。

不知二人谈了什么,第二日父皇就下了决定,却绝口不提解除婚约之事。

7

三年后,我成人礼没多久,父皇就把我扔去了北境。

这些年,我用尽各种手段,从司天监天象有异,到百姓万民请愿,父皇从未松口。

最后在御书房,我深深拜在父皇案前,求父皇准我上山入道观修行,此生再不下山。

而父皇隔日就下旨把我扔去了北境。那晚我紧紧攥着手里的兵符天人交战。

多年筹谋我并非没有做最坏的打算。

可是仅为我一人的自由之身,便举起反旗,引起战火,把所有人都卷进来,生灵涂炭。

一如这些年每个举棋不定的夜晚。我无法也不该做出这样残忍地决定。

兵符重新躺回锦盒,我重新封号锁扣。抚着锦盒上熟悉的花纹,我回想起……

最初的最初,我做的所有努力。

只不过是想为了让自己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能让自己有朝一日,安全自由的远离朝堂,在无人打扰的一片清静天地间,问道于世间。

奈何,这件事对世间女子而言,难如登天。即便我已是这世间最尊贵的那一位。

我与李恒这场生拉硬扯的亲已结了数日,我过得还算自在。

王爷忙于北境政务无暇抽身,王妃仁厚待我亲切有礼。

世子放浪,或许是流连花丛不返,成婚后从未出现扰我清净。

王府上下都敬我畏我,我还算满意。

在王府的住处也还算妥当。

我在自己院里今日栽棵树,明日造个景,后日打算在院外围个小菜园。

如若余生的日子都要在这王府,那不妨现在开始适应养老生活。

只可惜北境寒冷可选做装饰的花种太少,好好的院子只能置枯山水。

我在自己院中悠哉,我的贴身小丫头玉兰却忙得很,借着帮我办事的由头,在王府各处上蹿下跳四处打点探问。

偶尔回来歇脚,坐在我刚栽好的树荫下急急喝茶。

愁眉不展的小嫩脸皱成一团,哀怨地说:

「公主殿下,这偌大的王府盘根错节,若现下不查探清楚,将来如何帮世子执掌王府啊。」

我好笑地在玉兰的小脸上捏了一把:「我何时说要管了?他们北王府既如此需要我这尊公主来镇着,那自然是好坏他们自己担着。咱们只管当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便是。」

服侍在旁的大丫头玉芝忍了多日终于忍不住了:「咱们公主是治国平天下的君王之才,若是领了封地出宫开府,那就是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被他们世子拘来这小小一座王府,还想累我们公主帮他管家?做梦!」

说完还狠狠翻了个白眼。

虽然院子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但终究是在王府,玉芝平日沉稳,能口无遮拦至此想是真的气急了。

我默了片刻,递了杯茶给她:「骂得好。」

秋风渐起,夏蝉渐寂,一片落叶,翩然落入案几。

细细数来,从盛夏到初秋,我入住王府已三月有余。

要说这王府里谁最得我青眼,我的婆母,北王妃,必然是当仁不让头一个,这位当真是个稳得住的主。

我和李恒这三个月,不能说是相敬如宾吧,至少也可以说是形同陌路。

新婚夜后再未见过。

而王妃仿佛全然不在意一般,日日邀我叙话、品茶、赏园子,也常常留我一起用晚膳。

还时不时找些新奇小玩意儿送给我解闷,有几次竟寻到绝版的经文送我。

我得了便宜,偶尔也带点自己小菜园的菜送去给王妃,全当尝个野趣。

王妃就这样三月如一日地在我身上花着十成十的心思,却从始至终一句都没提过李恒,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一般。

我敬佩王妃这样的做法,当然也很受用。

她这样做无非是清楚我对婚事的不满,又不愿我同王府失和,致使王府和朝廷交恶。

或许她是猜我不愿面对同李恒的这段婚姻,便能克制割爱,在我面前权当没李恒这个儿子,只放低姿态,专心同我结交。

如此看来,怕是不止我多年的拒婚谋划,就连我求父皇准我入观修行的事,王府也是知道的。

既如此,虽然受用,但终究是长辈,我 日日这样受着,也时常担心自己会折寿。

8

今日王妃邀我来她院中赏花。

北境境内鲜少有娇艳美丽的花。

如今入秋,北王爷这个老头子倒是很会讨王妃欢心,竟不知如何弄来一院子只南方才看得到的各色花卉。

嘴上说是阖府共赏,动作起来却是巴巴地往王妃院子里流水一样地抬。

刚一踏入院子就是扑鼻的花香,依稀能辨认出几缕桂花清香。

我咽了咽口水,好久没吃桂花软糕了。

王妃正在几株蓝丝绒前流连。

见我来了,笑意盈盈地迎我一同到廊下坐定。

端起奉在一旁的茶碗,与我闲闲聊起这些花来。

我看着院中的花静静听着,等王妃话头渐止,我转而看向王妃,终于寻得机会开口。

「世子与我虽并无情分,但王妃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我努力让我看着王妃的双眼多些柔和与善意。

