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溪胡汉湘生平事迹小考
发布时间:2025-08-03 15:36 浏览量:1
引 子
1920年代初的中国,新旧交替,风云变幻,思想激荡。即使是处群山之中、交通闭塞的绩溪县,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力也波及到了这里的年轻人。
杭州是距离绩溪最近的大城市,也是东南文化中心之一,这里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表现极为活跃,因此吸引着那些对新思潮心驰神往的年轻人。
胡适曾这样描述当时的徽州青年学生对浙江一师的向往:“本省内地的学生纷纷来投考一师,自不消说;甚至于我们徽州的少年,不甘受内地旧学校的束缚的,也都纷纷赶到杭州,想尝尝浙江一师里新思潮的滋味。” 1
本文要说的胡汉湘便是其中的一位。
一、求学
胡汉湘1905年出生于绩溪中村(今属板桥头乡)。他在老家较早地接受了新式教育。2
1913年,八岁的胡汉湘进入尚志初小读书。这所学校创立于1904年,是徽州乃至整个安徽省最早的一批新式学堂,校址在离胡汉湘老家不远的一都扬溪(今属扬溪镇)。3
后来,胡汉湘又去县城入读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该校系县署创办,校址设于县学明伦堂。4
1920年,胡汉湘十五岁的时候,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被迫屈服于包办婚姻,和一名程氏女子结婚了。然而,他和程氏性格十分不合,毫无共同语言。身处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他想到了离婚,但种种制度束缚着他,离婚谈何容易。于是,他便选择了逃避。5
1921年,胡汉湘以求学为由,长途跋涉几百里来到芜湖,入读萃文中学。6萃文中学系美国教会创办,在当时颇有名声,加之芜湖清末就通商开埠,系安徽省最早开放的城市,工商业发达,引领安徽风气之先,因此萃文中学对于身处偏远山区的绩溪青年颇有吸引力。
在胡汉湘去萃文中学的前一年,胡适的晚辈石原皋也去了萃文中学读书。7同是绩溪人,同在异乡的中学读书,两人应该是相识的。一个例证就是石原皋在六十多年后的一本回忆录中,还准确地记起了胡汉湘的名字,虽然他们已经有六十多年没有任何交集了。8
然而,在萃文中学读书仅数月,胡汉湘又将目光投向了浙江一师(因地处杭州,因此常常又被通俗地称作“杭州一师”)。今天已经无法知道胡汉湘转向浙江一师的真实原因了,但显然,在当时,浙江一师比萃文中学名气大多得,引领了那个时代最前沿的风潮。
相比萃文中学,能进入浙江一师读书,对青年学生来说,显然更值得期待。从师资上来看,后来那些载入中国现代史的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沈钧儒、李叔同、张宗祥、沈尹默、夏丐尊、刘大白、俞平伯、朱自清、叶圣陶、陈望道等,都曾先后在浙江一师执教。同时,浙江一师也是五四运动及新文化运动的重镇,学生们的思想极为活跃。校友曹聚仁曾评价说:“时人谈五四运动的演进,北京大学而外,必以长沙一师与杭州一师并提,这都是新时代的文化种子。”9执教于浙江一师的陈望道评论说:“‘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从全国范围来讲,高等学校以北大最活跃,在中等学校,则要算是湖南第一师范和杭州第一师范了。”10
胡汉湘仅存的一张正面照。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无页码
当然,考入浙江一师绝非易事。奠定浙江一师基础的经亨颐校长曾经说过:“第一关键是入学试验,招进来的新学生基本好不好,和学校成绩好不好大有关系,第一师范以后的学生,个个是我亲手招进来的,报名人数与学额差不多要一与二十之比,无论何人送来的条子一概不理。”11
