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回 自相残杀秦夏相继覆灭 结好四方北魏意在谋燕

公元430年11月，乙酉日，拓跋焘抵达平凉后将平凉城团团包围。

留守平凉的是赫连定的弟弟、上谷公赫连社干和广阳公赫连度洛孤，两人倒是很镇静，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弃城逃跑，而是集中军民，闭城死守。

拓跋焘这次仍旧是骑兵奔袭，没有带攻城器具，无法强攻城池。不过，拓跋焘也没打算强攻。

拓跋焘先派出了胡夏的老皇帝赫连昌，让赫连昌在城下冲城头喊话，以自己享受到的优厚待遇现身说法，试图劝降两个弟弟。可是，赫连社干和赫连度洛孤一点没给老皇帝哥哥的面子，始终坚守不降。

拓跋焘也不着急，又下令将流入城内的水源全部切断，同时叮嘱将士严加防备，防止城内士兵趁夜出城抢水抢粮。

这次拓跋焘从统万到平凉，直线六百里的距离足足走了一个月，而前两次亲征胡夏时六百里路程三五天就已抵达。所以，据此推断，拓跋焘这次应该是带足了粮草，所以不急于攻城，有资本耗下去。

后来拓跋焘得知赫连定已从鄜城撤军，正要杀回来，于是又分出一部兵马，让安西将军古弼率领，前往平凉以东的安定驻扎，阻击赫连定。

古弼很快就在安定和赫连定遭遇，双方大战，结果赫连定大败，战死数千人。赫连定不敢恋战，突围后率残兵向南逃跑，古弼紧追不舍，很快就在一个叫鹑觚原（今陕西省咸阳市长武县北）的地方追上了赫连定。

鹑觚原位于陕西咸阳长武县北，甘肃平凉灵台县东北。原，指地势较高但宽阔平坦的黄土坡，西北高原特有的地形。

赫连定见无法躲过追兵，于是将队伍组成方阵，借助鹑觚原的地理优势拼死抵抗。古弼将鹑觚原团团围住，切断了赫连定通往外界的道路。但是，因为鹑觚原地势居高临下，强攻损失巨大，所以古弼也不着急，只是围着。

拓跋焘得知赫连定被困在鹑觚原，立即安排留守人员继续包围平凉，自己亲自带着其余兵马赶往鹑觚原，和古弼一起死死围住赫连定。

十一月，丁酉日，赫连定因缺水被迫率军突围。

拓跋焘命安西将军古弼和武卫将军丘眷全力迎战，最终大胜，斩首一万余级，赫连定全军覆没。赫连定的几个弟弟，丹阳公赫连乌视拔、武陵公赫连秃骨等，以及王公大臣一百余人被俘。但是，赫连定虽然身负重伤，却仍然奇迹般地冲出了包围圈，最终逃到了上邽。

镇守安定城的赫连定堂兄、东平公赫连乙升得知赫连定到了上邽，立即放弃安定城，带着数千户百姓赶往上邽与赫连定会合。

十一月庚子日，拓跋焘又回到平凉城外。

几天后，北凉尚书郎宗舒奉命带着大批贡品和粮草赶往平凉城外，拜见拓跋焘，慰劳魏军。

沮渠蒙逊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并没有因为老冤家西秦濒临灭国而喜出望外，面对最近突如其来的西北巨变，反倒惊出一身冷汗。不过，沮渠蒙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魏称臣这一条路可走。

拓跋焘很高兴，大摆筵席款待宗舒。席间，拓跋焘特意走到崔浩座前，拉起崔浩的手又走到宗舒面前，问：“你知道此人是谁吗？你听过崔公大名吗？哈哈，此人正是崔公。崔公才略当世无双，无人能比。朕每一次行动都要征询崔公，崔公对成败的预见就像合起来的两块兵符一样，分毫不差。”

的确如此，这次若不是崔浩鼎力支持，拓跋焘又怎能下定决心在西、南两线同时作战。

不久，拓跋焘得知西秦君主乞伏暮末被困在南安，立即派尚书库结率五千骑兵前往迎接。可是，之前乞伏暮末不惜舍国弃家、烧毁都城也要赶来投奔拓跋焘，可现在拓跋焘亲自派兵来接，乞伏暮末反倒犹豫起来。

西秦卫将军吉毗担心这一走会被直接拉到平城圈养起来，而不是前往拓跋焘之前划设的新地盘，于是就劝乞伏慕末先不要走，观察观察再说。经吉毗这么一劝，乞伏乾归也跟着犹豫起来。最终，库结空手而回，乞伏暮末继续留在南安坐以待毙。

这就是天意。乞伏暮末拒绝了库结，也拒绝了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库结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攻打南安了。

原西秦境内一万多羌人在首领焦亮的带领下攻打南安城，乞伏暮末兵马太少，自知难以久守，于是就近向占据陇南的后仇池君主、氐王杨难当求救。

后仇池由前秦名将、苻坚的女婿杨定在前秦灭亡后返回陇南重建复国，杨定在公元394年大战西秦乞伏乾归时兵败被杀。因无子嗣，杨定死后由其弟杨盛继位，杨盛在位时间很长，一直到刘宋建立后的公元425年病逝。

杨盛在位的三十一年里一直对南朝友好，先后对东晋和刘宋称臣，被刘裕封为武都王，所以后仇池的正式国号应该叫“武都”，所谓“后仇池”只是后世的称呼。

刘宋建立后，杨盛虽然接受了刘宋封号，但仍然坚持使用东晋的“义熙”年号。杨盛死后由世子杨玄继位，继续对刘宋称臣，仍旧被封为武都王，但是改用了宋文帝刘义隆的“元嘉”年号纪年。

公元426年十一月，杨玄继位刚一年，刘宋梁州和南秦州二州刺史吉翰就派兵攻打后仇池的武兴城（今陕西省汉中市略阳县境内），杨玄派弟弟杨难当前去退敌，结果大败而回。

当时北魏刚从胡夏手中拿下关中，于是杨玄一怒之下改换门庭，转投北魏，被拓跋焘封为梁州刺史、南秦王。杨玄在位四年，于公元429年七月病逝，当时北魏正大举北征柔然。

杨玄病逝后由世子杨保宗继位，但杨保宗还是个孩子，没多久就被叔叔杨难当废黜。杨难当由此成为后仇池第五任君主，也是最后一任君主。

杨难当继位最初接受了刘宋册封的武都王称号，后来又与刘宋交恶，再次转投北魏。公元442年，后仇池被刘宋所灭，杨难当最终投奔了北魏。

回到前文。

杨难当收到乞伏暮末的求援后立即派大将苻南率三千骑兵驰援南安，最终和乞伏暮末内外夹击，大败叛军，焦亮战败后逃往广宁。乞伏暮末暂时逃过一劫。

就在南安这边大战的时候，平凉那边的结果也出来了。

公元430年十二月，丁卯日，赫连社干和广阳公赫连度洛孤因城内缺水缺粮，再也坚持不下去，于是开城投降。

猛将豆代田又是冲在最前面，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冲入城内，随后带人搜遍城内各府衙，很快就将早前被赫连昌俘虏的司空奚斤、宗正卿娥清、燕州刺史刘拔等人解救出来。