「我出嫁前是决绝了些,但并非针对王府。不论父皇给我指婚的是谁,我都会这样做。」

我放下茶碗,正了正身子端坐好:「公主这个身份于王府于朝廷,我清楚个中利害。现如今,我既还担着这个身份。既来之,则安之。」

王妃看着我,神情温柔如湖水又好似隐藏着汹涌波涛。

她张了张嘴,像是有千言万语,最后都生生止在了嘴边。

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恒儿他……」

我伸出双手握住王妃的手,紧了紧。「我对世子虽无世俗之念,也绝无厌恶之心。」

我顿了顿,脑海里闪过李恒登上城墙时身披银光的脸,又闪过他领着看不到头的送亲队伍远去的背影,我又噎了噎。

身为公主的职业素养支撑我把话说了下去:「王爷王妃想要北境安稳,我也愿朝廷与北王府信任稳固。既所求相同,那其余的都是小事。世子自有能力为王府延续香火,我断不会横加阻挠。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一席话毕,我想我展示了我最大的诚意。

王妃总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吧。

王妃神情复杂中透着些许无奈,看着我,终究也没说出什么。

空气异常宁静。

当我在诡异又安静的空气里渐渐耐不住,打算逃跑之际,王妃适时的开口了:过几日府中要办个赏花宴,来北地后公主还未曾露面,此次公主可愿出席?

王妃一席话说得恳切,又属实不过分,既然是来撑场子的,面子功夫必要时还是要做一做的。

北王府有意促成我们夫妻二人的首次露面也实属正常。

我应下后,王妃雷厉风行,发帖筹办一气呵成,上到宾客安排,下到花盆摆放,一人全都安排明白了。

等我隔两日再闲闲问起时,意料之中的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了。

我乐得自在,适时地想起了对王妃的承诺。

她既不让我受累,那我也乐得助一助王府。

府里各处忙碌起来,我嘱咐玉兰时常四处走动,顺便和李恒妾室攀攀交情。

玉兰却瞪着大眼睛不解的看着我:公主忘了吗?前次奴婢就已打探到,这王府后院没住其他人,只住了公主和王妃一家三口。

我哑然。

仔细回想,这事儿玉兰好像是夹杂在一堆话里顺带提过。

只是那会儿我正在看从王妃处顺来的新书,并未留意。

王爷深情,只有王妃一位正妻,王妃夫妇也只得李恒这个独子。此事确实朝中皆知。

只是,京城入北境的高门贵女们,竟都不在王府内?此事倒是怪异。

我刚陷入沉思,便把自己从思绪里拉了出来。

李恒的事,与我何干。就当是府里住不下,在外面另外置办了处大园子也未可知。

只是如此,对王妃夸下的子嗣海口,只能靠李恒自己努力了。

9

赏花宴上我盛装出席。

金纱罗裙,高挽发髻,精心妆点的面饰。

我带着一身的金光,端着公主的做派,并肩在王妃身旁,缓步穿梭在各色花丛里,同上前问安的宾客一一应对。

这副做派自离京后就许久未端了,我拿捏着矜贵又不疏远的笑,听着宾客们话里话外清一色的奉承:公主初来北境,就筹备如此别致的赏花会,给北境众人长见识找乐子,公主贤德,公主恩惠。

我带着笑微微颔首,含笑的眼看向王妃,波光流转的眼神满眼写着:怎么成我办的了?