尽管经亨颐校长在1920年春天已不再任一师校长,但作为东南名校和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之一,当时胸无点墨之徒是绝难混进浙江一师的。能顺利进入浙江一师读书,这说明胡汉湘具有一定的学业水平。
二、湖畔之旅
在浙江一师,胡汉湘结识了同为绩溪人的汪静之。
那个时候,汪静之陆续在《新潮》《新青年》《小说月报》《诗》发表了一些白话的新诗,已然在诗坛崭露头角。一位同样热爱诗歌的年轻人应修人爱上了汪静之的诗,与他成了笔友。1922年3月的最后一天,已经是银行职员的应修人请假专程从上海赶到杭州,与汪静之会面,入住湖滨清华旅馆。12
来杭州当然不能只讨论写诗,毕竟杭州有绝美的风景。4月3日,汪静之叫来了胡汉湘,陪应修人一起登上吴山,下午三人又一同泛舟至南屏,登南屏山。
次日落雨,汪静之叫来了诗友冯雪峰、潘漠华等人,与胡汉湘、应修人一起买笠帽、草鞋游风篁岭,登南高峰,上六和塔。六和塔下就是闸口火车站,他们乘火车返回杭州城区。13
晚上,汪静之的姑姑曹诚英也来了。14曹诚英虽然在辈份上是汪静之的姑姑,但实则二人同岁,当时在杭州女子师范读书。她有一位表哥当时因新文化运动而声名大噪,即胡适。比她低一级的学妹王映霞女士回忆曹诚英时曾说:“同学都对她另眼看待,因为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胡适的表妹。”15曹诚英也写诗,不过从今天有幸保存下来的残篇断简来看,全是旧体诗。或许她和写新诗的那些同学能交流的文学话题并不多。
4月5日,游历完湖光山色之后,汪静之、应修人、冯雪峰和潘漠华四个人决定成立“湖畔诗社”。16后来,湖畔诗社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新诗社团之一而被载入中国文学史。
湖畔诗社三位成员的合影,从左往右依次为汪静之、潘漠华和冯雪峰
6日,假期届满的应修人要回上海了,当他赶到车站时,他看到汪静之、胡汉湘和冯雪峰已经守候在此,为他送行。应修人在当天的日记里悲伤地描述当时的心情:
“我离得西湖,只放不下湖畔的他们呵!”17
三、文学与革命
那天在火车站的一行人中,只有胡汉湘不是湖畔诗社的成员。在湖畔诗社成立之时,应修人就提出,加入诗社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好朋友;二是会写诗。“不是好朋友,即使诗写得好,不要加入,而诗写得不好,即使是好朋友,也不要加入。”18
胡汉湘毫无疑问属于好朋友,他几乎全程参与了湖畔诗社创立过程中的聚会,而且胡汉湘并非不写诗,后来,胡汉湘死了,人们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他写的诗集,满满一大本。19
然而,或许是因为胡汉湘怯于在好朋友面前展示自己的诗,也或许是因为胡汉湘的诗并没有得到好朋友们的欣赏,总之,他没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新诗社团之一”湖畔诗社的成员,他的名字失去了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机会。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除了热爱文学,还向往革命。在浙江一师,胡汉湘有一位朋友,叫赵平福。20赵平福是浙江宁海人,比胡汉湘年长三岁,在一师也比胡汉湘高三级,1918年即入学,经历了五四运动和一师风潮21的洗礼。
对于二人为何能成为朋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一个世纪之后,一篇介绍赵平福的小文说,他考入浙江一师后,“除努力于学业外,也很留意阅读有关苏联和社会主义的书籍”。22此言不虚。赵平福在1921年写给其兄赵平西的一封信中,就充满激情地讴歌了社会主义和俄国革命:“俄国已实行社会主义之一国也,其目的皆在打破政府之万恶,以谋世界之大同,改革平民之经济,以求人道之实现,欲人人安乐,国国太平。” 23后来,赵平福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柔石”。鲁迅的那篇《为了忘却的记念》让这个名字广为人知。
柔石像