尽管已经过去近三年，但拓跋焘仍然对当年奚斤在马髦岭之战中的惨败愤恨不已。

拓跋焘让奚斤端着酒杯，跪在地上给豆代田敬酒，然后对奚斤说：“这次是豆代田救了你，你要好好感谢他。”拓跋焘当场封豆代田为右卫将军、散骑常侍，兼领内都幢将，爵位升为井陉侯。内都幢将是北魏特有官职，皇宫禁卫军的将领。

尽管如此羞辱奚斤，可拓跋焘还嫌不够，后来返回平城时，拓跋焘让奚斤做了一名伙夫，不但要步行回平城，沿途还要扛着饭菜，照顾众人饮食。

平凉陷落后，胡夏在长安、临晋（今陕西省渭南市大荔县境内）、武功（今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境内）等地的守军纷纷弃城西逃，关中重新回到拓跋焘手中。

拓跋焘命巴东公延普镇守安定，镇西将军王斤镇守长安。王斤是北魏开国功臣王建之子。

躲在上邽的赫连定这时其实只是在苟延残喘，拓跋焘只需再稍微加把力，胡夏就不复存在。可是，拓跋焘竟然又出人意料了一把。

不打了，我要回家。

公元430年十二月，壬申日，拓跋焘离开平凉，一路向东，返回平城。

拓跋焘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拿下上邽后再回去呢？史书没说。难道拓跋焘还打算第四次西征胡夏？

个中原因，咱们只能自己分析。

首先，拓跋焘还是不放心南线战局。

因到彦之的拙劣表现，早在十一月壬辰日，也就是拓跋焘拿下平凉城之前，宋文帝刘义隆就已下诏改任檀道济为主帅。拓跋焘拿下平凉时，檀道济正在北上途中。

檀道济的出场究竟会给南线战局带来多大影响？拓跋焘吃不准。后来增派司马楚之、王慧龙等人驰援滑台，正是拓跋焘在返回平城的途中做出的决定。

如果檀道济北上后形势逆转，陷北魏于被动，拓跋焘说不定就会直接杀到河南前线了。但后来发现檀道济兵力太少，在叔孙建和长孙道生的围追堵截下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救援滑台，只能东入青州和叔孙建等人周旋。滑台大局已定，所以拓跋焘才放心的回到平城。

其次，拓跋焘对胡夏结局成竹在胸。

当年曹操为了彻底消灭袁氏，剿除残余的袁熙和袁尚，不惜动用大军北征乌桓。曹操大胜乌桓后，袁熙和袁尚又改投割据辽东的公孙康。众将建议继续进军辽东，追缴穷寇，可曹操却摆摆手说：“吾方使康斩送尚、熙首，不烦兵也”（《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毋须用兵，公孙康自然会把袁熙和袁尚的首级送给我。后来，公孙康果然就把二人首级献给了曹操。

曹操的理由是公孙康一直忌惮袁氏，如果继续征讨，公孙康会误以为连自己也要被灭，反而会和袁氏联合起来。如果撤军，让公孙康意识到威胁已经解除，自然会为自保而杀袁氏兄弟。

这就是曹操所说的“急之则并力，缓之则自相图”（《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进攻太急会迫使对方联合起来，主动撤军，放松一下，他们往往就会互相残杀了。

胡夏也是一样，拓跋焘如果继续率大军西进，颇有实力的北凉和吐谷浑必然也会受到惊吓，一旦他们和胡夏联合，北魏取胜的代价就会更高。果断退兵，这些西北小国自己就会火并。

既然南线局势不明，而西线大局已定，拓跋焘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那最终结果呢？

就在拓跋焘返回平城的途中，西秦没了。拓跋焘回平城没几天，胡夏也没了！这些西北小国果然自相残杀。

拓跋焘前脚刚离开平凉，龟缩在上邽城里的赫连定立马开始行动。

胡夏一共三位皇帝，开国皇帝赫连勃勃自不必说，后两位赫连昌和赫连定也都不是庸俗之辈。奈何胡夏传到他们手里时已是江河日下，无力回天，何况面对的还是拓跋焘这样的强大对手。

尽管胡夏地盘已尽归北魏，尽管西逃陇西困守上邽，但赫连定并没有像西秦君主乞伏暮末那样就此沉沦，坐以待毙。赫连定还想着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可上邽的北边和东边都是北魏，不敢惹也不能惹，南边是后仇池，靠近刘宋，没有纵深，而且也不大好惹。赫连定只能向西。巧了，乞伏暮末占据的南安城就在上邽以西二百里处，而且西秦是最软的柿子，不捏它捏谁？

公元431年正月，赫连定兵分两路攻打西秦。

赫连定自率一路攻打西秦仅存的一支有生力量，也就是西秦大将姚献率领的一队人马。赫连定的叔叔、北平公赫连韦伐率一万骑兵直接攻打南安城。

西秦早已气若游丝，胡夏两路大军进展相当顺利。

赫连定轻而易举大败姚献，赫连韦伐则直抵南安城下。

乞伏暮末困守南安已数月，不久前又遭羌人围攻，城内早已断粮，开始“人相食”，形如地狱。赫连韦伐刚一围城，西秦征虏将军出连辅政、右卫将军乞伏延祚、吏部尚书乞伏跋跋等重臣就相继攀越城墙，出城投降。

再守下去已毫无意义，本就心灰意冷的乞伏暮末很快就打开城门，抬着棺材，带着宗族和文武官员五百多人出城投降。

西秦就此覆灭，十六国政权又少了一个。西秦是继西凉之后，第十三个灭亡的政权。

真的很让人感到意外，历史总是这样，时不时就给你来个意想不到。西秦既不是老对手北凉所灭，也不是三次攻打胡夏的北魏所灭，却是被同样苟延残喘的胡夏所灭。

西秦开国君主乞伏国仁原是前秦苻坚手下的镇西将军，前秦在淝水之战后迅速衰落，乞伏国仁借机于公元385年在勇士城（今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境内）割据立国。第二任君主乞伏乾归在任期间，公元400年时，西秦被当时的西北王、后秦姚兴所灭。