王妃自然地避开我满是疑问的眼神,一边笑着附和一边握起我的手,拍了又拍。

整个赏花宴,王爷出花,王妃出力,我杵在人群里,面无愧色地品尝别人的劳动成果。

一切都很和谐,除了架子端久了容易累。

到了晚宴的时辰,宾客纷纷入座。

我和李恒那张长桌,同王爷王妃的长桌,被并排安排在殿内正堂上。

我刚落座,门外就响起脚步声。李恒同王爷引着前院的一众宾客来得正当时。

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见面。

日暮西斜,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从门外走近,身影被粉色的夕阳拉得很长。

许是白天看了太多绚烂的花色,此时李恒淡淡的颜色绽放在人群里,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淡淡的李恒,淡淡朝我走来,走到近前,微微俯身,淡不可闻的一句:【见过公主殿下】。

我仰头望去,就见他已经淡淡的坐在一边,淡淡着我。

四目相对,我一时避无可避。

李恒突然对我笑,单手抚上我的额发,提高声音:「夫人可还喜欢今日的花?」

我掩在衣裙下的背脊僵直一瞬,努力牵动着不受控制的嘴角弯出适宜的弧度,就着他还未撤回的手,微微点头。

如此亲昵的举动,在场众人的眼里,我二人想必佳偶天成。

念及此处,有点恐怖。

我来北境后一直食欲不振。

北境喜酸喜辣,我却偏爱清甜。

当初被父皇丢来北境时太过仓促,厨子都没来得及带,实在失策。

今日晚宴,摆在我桌上的菜色却和北境的风格大相径庭,全是些熟悉的风味。

糖藕、甜羹、糖醋肉圆、焦糖炙肉、糖醋鱼,角落还放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一席九道菜从头看到尾,竟都是我爱吃的。

「听说公主胃口不佳,母亲特意找了京城的师傅来为公主掌勺。」

李恒一边挑着鱼肉里的小刺一边适时为我解惑,说完他抬手,把白净的鱼肉放进了我的碗里。

我的余光扫到李恒,他比三月前消瘦不少,棱角越发分明了些。

他为我布菜的手未停,接着又说:「公主这赏花宴办得适时,这几日北境街头巷尾遍传公主诸多为国为民的功绩。公主大人屈尊嫁入北境,北境军民上下甚是感怀。」

李恒话里有话,「军民」二字他咬得尤其重,无非是在提点我,我们二人和亲为国为民的重要性,可这正是我最厌烦的部分。

如若王权稳固一朝系于女子婚姻之事,何等可笑何等悲凉。

安坐于王位之人,不过是选了最偷懒的办法罢了,牺牲一个小小女子。

哪怕她是最尊贵的那一个。

这样的事,连身为长公主、筹谋多年的我,依然功亏一篑。

那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子又当如何呢?

我握紧筷子的指尖收紧,渐渐发白。吞下一块鱼肉,我望向李恒。

宴席之上众目睽睽,我端着温婉的笑,轻声开口:「从前竟不知,世子如此好口才。」

筷子放回桌面只发出微弱的声响,我从容起身向王爷王妃的主桌颔首示意,离开了宴会。

10

我从宴席上早早退场,表面端得云淡风轻,实则是狼狈地逃离。

王府中的小路静谧幽深,稍稍缓解了方才宴席上因李恒的话产生的久违的窒息感。

这一路走来,我谋划布局,蓄意反抗,功亏一篑,大婚后我摆烂麻痹自己。

我为自己建立的脆弱麻木的外壳,被李恒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得粉碎。

对啊,不管我如何欺骗自己,事实上,我还是变成了一枚稳固江山的棋子,一如过往古今千千万万的女子一般,我终究是没有逃离。

当年我立下此生只求一身自由这等远大志向的时候,属实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狼狈。

等我收拾好心情回到小院中时,李恒正直挺挺坐在树下和一碟桂花糕四目相对。

我停下脚步进退两难之时,他循声抬头成功捕获我,当即开口。

「你父皇如此强硬要你嫁来北境,公主既然不愿,为何顺势躺平,竟是打算现在开始养老了。」

我立在原地,不爽横眉:「形势压人,顺势而为有何不好?」

李恒起身向我走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公主治世之才,年仅二十已丰功伟绩,救民水火。当真愿意从此就在我这小小北王府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缩头乌龟吗?」

李恒双目灼灼,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公主怀才却不入世,当真不怕负百姓负河山吗?当真对得起自己的爱子爱民之心吗?」

步步逼近,字字诛心。话音未落,李恒已站在了我身前。

我确实被激怒了,盛怒之下蓄力扬起的手一如九岁那年的御花园。

只是这次我们都长大了。

我的手生生停在了并未打算躲闪的李恒身前,卸了力,转而落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李恒,那不是我。我只为自己。」