实际上,不仅是胡汉湘的朋友赵平福,当时一师的许多学生都倾向于社会主义和俄国革命。1922年4月,中共团组织杭州支部成立,一师就有学生成为团员,其后,更有一大批学生先后加入了中共党、团组织。即使根据现有的极为有限的资料,他们当中也确有几位与胡汉湘有交集。
胡汉湘就是在这样一种追求文学与向往革命的氛围中成长。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胡汉湘的文学功底究竟如何,以及他对革命的真实态度了。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当时他的志向既不是成为文学家,也不是成为革命家。
和那个年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胡汉湘酷爱读书,据说他“每夜必至夜半才肯就寝,早上呢,他是捧着书本等天亮”。然而,和那个年代的多数年轻人不同的是,他最爱读的是生物学与医学方面的书。或许,他当时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医生。24在那个年代,这种志向并不多见。
四、爱 情
除了写诗与革命,那个年代,爱情也是时髦的潮流。被压抑多年的年轻人终于摆脱了约束,在标榜“自由”的新思潮感染之下,他们渴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汪静之刚入读浙江一师,在杭州女师读书的姑姑曹诚英就给他介绍本校的美女做女朋友,一共介绍了八位。汪静之疯狂地追求他相中的女生,几乎每周都要约其中一位一起游西湖,最终,他收获了陪伴自己六十余载的终身伴侣。25
然而,胡汉湘却是已经结婚的人,包办婚姻束缚着他,面对心中萌动的爱情,他可能要拘束很多。不过,他还是爱上了一位女士,她也是杭州女师的学生,叫吴曙天。吴曙天是当初曹诚英介绍给汪静之的八位美女之一,汪静之觉得她普普通通26,而胡汉湘尽管没有和吴曙天说过一句话,却读过她写的诗和小说,因此迷上了她。27
吴曙天比胡汉湘大两岁,他们都是为了逃避包办婚姻而奔赴异地求学。据说,吴曙天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将其许配给了宁波一位巨商的儿子,而此子游手好闲,吸食鸦片。为了反抗这门亲事,吴曙天先是跑到南京求学,后又辗转来到了杭州的女子师范。28
吴曙天像
1922年的夏天,吴曙天生了一场重病。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同乡胡汉湘暗恋吴曙天,汪静之多次跟胡汉湘说:“曙天的病很可忧虑!曙天的病当去打听打听!”29于是,胡汉湘鼓起勇气,给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吴曙天写了一封信,信中的语气稚嫩而又单纯,情难自禁而又欲言又止,时隔一百年,我们也似乎能看到他当时搓着手惴惴不安的样子,像极了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情窦初开的辰光。
曙天姊:
假如你接到这信的时候,不突如其来的惊异,突如其来的火上心头,那我便是幸福了。因为我是一个未曾和你谈过话的小朋友。因此,我相信,或者我是不能知你的人——然而我已在你的诗里小说里,完全的、整个的看见浪漫而且爽快的你了,我已认识了你的精神和性情了。我想你一定会恕我这样的唐突!虽然我是一个未曾和你谈过话的小朋友,我想你一定会宽恕我这样的唐突!
你的病好些了吗?……我们是真正的从心底里挂虑着你,我这封信是被对于你的敬爱和忧虑的心逼迫出来的,这种酷热的蒸郁的天气,我们想到你睡在病床上是怎样的辗转不安呀!我们想到病着的你,描想你的病况,我们觉得焦急!想到你的同学没一个肯牺牲些微光阴来看你,听见你的悲痛的啜泣和咽泪的叹息,我们伤心得“潸然出涕”!我们恨煞你的同学们!
我们觉得很难过。假使在一部字典能找出一个能代表我们同情的字来安慰你,我们愿牺牲一切去找来安慰你那乱丝一样的病的心情呀!
这是一封平淡如水的信,假使它能代替我们给你些微点子的愉快,那我们便十分幸福了。假使你能直接地认识它深心中的郁抑,那我便十分幸福了。
我愿上帝给你平安地好了呀!