公元409年，后秦在胡夏赫连勃勃持续数年的侵扰下日渐衰落，做了九年亡国之君的乞伏乾归趁势复国。随后，西秦攻南凉、攻吐谷浑、攻北凉，不断攻城掠地，最后还灭了南凉，国力随之达到鼎盛。

可惜好景不长，第三任君主乞伏炽磐病逝不久，西秦连遭北凉两次大举进攻，更有吐谷浑趁火打劫。最后一任君主乞伏暮末无奈之下弃家舍国，投奔北魏，结果途中被困在孤城南安，坐以待毙。

西秦历四任君主，存国四十六年，剔除中间灭国的九年，实际存国三十七年。

西秦灭亡之后，十六国仅剩胡夏、北凉、北燕三国。

乞伏暮末和宗族，以及被西秦关押多年的原北凉世子沮渠兴国等，都被赫连定带到上邽城里关押起来。

西秦太子司直（太子司直是官名）焦楷趁乱逃到广宁（今甘肃省定西市漳县西南，南安城南部），哭求父亲、西秦广宁太守焦遗出兵营救乞伏暮末：“父亲一向受朝廷重用，身为藩镇大员，如今国家倾覆，父亲难道不愿率领众人举起义旗，为国报仇吗？”

焦遗老泪纵横：“我又岂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人，主上如今身陷囹圄，如果现在率军急攻，只会迫使赫连定对主上痛下杀手。如今之计，应从王族中挑选一位贤者继位，然后再出兵征讨赫连定，只有这样或许还能保全主上性命。”

焦遗命焦楷在城内修筑高台，以乞伏宗族名义招揽百姓，试图延续西秦香火。可惜不久焦遗就因操劳过度病逝，焦楷无力独自举兵，无奈之下带着部众投奔了北凉。

拿下南安之后，赫连定仍然没有收手。在赫连定看来，与其像西秦那样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说不定还能博出一番天地。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软柿子捏了，只能捏硬的。

赫连定选中了北凉。

公元431年六月，灭西秦五个月后，赫连定带着十多万百姓由治城（今甘肃省临夏市积石山县境内）北渡黄河，攻打北凉。出发前，赫连定下令将西秦亡国之君乞伏暮末连同乞伏宗族，一共四百余人全部杀害。

可是，当赫连定正憧憬着渡河之后即将开启的美好新生活时，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是已经侵占了西秦大部分领土的吐谷浑。

吐谷浑君主慕璝派弟弟慕利延和侄子拾虔（前君主树洛干之子）率三万骑兵突袭赫连定。

慕利延和拾虔很聪明，一直埋伏不出，直到赫连定正在渡河时“半渡而击”。结果显而易见。

赫连定连同宗族全部被俘，沮渠兴国在混战中伤重而死。

胡夏就此灭亡。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胡夏竟是被吐谷浑所灭！

灭了胡夏之后，吐谷浑君主慕璝立即派散骑侍郎谢大宁出使北魏，向太武帝拓跋焘示好，并转告拓跋焘，很快就会派使者将赫连定等人押送至平城，交由拓跋焘处置。

八月，丁丑日，谢大宁抵达平城。

拓跋焘非常高兴，下诏拜慕璝为大将军，赐爵西秦王。

几个月后，公元432年三月，壬申日，慕璝派使者将赫连定押送至平城。

陇西到平城路程长达三千里，赫连定一路风餐露宿，历尽艰辛，辛辛苦苦耗费大半年时间终于到了平城，可拓跋焘给他安排的最后归宿却是平城闹市中的断头台。

拓跋焘在位前期很少杀人，胡夏前皇帝赫连昌被俘后不但没有被杀，还高官厚禄做了秦王。固守虎牢关长达七个月之久，给魏军造成巨大损失的刘宋司州刺史毛德祖，还有固守滑台数月的朱修之等一大批俘虏，拓跋焘一个都没杀。

可偏偏这位赫连定同志，拓跋焘却杀得毫不犹豫。这并不寻常，但史书并没有交待原因。

无论如何，曾经耗死后秦，最终占据关中、称雄西北的胡夏彻彻底底地没了。

胡夏由匈奴铁弗部首领、十六国第一美男、被拓跋珪灭族、寄人篱下、身世坎坷的赫连勃勃于公元407年创立。胡夏也是中国大地上由匈奴人建立的最后一个政权。

回想当年，胡夏能在后秦姚兴的眼皮底下发展壮大、迅速崛起，完全得益于开国君主赫连勃勃对当时局势的精准把控，选择了正确的游击战方针。一直没有定都的赫连勃勃在创业前期居无定所，数年如一日，坚持打游击，将后秦的国力一点点耗干榨尽。

只是可惜，曾经胸怀大志的赫连勃勃在拿下关中后却志得意满，开启了退休养老模式，过上了幸福且昏庸的晚年生活。卧榻之侧就是庞然大物北魏，作为一国之主的赫连勃勃竟然能鼾声如雷，最终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占据关中后，胡夏在西北已经无人能敌，如果赫连勃勃稍加休养生息，然后继续向西拓展，兼并几个西北小国也并非难事，如果能再联合柔然、北燕，甚至刘宋来牵制北魏，胡夏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果真如此，胡夏和北魏以黄河为界，分治东西，从而和南朝的刘宋形成三国鼎立，就像后来的东魏、西魏那样也不是不可能，最起码北魏想吃掉胡夏绝非易事。退一步，即便拿下陇西、河西的胡夏还是无法和北魏分庭抗礼，但西北战略纵深极大，就算拓跋焘拿下关中，胡夏依然还能在陇西、河西续命。起码不会像现在，关中一丢，胡夏竟无处可去。

当年姚兴也是如此，后秦最强盛时，这个西北王也仅仅只是让北凉、南凉这些小国称臣，没有彻底剿灭。如此做法，除了收点贡品和赞美外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就那点贡品，赏出去的往往还比收到的多。