「百姓山河子民?天下人与我何干?我只爱自己。」

有些好笑,我便放任自己笑出声来。

「李恒。从前我做的一切努力,不是为天下苍生的太平,是为让自己有脱出红尘也能安稳一生,独身求道的本钱罢了。怎奈我是公主,需要的本钱有点多。」

「现在我失败了。从此告别自由身,身负皇权的枷锁和重任,连婚嫁余生都单凭他人意愿。」

我缓缓收起笑意,无力地看着他。

「李恒,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就连我也逃不掉呢。」

「我知道你不想我就此消沉。功绩斐然的长公主一入王府从此销声匿迹,让你王府妄背骂名,你定然是不想的。」

「可即便以天下相胁,也无法激励我。经年累月为我此身自由的这一战,我已惨败,还能再有什么动力。」

李恒直勾勾盯着我的双眸激起不小的涟漪,幽暗的夜色里,他的双眸明灭不定。

李恒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消化对我原本的误解。

静谧的夜凝结了片刻,初秋的晚风已带着些许凉意,还是屋里暖和。

正欲收回的手突然被李恒抓住,挣脱不开。

李恒上前一步逼近我,眸光决绝直视着我难得疲惫的眼睛:「公主可以厌恶李恒,不爱河山,但公主从前是为了自己,现在便不再为自己了吗?」

说完,我的手被他按回了肩头。李恒顺势俯身单膝跪下,垂下头,我听到他好听的声音响起:

「李恒愿做公主的裙下臣。此生为公主效力。」

难眠长夜,李恒的话不断在半梦半醒间回响。

11

隔天傍晚李恒坐在我书房里的时候我在想,我大概是被李恒轻柔柔的裙下臣三个字蛊惑了。

眼前的李恒正一派从容优雅地拿着酒杯斟酒,和昨天一脸决绝的他仿若两人。

「公主与李恒今后便是同路共谋之人了,新酿的桂花酒,敬公主。」

李恒双手执杯放在我面前,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

看我未曾动作,又扶着杯子往我面前推了推,补了一句:「很甜的。」

不及多想,我已饮尽杯中的甜酒。

李恒眸中漾出的光彩夺目不少,摩挲着刚刚触碰过我唇畔的酒杯口。

他说:「公主从前争权是单单为自己,如今何不换条路,为了天下女子让这世道改天换地?」

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站起身,又接着说:「若想破笼,先要织羽。届时天下女子人人得自由,公主自然也得自由。」他已缓缓踱步到窗边。屋外,月光正好。

「用此身对抗这世道,这就是你为我想出的法子?」

我定定坐着,抬眼看他。

【从前公主追寻避世躲红尘一心求道,为的是洞见这世间本源。但公主可曾想过,既然世道横亘眼前,何不搅尘世入红尘,斩断这横亘眼前的束缚,未尝不是一条抵达本源之路。渡人便是渡己。】

李恒平静的语气讲着波澜壮阔的话。

「还有,李恒也愿献出此生。」他微微转过身子,笑盈盈地看着我。

「公主如愿一试,李恒誓死追随公主殿下。」

那晚李恒背对着我站在月光下,说出那一番话。

他俯身告退的时候,月光笼罩在他身上,浓密纤细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我看不分明。