一个没和你谈过的小朋友胡汉湘30
吴曙天有没有回信,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这封“唐突”的来信,吴曙天并没有丢掉,而是放在了自己的稿箱里,从杭州带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带到了上海。后来胡汉湘死了,再后来吴曙天也死了,他们终身没有说过一句话。
五、死亡
时光飞逝,1922年的秋季学期结束,寒假便开始了。胡汉湘自从1921年赴外地上学,便再没有回过绩溪老家。他本就不喜欢家人包办的妻子程氏,外出读书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正是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环境。然而,扛不过母亲一再的逼迫,这一次,胡汉湘只能妥协回了绩溪。他奉母命与程氏圆房以延续香火。31
终于熬到假期将近,胡汉湘又一次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环境,踏上了从绩溪去杭州的路程。绩溪至杭州,主要有水、陆两道。水路沿新安江,陆路则走徽杭古道。1904年,13岁的胡适穿越重重大山,沿着徽杭古道从绩溪老家去往杭州,整整走了七天七夜。32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一段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但能够奔向无拘无束的杭州,胡汉湘定然十分开心。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去,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个寒假,汪静之没有回绩溪老家,他在杭州钱塘路(今属庆春路)租了间房住下。33寒假尾声,汪静之准备搬回浙江一师的宿舍。毕竟,在学校吃住便宜多了。于是,1923年3月10日,开学的时候,汪静之叫来了冯雪峰、潘漠华等几位同学,帮他打包行李。傍晚的时候,冯雪峰等人说要赶回学校吃饭,行李明天再过来整理。汪静之同意了,当天他继续睡在钱塘路的出租房。34
就在当天晚上,轰动全国的浙江一师毒案爆发了。数百名学生在吃过晚饭后中毒,症状包括恶心、头痛、腹泻、腹痛、呕吐、手足麻木等。
彼时,整个浙江一师乱作一团。“楼上的寝室,楼下的礼堂,和各处沿边走廊里,都是学生倒地叫号,或呼腹痛,或呼头胀,吐呕的菜饭,和水汁等,遍地都是——那种凄惨狼藉的情形,真是目不忍睹!”35
其中有数十名学生的症状极其严重,“个个吐而复吐,饭菜尽了,继以黄水;黄水尽了,继以鲜血;同时下部又洩泻不止,而上呈青红色,不知道苦痛到什么地步。”36
校长何炳松闻讯急忙赶来,“目睹一切情形,不胜惊痛”,立刻打电话向杭州各医院求救。37警厅也很快派出警员二十余人赶往一师,负责维持秩序。38
当天几位帮汪静之搬家的同学因赶回学校吃晚饭,全部中招,其中冯雪峰症状较重。他躺在床上,被送进浙江一师的史地教室进行治疗。39万幸的是,冯雪峰并无生命危险,而从11日凌晨开始,便陆续有学生死去。汪静之匆匆赶回了学校,照顾中毒的朋友。
到了11日夜里,死神已经勾去了十多位学生的生命,气氛凝重,不寒而栗,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一师校园。40胡汉湘刚刚回到杭州享受了几天自由的空气,此刻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望着陪伴他的汪静之,充满悲戚地说:“替我暖暖脚吧。有你伴我睡就好过了。”汪静之睡在了胡汉湘病床的边上,摩擦着胡汉湘冰冷的双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汪静之醒来的时候,胡汉湘已经没有了反应,年仅十八岁。41
胡汉湘遗照,载《时报图画周刊》,1923年第141期,无页码。遗照下对胡汉湘籍贯的标注有误
最终,一共有二十二名学生和两名校役惨死。学校购置了黑色棺木,“将尸身抬在二门口,先行摄影,次用绸衣成殓,概不封口,暂厝本校雨操场,于[棺]材头上白纸标明学生某某之灵柩,以便家属认领。”42根据后来的判决书,此案系一被学校处分的学生因心生不满,买通两位厨役在食物中投放砒霜所致。但此案疑点颇多,在当时就有许多人认为是冤案。43