只有当年刘裕拿下关中后，曾准备继续“经略西北”，怎奈大总管刘穆之突然病逝，彻底打乱了刘裕的规划。

此处小小感慨一下，并非替古人落泪。

胡夏自公元407年建立，至431年灭国，存国二十四年，历赫连勃勃、赫连昌、赫连定三位君主。胡夏是十六国中第十四个消失的政权。

西秦、胡夏间隔半年相继灭国，十六国仅剩北燕和北凉。

公元431年二月，癸酉日，拓跋焘抵达平城。

此时西平公安颉已经攻克滑台，叔孙建等人烧了檀道济的粮草，迫使檀道济南撤。拓跋焘大悦，当即命安颉稍事休整后也撤回平城。

西线、南线好消息不断，大局已定，北魏迎来了自建国以来的最好局面，拓跋焘意气风发。

回平城后，拓跋焘立即带着文武百官告祭太庙，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先帝的典礼，然后又将带回来的战利品全都封赏给百官。拓跋焘还下令凡是参加此次南线和西线作战的将士，其家庭十年内免收赋税。

一个月后安颉也回到平城，带回了俘虏朱修之。拓跋焘很佩服朱修之的忠义，不但封朱修之为侍中，还选了一位宗室女子嫁给朱修之。

除朱修之外，安颉还带回了大批刘宋俘虏，从这些俘虏口中，拓跋焘竟然意外得知了宋文帝刘义隆在北伐前交待给主帅到彦之的作战方针。

原来，刘宋出兵前，宋文帝刘义隆曾特意叮嘱到彦之：“此次出征，途中若发现北国集结大军，则说明他们必会有所动作，如果这样，卿务必迅速北上，抢在他们前面进入黄河，阻止他们南下。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卿到了彭城之后就不要再继续北进，静观其变即可。”

“若北国兵动，先其未至，径前入河，若其不动，住彭城勿进。”（《魏书.列传第二十三.崔浩传》）。

刘义隆这次北伐的真实意图，也就是刘义隆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史书并没有提及。《宋书.文帝本纪》中仅有一句“遣右将军到彦之北伐”。《资治通鉴》中则加了一句旁白“帝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说刘义隆一直有收复河南的想法，但这只是《资治通鉴》的编纂者推测，并不是刘义隆或者刘宋大臣亲口所说。

根据上面刘义隆在战前对到彦之的叮嘱来分析，说明刘义隆对这次出兵相当谨慎，没有打算和北魏大打出手，主要还是防止北魏大举南下。

如此看来，崔浩的战前分析准确无误，如果当时北魏视若无睹，不予理睬，不刺激刘宋，则南线根本无须担忧，河南四镇也无须放弃，一切如常。结果拓跋焘采纳了群臣意见，不但在北岸集结大军，还大造舰船，做出大举南下的姿态，企图吓阻宋军。结果反倒刺激到彦之快速推进至黄河，紧张局势骤然升级，迫使拓跋焘暂时放弃河南。之后，双方大打出手，拓跋焘连续增兵，费尽气力，兜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最初，啥都没改变。

这算打的什么仗呢？

拓跋焘很后悔没听崔浩的话，于是责备群臣：“你们这些人，每次都说我采纳崔浩的建议是错的，一个个惊慌失措，极力劝阻。人人都觉得自己比别人考虑的长远周到，结果最后才知道根本不如别人。”

“卿辈前谓我用浩计为谬，惊怖固谏。常胜之家，始皆自谓逾人远矣，至于归终，乃不能及”（《魏书.列传第二十三.崔浩传》）。

拓跋焘升崔浩为司徒。

几天后，参与南线作战，曾协助安颉攻打滑台的琅琊王司马楚之上书朝廷，建议拓跋焘趁胜大举南下，一鼓作气灭掉刘宋，解放江南。

司马楚之是东晋遗老，和刘宋有不共戴天之仇，投奔北魏后不肯去平城做官，坚持留在中原打游击，图谋反攻江南。

司马楚之的出兵理由是认准刘宋 “民怨臣猜”（《魏书.列传第二十五.司马楚之传》），即刘宋民怨沸腾，百姓离心，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为了说服拓跋焘，司马楚之还特意举了几个例子。

这次北伐期间，刘义隆先后处死大将姚耸夫和竺灵秀，又将到彦之和王仲德免官下狱，顶梁柱、太保王弘以身体欠佳为由几次告老还乡，而檀道济也深受刘义隆猜忌，名义上受嘉奖镇守寻阳，实际等于放逐。

王弘，字休元，王导曾孙，刘裕心腹。刘裕北伐关中时，途中曾派王弘回京，暗示刘穆之操作给刘裕加九锡。

刘裕称帝后有一次大宴群臣，席间感慨：“我本来不过一平头百姓，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群臣当即开始歌功颂德，傅亮当场表态要即兴作赋，称颂刘裕。只有王弘轻描淡写地来了句：“这就是天命，求也求不来，推也推不掉。”

意思就是，你刘裕命中注定就是天子，想推也推不掉。“此所谓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宋书.列传第二.王弘传》）。如果这也算拍马屁，那就是拍马屁的巅峰之作，拍于无形之中。

由此可见，王弘的情商和为官之道都极高，所以王弘不但能在上次政权更迭的血雨腥风中躲过一劫，而且还能深得宋文帝刘义隆的信任，位极人臣，几次想辞官养老都被拒绝。

王弘的传记在《宋书》里和刘穆之并列，居百官之首。

司马楚之举王弘为例，是想说像王弘这样的三朝元老都不想给刘义隆卖命，证明刘宋君臣离心。

再说檀道济。

正如司马楚之所言，檀道济确实受到了宋文帝刘义隆的排挤，主要是因为檀道济位高权重，且手握兵权。

檀道济是刘宋开国元老，刘裕时期就屡立战功，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比，子弟和心腹将领遍及军中。

东晋一直权臣当道，刘裕病逝后刘宋也是辅臣当权，所以刘义隆对权臣深恶痛绝，掌权后设法除掉谢晦、傅亮、徐羡之这些权臣。而檀道济是刘裕安排的四大辅臣里唯一的幸存者，虽躲过一劫，但不可避免会受到猜忌，彭城王刘义康就曾反复提醒刘义隆要时刻注意檀道济。

檀道济最终还是在公元436年被杀，与檀道济一起被杀的还有檀道济的十一个儿子，以及堪比关羽、张飞的两个心腹，参军高进之和薛彤。

檀道济被杀时还为后人留下了一个脍炙人口的成语：自毁长城。

檀道济得知将要被抓后极为愤怒，喝了满满一斛酒，然后把头上戴的帻巾扯下来扔在地上，大怒道：“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宋书.列传第三.檀道济传》）。你们这是在毁坏自己的万里长城啊！