可他的话宛如利刃,扎在我心里。

我想,他大概说的是对的。

12

寅时七刻,李恒的松烟墨香漫过萝纱帐。

我晨起踏进书房时,正撞见他伏在案前熟睡。

昨夜我们商议新设立女学一事到很晚,我回内间就寝时李恒说他晚些就睡,不想竟是这样睡的。

那夜之后,李恒每晚都宿在我房里。

他总是在晚膳上桌前带着公文准时出现,饭后议事到深夜,赖着不走。

李恒就这样自然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让我行将就木的日子发生着细小的改变。

窗边的卧榻上为他单独设了寝具,书房支了张供他看公文的案几,每日的晚膳早膳多了一双碗筷,前院的树下放着我们偶尔赏月对弈的棋盘。

今日,他邀我共游北境王城。

思绪被细微的响动打断,案前的人指尖微动虚拢在我腕间,我听到李恒睡意未消的嗓音说:「劳烦公主稍待片刻,我们卯时动身。」

晨光爬上他衣襟松脱的玉扣,清冷的侧脸旁,滑落的青丝遮遮掩掩地挡住锁骨。

李恒此人,的确有些颜色,怪不得能蛊惑那么多女子。

我木然转身离开书房时想。

我虽已来北境数月,但出门的时候却极少。

对这片远离京城、从未亲身驾临的土地,一切的认知都停留在舆图和书中。

马车碾过朱雀街碎玉时,李恒正在剥莲子。

他惯用左手执刃,银刀起落间一小碟剔除莲心的莲子就捧到了我面前。

「公主未用早膳,先吃几颗莲子垫垫肚子。」

李恒与我今日皆做寻常打扮,一袭月白色素袍衬得他清淡,此时他捧着一碟莲子漫不经心地冲着我笑。

仿若我不是公主他也不是世子,我们不过是一对贪嘴去早市寻吃食的寻常夫妻。

恍神间车身猛地一颤,我发间素钗眼看要撞上窗棂,他突然伸手垫在钗尾与檀木之间,一声闷响,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他动作虽快,我还是看到了他染血的掌心。

13

穿过朱雀街,就是北境最繁华的区域。

自卯时三刻早市开市,直到亥时末的夜市收尾。

各色店面林立,从商铺到学堂、医馆、武堂。

好吃好玩新奇趣事,竟不逊京城。

马车停在挂着「卯晞堂」匾额的早餐铺前,李恒扶我下车的时候,铺门的珠帘被掀起,走出的少女挽着双髻,正在指挥店内的伙计。

我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脸上,这张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少女看到我们却未见异常,从善如流地招呼我们进店内入座。

早餐上桌,是都京城特色。蒸饺、甜粥、甜糕,很对我胃口。

清晨的暖阳经过店门口的街道时,对面名叫「舒玉坊」的首饰铺开门了。

珠翠点缀的掌柜娘子掀帘而出,眉间一点朱砂灼人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我执筷的手僵住了。

此人是三年前曾为拒指腹婚约,毅然跳河的大理寺少卿之女沈昭。

又因此人对经文古籍的见解甚是独特,算是为数不多和我交际颇多的京中贵女。

一年前她跟着李恒的迎亲长队去北境时,我也曾扼腕叹息过,如此妙人竟也能被李恒蛊惑。

可如今,被李恒蛊惑的那位妙人,正打扮得明媚耀眼,散漫地倚在门框上朝我狡黠地抛媚眼。

我油然生出一种大概是被谁算计了的预感。压下心中翻涌的疑惑,回她一个僵硬的微笑。

再回头看李恒,他好像全然未觉,正泰然自若地为我布菜。

在城中逛了一天后我才知道,早饭时的一幕,诚然算不上什么。

这些天,李恒与我议开办女学一事。

授业章程还未定下,新修的学堂却已经建好,明晃晃地立在城南旧学堂对面。

其中来往忙碌的几位女官,我看着好生眼熟。

城东的女子商会更是热闹。

不少想自立门户的北境女子在门外排队申领商号,里面管事的女掌事们,也都是一年前跟着李恒来北境的京中女子。

路过城西军营外时,一人策马而来,与我们的马车擦肩而过直入军营。

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几年前在秋猎中拔得头筹的兵部尚书家小女儿。

我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李恒适时问我:

「北境习武女子不在少数,若组一支女军,公主可有高见?」

14

北境王城依山而建,王城边的山脚下开着几家自山中暖泉引泉的暖池店。

夕阳是暧昧的粉色,李恒拉我晚饭后散步散到了一家暖池沐堂。

「这家店的上房是专供王府的,这个时辰,可以看到城后霞色的山涧景致。公主可想试试?」

我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心里白眼翻上天。

今日一路参观,李恒句句问我意愿,看似都是我的随性选择,实则是他处处两手准备安排妥当。

李恒此人,心机颇深。

此时又问我,多半左右都是着他的道。不如客随主便。

我皮笑肉不笑地朝李恒点点头,进了暖堂。屏风悬挂的青铜风铃有节奏地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氤氲水雾中,我浸在暖泉里,望着水面漂浮的花瓣出神。