成语“自毁长城”由此而来。

扯远了，回到司马楚之。

虽然司马楚之说得基本都没错，但是仅凭这些就想灭掉刘宋显然不可能，拓跋焘对此看得非常清楚，于是就以出兵日久、将士疲惫为由拒绝。

实际上，这时的北魏不光军队疲惫，因长期战争带来的民生问题也日益突出。

自公元426年以后，这四五年里，北魏三征胡夏、北讨柔然、南击刘宋，连年征战，以致府库空虚、钱粮吃紧。

就在最近，公元431年三、四月间，北魏南部多地发生洪灾，因粮食匮乏，赈灾不力，大批百姓饿死。

尚书令刘洁上书拓跋焘，认为当前战事已平，应将重点放在国内，妥善安抚百姓。于是，拓跋焘下诏免去境内所有百姓一年的租赋。

这种情况下，拓跋焘怎么可能同意司马楚之的建议，再次和刘宋大打出手呢，那岂不成了典型的穷兵黩武了！

非但不能和刘宋开战，拓跋焘还要主动结好刘宋。

公元431年闰六月，拓跋焘在巡视云中郡的途中派散骑侍郎周绍出使建康，向宋文帝刘义隆提亲，希望娶一位刘宋公主为妃。

刚打完架就提亲，拓跋焘真是能屈能伸。

对于拓跋焘突然递过来的橄榄枝，刘义隆却含糊其辞，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最后不了了之。

南朝一直自认正统，把公主许配给胡人，那是下嫁，此前少有先例，刘义隆当然不愿意。但又不能拒绝得太干脆，伤了拓跋焘的心，使两国关系再度紧张，所以刘义隆就用了拖字诀。

其实拓跋焘也知道刘义隆很可能不愿意，求亲只是表明想结好刘宋的态度，这个婚也不是非结不可，所以后来也没再追问。

北魏和刘宋，一南一北，体量巨大，地貌风俗完全不同，如果大打出手只会两败俱伤。况且拓跋焘和刘义隆各自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刘义隆需要时间继续搞自己的“元嘉之治”，拓跋焘也需要把注意力转向国内，何况后面还要搞定北凉和北燕。

各方因素都决定了北魏和刘宋两国暂时打不起来，双方需要休兵。

历史总是很巧合，而且有时巧合得还很惊人，让人都不敢相信，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就拿刘义隆和拓跋焘来说吧，两人各自是南、北朝一把手，年龄相仿，前后脚出生，前后脚登基，最后又前后脚驾崩，而且还都是死于他杀。

刘义隆生于公元407年，拓跋焘生于公元408年，两人相差一岁。拓跋焘在公元423年、十五岁时上台，刘义隆是次年、公元424年十七岁时登基。拓跋焘在公元452年、四十四岁时驾崩，刘义隆于次年、公元453年四十六岁时驾崩。

拓跋焘早一年上台，早一年驾崩，刘义隆晚一年上台，晚一年驾崩，所以两人的在位时间完全一致，都是二十九年。

最后，拓跋焘是被宠幸的太监（中常侍）宗爱所杀，而刘义隆是被嫡长子、太子刘劭所杀，两人都死于非命。

在位时间二十九年，这在中国历代帝王里已经算长的了，而且两人都是历史上有作为的君主，各自都建立了自己的丰功伟绩，正所谓棋逢对手。

因为两人在位时间高度重合，而且又都很有能力，让对方几乎无空可钻，所以北魏和刘宋才能长期对峙，没有十足把握，谁也不敢先动手。等到双方再次大打出手时，已是近二十年后，两人都人到中年。而且那次打完架之后，两人很快各自归西，就像约好了一样。

扯远了，言归正传。

既然拓跋焘有心结好刘义隆，那就不能让司马楚之再留在中原了，否则，按司马楚之对刘氏的痛恨和行事作风，早晚会惹出事端。于是，拓跋焘硬是将司马楚之召回平城，做了散骑侍郎。司马楚之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抗命，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平城。后来拓跋焘西征北凉，司马楚之也奉命随行，立有战功。

征召司马楚之进京的同时，拓跋焘却安排了另一位东晋降臣王慧龙南下中原，做了荥阳太守。

王慧龙此前曾被拓跋焘派到滑台增援安颉，当时安颉已经攻打了五十多天，无奈就是拿不下城池，军心开始动摇。王慧龙到了之后 “设奇兵大破之”（《魏书.列传第二十六.王慧龙传》），很快就帮助安颉拿下了滑台城。

战后，拓跋焘封王慧龙做了龙骧将军，赐爵长社侯，赏赐王慧龙一把剑和一匹马，还有大量钱财布帛。

更早的时候，王慧龙刚投奔北魏，崔浩的弟弟崔恬得知王慧龙出身太原王氏，是东晋尚书左仆射王愉的孙子，立即就把女儿嫁给了王慧龙。崔浩见了王慧龙后也非常喜欢，禁不住赞叹：“果然是王家子孙，名不虚传。”

到彦之早年给好友萧斌写信，谈及几位投奔北魏的降臣时曾评论：“鲁轨固执而愚钝，司马楚之粗鲁且狂妄，这些逃亡的人里只有王慧龙和韩延之让人颇为忌惮。”

王慧龙在荥阳太守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十年里，王慧龙兢兢业业，劝课农桑、习武备战两不误，搞得有声有色，从南方慕名前来投奔的百姓先后达一万多户。

王慧龙是刘裕灭王愉时的漏网之鱼，现在又在北魏干得风风火火，还不停挖刘宋墙角，这让刘义隆很不舒服，于是想方设法要除掉王慧龙。

刘义隆先用反间计。

北魏境内很快传出谣言，说王慧龙功劳很大却只做个太守，一直心存不满，正暗中勾结宋军，准备联合司马楚之等人一起反叛。

刘义隆想顺带把司马楚之也拉下水，可不知是哪个蹩脚参谋给刘义隆出的这个反间计，明明王慧龙和司马楚之与刘宋都有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和朱修之、王德祖这种战败被俘的人完全不同。这种谣言连小孩都能识破。

拓跋焘听说后当即给王慧龙写了封信：“刘义隆害怕将军就像害怕老虎一样，时时刻刻都想加害你，可是朕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风尘之言，将军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刘义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改暗杀。

刘义隆派刺客吕玄伯前往荥阳刺杀王慧龙，允诺一旦得手，立即赏赐一千匹绢，赐二百户男爵。

吕玄伯到了荥阳后诈降王慧龙，然后声称知道很多之前反间计的内幕，需要单独向王慧龙汇报。

不过，和前面的反间计一样，刘义隆想的这两个办法实在不怎么样，都很突兀，缺少铺垫，急于求成，很容易引起猜疑。

王慧龙听说吕玄伯要单独见自己，立即警觉起来，当即命人搜身，果然在吕玄伯怀中搜出一柄短刀。吕玄伯倒也勇敢，见事情败露，知道必死无疑，索性请求速死。王慧龙却很大度：“你我都是各为其主，我不杀你。”说完就把吕玄伯放了。

之后，刘义隆心灰意冷，不再继续加害王慧龙。

公元440年，王慧龙病逝于荥阳太守任上，被拓跋焘追赠为安南将军、荆州刺史，谥号穆侯。吕玄伯一直不忘当年王慧龙不杀之恩，听说后只身来到王慧龙墓前，甘愿为其守墓，终身未再离开。

拓跋焘调司马楚之回平城是为了不招惹刘宋，因为司马楚之脾气暴躁，一心只想复仇。派王慧龙治理河南，是因为王慧龙做事沉稳，文武双全，而且用汉人治理中原也更能安抚汉人，收买人心，增加北魏对中原的统治力。包括之前曾说过的另一位汉人，南雍州刺史寇赞也是如此。当时拓跋焘从洛州和豫州划出一块地方新设了南雍州，让寇赞做南雍州刺史。寇赞在当地深耕十七年，吸引大批汉人归附。

还有刁雍，此前活跃在青州，曾随叔孙建攻打刘宋青州刺史竺夔驻守的东阳城。后来拓跋焘在外黄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境内）设立徐州，任命刁雍为平南将军、徐州刺史。刁雍在徐州刺史任上做了七年，深得当地汉人爱戴。公元438年拓跋焘调刁雍入京为官，徐州百姓多次上书，希望能让刁雍回来。拓跋焘大为感动，于是又在公元441年重新任命刁雍为徐州、豫州二州刺史、让刁雍重回中原。

以上任命都属于目光长远的战略举措，远比打下一座城池重要的多。正是拓跋焘选用了这么一批有才干的汉人治理中原，才让北魏这个胡人政权逐渐在汉人心中有了地位。

汉人被胡人统治，内心肯定是不服的，只是一时被武力所逼。胡人政权要想真正得到汉人发自内心的拥护，必然需要一个长期经营的过程。正是拓跋焘的这种苦心经营，才让北魏逐渐在汉人中间有了威信，如果没有王慧龙、寇赞、刁雍这批汉人，没有持续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又哪来几十年后北魏孝文帝的迁都呢？

经营河南、结好刘宋的同时，拓跋焘对北方已被打残的柔然也同样采取结好政策。

公元431年六月，北魏戍边将士抓了二十多个柔然巡逻兵，拓跋焘下令让当地官员善待这些柔然人，给他们发了衣服和盘查，然后释放回家。柔然可汗郁久闾吴提为表达感激之请，特意派使者出使平城道谢，拓跋焘则以厚礼回赠。

公元431年八月，北凉沮渠蒙逊派儿子沮渠安周出使平城，而且这一来就再也没回去。

很明显，沮渠蒙逊是把儿子送来做人质的，以表达对北魏的忠心，希望拓跋焘给北凉留一条活路。

另外，吐谷浑的使者谢太宁也是在八月到的平城，告诉拓跋焘随后就把胡夏皇帝赫连定送来。拓跋焘下诏拜吐谷浑君主慕璝为大将军，赐爵西秦王。

拓跋焘有一种万邦来朝的感觉。

事实就是如此，连续几年的北伐西征，让拓跋焘在公元431年开始收获果实。

西秦灭亡之后，原西秦旧地被北凉和吐谷浑瓜分，其中小部分被北凉所占，集中在西平（今青海西宁）附近，主要是乐都和西平两城。吐谷浑则占据了绝大部分，这得益于慕璝的主动出击，包括枹罕、定连这些陇西重镇全都归了吐谷浑，甚至还包括金城，也就是今天的甘肃省兰州市。

吐谷浑此前一直被西秦压制在青海腹地，西秦的覆灭让吐谷浑第一次走出青海，向东扩展到陇西。

不过，虽然北凉和吐谷浑在西秦和胡夏的灭亡中得到一些实惠，国力有所增长，但是和体量硕大的北魏相比，还是无法相提并论。两国自然也能看出拓跋焘志在一统，与其将来被灭，不如主动投怀送抱。

还有后仇池，也是一样，只能称蕃北魏。

可是，对于这些小国，拓跋焘又是怎么考虑的呢？

对于北凉，拓跋焘很清楚沮渠蒙逊的心思，也很给面子，很快就派使者带着任命诏书回访姑臧，宣布对沮渠蒙逊的任命。

拓跋焘让崔浩推荐合适的使者人选，崔浩推荐了自己的亲家、四部尚书（北魏特有官职，属尚书省）李顺。

因前任司徒长孙翰病逝，前任司空奚斤因战败被撸去官职，所以司徒和司空职位一直空缺。这次拓跋焘西征回来不久，于公元431年九月拜崔浩为司徒，拜长孙道生为司空，同时加任长孙道声为柱国大将军。

柱国大将军一职最早是后燕慕容垂设立，北魏以及后来分拆出来的东魏、西魏都继续沿用，尔朱荣、高欢、宇文泰都曾担任过此职。西魏著名的“八柱国”就是指八位柱国大将军，李渊的爷爷李虎，李渊的姥爷独孤信，还有李密的曾祖李弼都是八柱国之一。

前番曾说过，崔浩的弟弟娶了李顺的妹妹，崔浩的侄子娶了李顺的女儿，所以崔浩和李顺是妥妥的亲家，可两人却谁也看不上谁，经常在拓跋焘面前诋毁对方。

北征柔然时拓跋焘曾想让足智多谋的李顺担任前锋，找崔浩商量时被否定了，李顺也失去一次立功机会。不过拓跋焘还是很信任李顺，后来三次西征胡夏都让李顺随军出战。

第一次攻统万，李顺因功被封为左军将军，第二次攻统万，李顺因功升为前将军。攻下统万城后，拓跋焘将胡夏宫中所藏珍宝拿出来分给众将士，结果李顺一件没要，单单只要了几千卷书籍。拓跋焘很欣赏，回平城后又加拜李顺为给事黄门侍郎，还赏赐李顺一千匹帛和十五户奴隶。

第三次西征胡夏，李顺又因战功被升为散骑常侍、征虏将军、四部尚书。短短两年里，李顺扶摇直上，可见拓跋焘对他的信任。

这次回访是北魏第一次向北凉派使者，拓跋焘吃不准该派什么级别的人合适，所以咨询崔浩。

崔浩说：“沮渠蒙逊在河西很有威名，几次遣使纳贡，可谓诚意十足。陛下如果还想让其它荒蛮之地都能前来归附，就务必要重视沮渠蒙逊，所以需派一位德高望重的重臣前往。臣以为，尚书李顺最合适。”