忽听珠帘轻响,为首的沈昭领着一行侍女托着各色托盘入内行礼。

她腕间的双鱼衔梅镯碰出清响。

我认出那梅纹是我赠她的十五岁及笄礼,每片花瓣里都嵌着能隔断喜帕的金刚丝。

当年我曾向她允诺,若她执意拒婚,我定助她如愿脱身。

沈昭俯身行礼,神色里隐约带着些心虚。

蒸腾的雾气里我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揶揄道:「该是有很多话要说吧。」

她快步上前,接住我露出水面的手塞回水里。

轻柔的声音带着甜腻的刻意讨好,狗腿道:「外面冷,公主殿下小心着凉。」

我白她一眼:「快说。」

她声线立刻恢复正常,柔声开口,一如当年与我论经时的样子。

「臣女幼年初次进宫,误闯御花园。正撞上您与众皇子在陛下面前对论。臣女藏在花丛里偷看,得见您当众辩倒一众皇子的样子实在耀眼。」

她舀起一瓢浸染花瓣的泉水浇在我的肩头,水珠顺着手臂滚落。

「您鼓励女子同男子一般进学科考颁布《女学令》,又驳斥联姻制著策论《九问》。桩桩件件都发人深省。」

「我们这代京城贵女,是从小追随着长公主殿下一起长大的。我们看您建功立业,看您计策无双,看您不问红尘,看您独问世道不公,看您追求自由余生。公主的一言一行,就像一颗强壮的种子,在大家心里生根发芽。即便是不敢奢望如公主一般治国平天下的,也断不会再忍耐嫁人生子打理内院这般循规蹈矩的人生。」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提起的这桩桩件件,竟然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影响着很多人。

沈昭微微颔首,一旁的侍女双手捧着一方木匣上前。

「那年世子留在京中,只为全力促成一事。机缘巧合下,世子也给了我们这些女子一个新的选择。」

沈昭意有所指地看着我,手却轻柔地抚上匣面的纹路,眼波流转间,仍是当年与我辩经的灵动模样。

木匣打开,里面有一叠路引,是李恒为进入北境的贵女们谋的新身份。

路引上盖着一张薄薄的契约写着一行字:「凡入北境者生死自主婚嫁随心」下方印着李恒的世子金印。

这就是李恒与随他来到北境的女子们暗中缔结的契约。

水珠顺着鬓角垂下的发丝落入池中,绽开一圈涟漪。

我定定看着契约上「生死自主,婚嫁随心」八个大字。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时,也有些东西在悄然间爬满裂痕。

「他想促成之事,是解除我们的婚约?这般自污名声,是为我退婚铺路?多番折腾竟也周全了大家。」我不解道。

「李恒,为何如此?他明明是赞成这场联姻的。」

那年月夜,他醉倚池栏,口不择言的模样浮现眼前。

沈昭意味不明地笑着:「或许在世子心里,殿下所愿,胜过自己所求吧。」

这话让我更加不解。我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李恒?为什么?」

氤氲水雾中,沈昭的眼神柔软下来:「殿下可知,世子书房暗格最里层中,锁着什么东西?」

对上我更为困惑的眼神,不等我再度发问,她倾身上前附在我耳边:

「解开暗格机关的密令是殿下的生辰。」

说完她便起身,笑得狡黠:「昨夜您说想吃梅花酥,世子现下正在小厨房折腾。一会儿就能用了。」

15

池边厢房的软榻上,我正拿着块儿咬过一口的梅花酥发呆。

这碟酥看着像模像样,吃着也甜度适中,真是李恒亲手做的?

这边我发着呆,那边李恒已经推门进来了。

门扉响动,他清冷的声线混着暖池的水汽漫进房来:「新进的雪山云雾茶,殿下可愿赏光品鉴?」

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我手中的点心,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刚巧有茶点相配。」

李恒,总是出现得恰到好处。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锦袍,松松地裹在身上,隐约露出锁骨下一道凌厉的伤痕,与他柔和的脸甚是不搭。

李恒此人,若只看这张眉眼温柔的脸,很难把他和带领北境大军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

简单来说,他的外表很有迷惑性。

骨瓷茶具碰撞间清脆作响,李恒烹茶的声音响起,拉回我渐渐出逃的思绪。

「若想破笼,先要织羽。」我语气轻浅地重复他之前对我说的话。

「原来世子早有准备……竟是为我,何必为我?」我眼神聚焦直视李恒。

「我曾妄言,要护公主周全。那时是我痴想。」李恒停下手中的动作,把一盏茶轻轻放在我面前。

「待我抛却眼前痴念,看清局势时,才发现公主已在一条路上前行了很远。那时我才明白,公主所求,也可以是我所求。只是李恒无能,虽想助公主达成所愿,却未能功成。」他漆黑的眼眸定定地回望我。