拓跋焘不太理解：“李顺是朝廷重臣，第一次就派他去是不是不太合适？如果以后沮渠蒙逊亲自来平城朝见，那时我还能派谁去回访呢？”

崔浩答：“当初邢贞第一次出使吴国时就已经是曹魏的太常了，只要能把事情办好，无须考虑身份如何重要。曹魏派邢贞出使吴国也不是因为吴王亲自去了洛阳啊。”

公元221年，东吴因为杀关羽夺荆襄而和蜀汉彻底闹僵，刘备信誓旦旦要亲征东吴。孙权担心受到曹魏和蜀汉的两线攻击，于是放下身段，对曹魏称臣。曹丕派太常邢贞出使建康，加孙权九锡，封吴王。

于是，拓跋焘采纳崔浩意见，任命李顺为太常，派李顺出使姑臧。

这次崔浩推荐李顺，到底是公报私仇，还是秉公办事，这就不清楚了，史书没说。不过，从平城到姑臧，仅直线距离就达两千里，实际路程近三千里，往返一趟需要一年，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使。关键，一旦第一次派你去，很可能以后次次都派你去。

李顺就是这样，“凡使凉州十有二返”（《魏书.列传第二十四.李顺传》）。直到北凉被灭（公元439年），李顺来来回回一共往返姑臧十二次。

李顺这次出使姑臧，给沮渠蒙逊带去了拓跋焘的册封，内容如下：

拜河西王沮渠蒙逊为侍中、太傅、行征西大将军、凉州牧、凉王，都督凉州、西域、羌、戎诸军事，统辖武威、张掖、敦煌、酒泉、西海、金城、西平七郡。允许沮渠蒙逊设立将、相、群卿以及文武百官，允许沮渠蒙逊参照西汉各诸侯王旧例使用天子旌旗、车队等仪仗。除此以外，北凉内部完全独立，一切如常。

北凉就这么虔诚地做了北魏藩国，那吐谷浑呢？

因为占据了西秦大片土地，实力显著提升，一直作为不入流的边陲小国突然把势力扩大到了陇西，吐谷浑一夜暴富之后似乎有点看不清自己，所以尽管同样是对北魏称臣，但并没有像北凉这么虔诚。

吐谷浑君主慕璝竟然和拓跋焘谈起了条件。

公元432年三月，慕璝派使者押着胡夏末帝赫连定来到了平城，随同而来的还有一封慕璝的亲笔信，内容很有意思，如下：

“臣虽暗弱无能，却愿意为您倾尽全力，这次有幸擒获逆贼，特将其送至王府。臣现在爵禄虽高但土地并没有增加，车辇上虽然多了一些装饰的旌旗，但却没有多余的钱财赏给部下，希望您能多加详查。臣这次倾力讨贼，境内百姓却因战乱流离失所，大批逃往关中甚至中原，希望能让这些百姓返回家园。乞佛日连、窟略寒、张华等人的妻儿老小尚在关内，一家人长期分离，令人怜悯，也希望能把这些家属遣送回来，让他们团聚。如果这样，您的恩德必能传遍西部蛮荒之地。”

文中，“王府”出自表书的原文“献捷王府”（《魏书.列传第八十九.吐谷浑传》，下同），慕璝只说送到王府而不是说献给“陛下”。另外，表文通篇把对拓跋焘的称呼全部省略了。

比如“希望您能亲自详查”的原文为“愿垂鉴察”， “希望能让这些百姓返回家园”的原文为“求还乡土”，“希望能把这些家属遣送回来”的原文“愿并敕遣”等等，全都没有称呼，并非常见的 “愿陛下鉴察”、“愿陛下敕遣”等。如此行文不知是不是慕璝有意而为之。

表文中提到的乞佛日连、窟略寒、张华三人的身份、背景，他们的家属为何会在北魏，这些都不清楚，史书没有交待。

慕璝这篇表文想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明了，一看就明白，用大白话说就是“你要给我封地，你要给我钱财，你要给我百姓，你要给我我想要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什么西秦王封号、什么车辇旌旗，这些都不实用，我要实质性的好处。

慕璝曾在公元429年十二月派使者到平城示好拓跋焘，那是吐谷浑第一次派人出使北魏，当时拓跋焘正准备第三次西征胡夏。不过那时慕璝也派使者去了建康，对刘宋称臣，被刘义隆封为征西将军、沙州刺史、陇西公。

谢大宁出使平城是吐谷浑第二次出使北魏，这次押送赫连定则是第三次。见了三次面就敢提这么多要求，慕璝还真是个直男。

拓跋焘这时已返回平城一年，这一年里只顾埋头内政。下一步，理顺国内的事情之后，拓跋焘准备征讨北燕。所以，拓跋焘对西边的吐谷浑本就没什么兴趣。何况这次吐谷浑和北凉又形成鲜明的对比，北凉很虔诚，所以拓跋焘也很重视，专门派重臣李顺回访。可这位慕璝同志上来就提出这么多要求，拓跋焘自然满心厌恶，所以压根没考虑派使臣回访。至于怎么答复慕璝，拓跋焘也懒得操心，就让太尉长孙嵩去处理。

长孙嵩倒是很认真，找来议郎、博士一共二百七十九人开了个会，形成统一意见，写了篇报告交给拓跋焘。“太尉长孙嵩及议郎、博士二百七十九人议”（《魏书.列传第八十九.吐谷浑传》）。

报告内容较长，但是因为能从中能感受到古代大国如何处理和小国的外交关系，很有价值，也很有意思，所以全文翻译如下：

“上次授予慕璝秦王爵位，是因为考虑到慕璝只是荒外之君，地处偏远，魏国的风俗教化很难延伸到那里，他们愿意来我们就欢迎，不来也不强求。陛下威名远扬，让慕璝感到畏惧，所以对我们称臣纳贡，要求授予爵位，我们就满足他的要求。自古像这种地处偏远的蛮荒之国，哪怕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但在爵位上也不能和华夏之国相提并论。陛下授其王爵，并允许车辇上悬挂的旌旗和装饰与上国相同，这已经超出了常例。至于赏赐钱财布帛的具体数量，旧典里并没有统一的标准，都是根据实际情况临时决定。”