「那我能做的,便只有帮公主再辟一条后备之路出来。」

李恒眼睫颤动,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声叹息。

「可其实,我只是将公主亲手洒在深闺的星光,凝成照亮前路的明玉宝珠罢了。天下女子行走于世本就艰难,是公主给了她们凝聚的力量,也是她们仰慕公主的力量,让我们共同走上了这条路。」

说到此处,李恒浅浅饮下一口茶,自嘲一笑。

屋内静默良久。我回想着来到北境后发生的一切,回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所感。

指尖无意识的轻点手边的茶具,我想起沈昭临走前说的话:世子对殿下的一番心意,实难指摘。

我举起手中的茶,雪中云雾,果然好茶。

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我微笑着重新看向他:「李恒,从前是我故步自封,谢谢你们。今后,你我共谋。」

好奇心我已经多年未有了,可种子萌芽至破土而出,不过几个晚上的时间。

几日后晨起,我站在李恒书房暗格前的时候,感觉自己有些太冲动了。

这等窥私之事,之前从未做过,愧疚之心尤甚。

尤其对象还是……刚刚收获的合作伙伴。

我靠着桌沿,微微闭目,看或不看,天人交战。

我想要验证的答案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好像又无需验证。

李恒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儿时恶劣的他,城墙下身披战甲的他,湖边醉酒的他,站在月光下说着愿意献出一生的他,与我彻夜议事的他。

心底牵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复,我迟迟未能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深陷思绪中的我被身后的开门声惊醒。

转身的瞬间和李恒四目相对。

此情此景,唯有先发制人。

我稳住身形,心下虽虚,思绪虽乱,但气势不能弱。

我扬声道:「听闻这书房中有一机关暗格,用以解开的密令,刚好是我的生辰。」

我强撑着直视李恒。他带着初秋清晨微冷的气息,散着发,神情晦暗不明。

我们就这样站着对看,气氛凝结,时间好似静止。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释然一笑打破了静止的时间。

他快步靠近,一手轻带我的肩膀转过身,另一只手掌心覆在我的手背,我能感受到他腕间跳动的脉搏。

李恒贴我极近,气息扫过我的颈侧,痒痒的,我听到他说:「这里存着十一封未寄出的信,和十一件生辰礼。从我初见殿下那一年起,每年殿下生辰我都备一份。」

「本想若有一日得公主青睐,这些信及生辰礼,就当做定情之物一并献给公主。若你始终厌我,便让这些红尘俗物随我入土。」

我就这样被李恒圈在怀里,僵住了。

李恒的手修长宽大骨节分明,没有片刻迟疑,他带着我的手,旋转暗格的机关。

我的生辰排列出现时,清脆的机关声响起,暗格打开。

十一封信泛着陈年的檀香和十一个大小不一的锦盒整齐的躺在暗格里。

早已在心中猜测多次,又暗自否定多次的事,现在直白地摊开在眼前。

我身体虽僵硬,心神却清明。看着眼前缓缓展开的一切,我想:李恒的确喜欢我,还暗暗喜欢了很久很久。

所有的不解之处,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李恒,是个搞暗恋的。

16

窗外有惊鸟掠过树梢。

我反手扣住李恒的腕骨,蓦然转身,唇堪堪擦过他滚烫的耳垂,他未说完的话碎在喉间。

我深深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闪过从未有的念头。

如果是眼前这个人拉我入万丈红尘,好像还不错。

因着这样的念头,我忍不住对他笑起来。我最近好像常常对他笑。

晨光穿透云窗,李恒散落的发丝和我的衣带交织相缠。

和李恒在一起的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北境已入冬。

昨夜雪下了整夜。

院里的树上积了厚厚一层。

冬日里不出太阳的午后,天空清冽。

这样的天气让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天的我格外新鲜。

我坐在暖灶前的小矮凳上与烤红薯较劲,刚出炉的烤红薯着实烫手,我翻来覆去剥不开,干脆扔回炉上歇歇手。

人闲下来就会眼前被美好的景色吸引。

李恒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整理我新修订的《北境婚俗令》。

月白色的中衣外罩着雪白狐裘的大氅,他看得认真,发尾沾着几片树梢飘落的雪花,他全然未觉。

一袭白衣的他融在雪色里,唯有一头青丝黑得耀眼。

我看得入神。

「公主这般剥法,当心别烫到手。还是我来吧。」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李恒放下手中的文稿,带着宠溺的笑看向我。