“自汉、魏以来，中原大国接待这种蛮荒小国的旧例有很多。当年吕后送给匈奴单于两辆御辇，每辆各配御马四匹（四匹马为一驷），匈奴单于则回赠良马一千匹。后来汉匈和亲，汉室送给匈奴的布帛衣物不过数百件。呼韩邪单于亲自到长安对汉称臣时，最初的爵位只是伯爵。西秦王（指慕璝）如果说土地贫瘠还过得去，但要说钱财不够赏赐给部下这就太过分了。昔年周朝王室衰微，齐侯小白（指齐桓公）匡扶天下，也只是得到了一些祭肉（天子祭祀宗庙时用的牲畜）。晋侯重耳（指晋文公）在城濮大破楚军之后，也只得到南阳一小块地方作为朝见周天子时的歇脚之处。”

“西秦王所立功劳不过就是俘获了赫连定而已，一个塞外之人，仅仅只是凭借天时侵入秦凉，并没有为我们攻城掠地，可爵位却已是上国王位，统辖秦、凉、河、沙四州，却还说没得到土地，实属贪得无厌，这等于把我们看成周王室，把自己当作春秋五霸，可恶至极。也许是西秦王忠于朝廷，不至于如此，只是受到了部下的蛊惑。西秦流民大多聚在蒲坂，既然慕璝已经称藩，不如下诏让秦州刺史先将蒲坂流民遣送至京师，然后再酌情赏一部分给慕璝。至于乞佛日连等人，当初作为藩国的使者来到我国，因国破家迁而留在境内，如今早已重新婚配，成为我们将士的家人，这自然不能答应他们。”

以上为报告的全文。

拓跋焘对吐谷浑实在提不起兴趣，看完报告后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于是长孙嵩就按自己意见答复慕璝：“此前的决定完全符合礼节，西秦王已占据金城、枹罕等陇西之地，这些即是封地，无须再增加土地。至于钱财布帛，会根据以后你们纳贡的次数酌情增加，并非就此一次。”

也就是说，除了遣返小部分流民外，慕璝提出的要地要钱的请求，北魏一件也没答应。

慕璝觉得很没面子，因此很不高兴。

于是，慕璝一转身就又派了使者带着贡品去了建康，继续向刘宋进贡，接受宋文帝刘义隆赐封的陇西王爵位。至于北魏，“自是慕璝贡献颇简” （《魏书.列传第八十九.吐谷浑传》）。慕璝不再对北魏上心，派遣使者的频次和贡品都越来越少。

吐谷浑是慕容鲜卑在西北地区的分支，北魏是代国拓跋鲜卑的延续，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当初都是西晋臣属，一个久据代地，一个世居辽东，两家同朝为官，地位相同，平起平坐。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慕璝对拓跋氏的北魏并没有像北凉沮渠蒙逊那样谦卑和虔诚，并不心甘情愿地认北魏为宗主国。而南朝刘宋因为延续了两晋脉络，被认为是华夏正统，因此，慕璝更倾向于对刘宋称臣。

其实北凉沮渠蒙逊之所以对北魏如此虔诚，主要原因就是害怕，害怕被北魏灭国，步胡夏后尘。事实上，沮渠蒙逊还是认刘宋为正统，对刘宋的朝贡一直都没停，每年都在继续。后仇池对刘宋也是一样，年年进贡。

若论国力大小，北魏和刘宋相仿，后期北魏甚至更强，但两国周边的大小政权几乎都认刘宋为正统。另外，不光是这种有隶属关系的藩属国，其它一些正常的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往来，比如远在南亚、东南亚的国家派使者通好，进献地方特产，认定的也都是刘宋。

翻阅宋文帝刘义隆的传记，也就是《宋书.文帝本纪》，其中记载的对刘宋频繁遣使，贡献方物（地方特产）的国家或政权有很多，包括：

河西王、河南国、婆皇国、高丽国、百济国、诃罗单国、武都王、燕王、倭国、扶南国、肃特国、苏靡黎国、林邑国、芮芮国、婆达国、天竺国、诃罗佗国、师子国。

其中，河西王是沮渠蒙逊，河南国指吐谷浑，武都王指后仇池，燕王指北燕，倭国当然就是小日本，高丽和百济在朝鲜半岛及吉林南部，林邑国在越南，诃罗单国在印尼苏门答腊岛，师子国是斯里兰卡。其它各国，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查查。

在拓跋焘的传记，即《魏书.世祖本纪》中，记载的频繁遣使北魏的政权也不少，具体如下：

高丽、契丹、高车、龟兹、悦般、焉耆、车师、粟特、疏勒、乌孙、鄯善、破洛那、者舌国、渴槃陀、悉居半。

但是，这些政权都集中在北魏周边，尤其西域小国占了绝大多数。这是因为后来北魏灭了北凉之后对西域震慑很大，西域各国纷纷示好北魏。而与北魏距离较远的南亚、东南亚国家一个也没有。

这实际上反映了与北魏往来的政权多是因为畏惧北魏的武力，而并非出于国与国之间的正常交往。也就是说，虽然北魏已经和刘宋二分天下，实力强悍，但在各国眼里，华夏正统的中央王朝还是南朝，哪怕它偏居江南。北魏地盘再大，实力再强，在世人眼里仍旧只是割据政权。

对于慕璝的态度，拓跋焘肯定能感觉到，不过拓跋焘实在懒得搭理这些，包括对虔诚的北凉，拓跋焘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以后腾出手来，拓跋焘不会容许他们一直占据陇西、河西这些能威胁关中的地区。

把吐谷浑使者打发走之后，我们就可以对拓跋焘在这段时期的外交活动做一个小结了。

结合前文所述，拓跋焘自公元431年二月返回平城，到公元432年三月吐谷浑使者离开平城，这一年里，拓跋焘对北方柔然示好，对南方刘宋更是主动提亲，又接受了北凉和吐谷浑以及后仇池的称蕃。

这一圈下来，北魏对所有接壤的政权都采取了结好的政策，唯独就剩下北燕。

啥意思？拓跋焘要对北燕动手了？

一年多以前，即公元430年九月，拓跋焘正准备第三次西征胡夏的时候，北燕君主冯跋病危，北燕因争权夺利而祸起萧墙。先是冯跋的宠妃宋夫人准备密谋杀害太子冯冀，立儿子冯受居为君。不料冯跋的弟弟、中山公冯弘率先发动兵变，自立为君，然后把包括太子冯冀在内的冯跋一百多个儿子全部处死。

北燕如此大乱，拓跋焘岂能放过！

公元432年三月，拓跋焘刚把吐谷浑的使者打发走，五月就已在平城南郊集结大军，六月庚寅日，大军即离开平城，征讨北燕。

不过，在讲述北燕如何被灭之前，自然得先把北燕的前世今生给补上，这就得从北燕的前身后燕说起了。后燕和北燕被冷落得太久了。

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