虽然已如此相处了几个月,可对上他这份自然的亲昵,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被面前的暖灶一烤,更是两颊发烫。

在我愣神间,李恒已经从身旁笼了过来,带着墨香的掌心抓起我沾着炭灰的双手仔细查看。

没发现烫红的痕迹,才满意地放开。

待他重新拿起红薯,灶上方才还滚烫的红薯,此刻在李恒手中却格外听话。

三两下就剥出完整的半截红薯,他拿手帕包好底部递给我,露出的半截红薯上挂着薄薄一层蜜色的糖浆,烤得火候正好。

我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软糯香甜,在这雪后的清冷天气里吃刚刚好。我甚是满足。

「在烤红薯一途,本公主也颇有些造诣嘛。」

话音未落,指尖忽然触到柔软,他竟就着我的手咬去半块红薯。

「北境有俗,共食者……」

他喉结滚动,轻轻低语:「当结三世缘。」

他身上映着雪地里的层层银光,比当年城墙下的一身银甲更动人。

微风卷起树上片片飘雪,我鬼使神差地凑近手中之物,唇将触及时忽然抬首,堪堪擦过他微启的唇角:「若我想要九世呢?」

李恒低笑带着双肩耸动,暖炉中有火星噼啪爆开。

他眼眸明亮,一字一句缓缓出口:「每一世。」

说罢,李恒双手捧起我的脸颊,倾身吻我。焦糖混着松木香在唇齿间化开,比琼浆更醉人。

雪色中,我们相拥。

番外李恒

十九岁那年,是李恒第一次表白,但好像失败了。李恒坐在月色的阴影里垂头丧气。

那日千里行军至城下时,再见光芒万丈的公主,他翻涌的心绪再难平复。宴会上他便忍不住喝多了。

他以为醉酒的表白会动人心魄,谁承想,最后倒像一封歌功颂德的谄媚折子。

他想说公主智勇,令人心醉;公主美貌倾国,他也为之倾心。

他想说当今女子本就生存艰难,公主敢为人先,还做得甚好,李恒仰慕。

他想说他何其幸运可以当他的驸马。

他想在公主身侧,成为她的助力;他想成为公主彻夜伏案后,给她依靠解乏的肩膀;他想当公主皱眉深思时,为她舒展眉间的手。

他想一直一直看着公主说:得见公主是李恒的荣幸。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只能无力地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留不住她。

现在,她躺在他的身侧熟睡,睡梦中柔软的素手轻轻抚在旧伤上。

李恒只觉得这一瞬间好不真实。

而这样不真实的瞬间每天都在发生着,李恒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

番外公主

十三岁那年,我亲赴赈灾。流民闹事的街上,有刺客混在其中当街刺杀。

毫无防备的我在人群中发放赈灾粮。

刺客发难就在一瞬,匕首即将贯穿我时,有暗卫打扮的人从天而降,替我接下致命的一击。

那人蒙着脸,一袭黑衣,唯有一双眼明亮。

一片混乱中我查看他的伤口,伤在锁骨下,万幸避开要害,伤得不深。

只是刺客特制的匕首难以取下。

而后我被冲上来的一众侍从前呼后拥护在其间,他却已像来时一样,无影无踪。

为护主负伤,自是重赏。

我着暗卫统领带人来领赏,却发现此人并不在我随行的暗卫之列。

思来想去大概是父皇暗中安排的人马。回报父皇后此事便了了。

这件有惊无险的往事也埋在了过往岁月里。

只是前日,我在李恒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特殊伤疤,在同样的位置。

我戳着他锁骨下蜿蜒的伤疤问他的时候,他不置可否,整个人松散地倚着我靠在软榻上,追忆往事。

「那年父王准我独自外出游历。我听闻你要随驾去岭东赈灾,就一路跟着御驾队伍,本想远远瞻仰公主容光就已满足。可没想到,还能遇上让公主欠我一命的大好机会。」

说完,他又抓着我的手贴在伤疤上。

本来舒展的眉间微微蹙起,眼巴巴地看着我,放轻了语气,几乎是在用气声说:

「不知怎么回事,这旧年的伤疤突然疼起来了。公主快帮我揉揉。」

我俯下身,唇瓣贴近他的锁骨,一吻落下。

感受着李恒微微颤动的胸膛,轻揉那道早已将我二人命运相连的伤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