12日,在上海的应修人翻阅当天报纸时,赫然见到了一师毒案的报道,“吓煞了”。13日上午,他接到了汪静之从杭州寄来的信,告诉他胡汉湘已经死了,“极惨”,冯雪峰也病重。应修人此时已经无心上班,匆匆用了午饭,立刻跳上了去杭州的火车,“一路希望和凄惶递相起落,窗外景物都有愁容”。44
14日,返杭途中的赵平福在报纸上看到了如“凶鬼般的用大字刊载着”的“浙江第一师范中毒惨闻”字样。二十二人的死亡学生名单让他“全身顿然饮了麻木药,一切组织系统的细胞,一时的停止了活动!”45
赵平福在日记里悲愤地呼喊着两位朋友的名字,其中第一个便是胡汉湘:
“我的朋友呵!汉湘!企衡!……你们现在到底怎样了?中毒了?病了?一时的死了!联手的去叩谒阎王了!你们是做了被害之鬼,你们是往地狱中去受刑了?是全人类所伤心的,我已流下泪了!毒!毒!毒!砒毒!人类社会上的事?我两腿战抖的不能再立住!”46
15日,赵平福赶到了一师校园,“死灰色的气象和浓雾一般密罩了全校”。他看到雨操场上停放着二十余具棺材,棺材上刻着的金色的某某某之灵柩几个大字。“我是到了学校吗?”赵平福悲愤地反问。此刻,他又想到了胡汉湘等他熟识的遇难者,“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二月前话别了的我的朋友呵!你们就如此长眠而去了吗?” 47
3月23日,《民国日报》上发表了一首叫《哭汉湘》的诗歌,作者署名“徽州人”。从诗歌里所提及的“化龙亭”来看,作者极有可能是胡汉湘在绩溪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的同学。48透过诗歌,仿佛能感受到作者仰天椎心而泣血的悲怆一幕:
回首数年前,
食同桌
学同堂;
化龙亭畔,
议论风生;
那时,
你是几多活泼,
几多天真!
而今,
九泉忍恨了。
所谓人生如梦,
或者值得可信罢。
离开故乡,
渡出钱塘。
拗执的老父,
到底被少年进取的决心屈服了!
但是,
这是你的胜利呢?
抑是你的失败呢?
挥泪问苍天,
苍天无语。 49
胡汉湘死后,有人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诗集,里面全是写给吴曙天的情诗,尽管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50
而可能连胡汉湘本人都不知道,家中的妻子程氏已经怀孕了。当他的棺材运回老家时,身怀六甲的程氏失声痛哭。后来,程氏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51
六、追悼会
1923年4月1日,浙江一师在校礼堂为遇难学生和校役举行追悼会,省长代表、各界人士以及师生共千余人参加。礼堂大门悬挂一幅挽联:
“吃饭果然难,劳动工人也遭险恶;树人真不易,文明种子竟被摧残。”
礼堂大门外正中央是一个由烧熟之米饭摆成的大大的“毒”字,触目惊心,让人不寒而栗。现场素旗、挽联和祭幛密布,在赵平福的眼中,这一切点缀都“处处[使人]落泪”。52
追悼会现场一
挽联中,有三幅是吊唁胡汉湘的,它们都是由绩溪同乡撰写。其中汪静之的挽联其实是一句白话诗:
“被命运欺凌了呀;你玫瑰色的希望都葬了;唉都葬了。”
而曹诚英撰写的则是中规中矩的传统挽联:
“到校未一旬谁料抛妻撇母越数百里而来竟趋死地,
论年才二九可怜沥血摧肠继廿三人之后共蹈危机。”53
下午一时,振铃响起,追悼会正式开会。军乐队奏乐,何校长上香,继而众人行鞠躬礼,高唱专为本次追悼会写的追悼歌,接着宣读祭文。何校长在祭文里一个个地喊出了遇难学生的名字,然后悲戚地说:
“你们平时看见我,同看见你们自己家里人一样,依依不舍的同我谈谈读书的心得,或者家庭的琐事。又谁料你们竟一个一个死在我的面前呢。”54
追悼会现场二
祭文读毕,述已故同学事略,最后相关代表讲话。追悼会在下午五时许结束,结束前,众人又一起高唱了一遍追悼歌,歌曲的最后一句歌词极为沉痛:
“一掬同情和血泪,人天两处茫茫。”
七、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18岁的生命实在短暂,胡汉湘的人生没有展开就饱受屈辱地终结了。死有遗恨,抱恨黄泉,生命的无数种可能都被粗暴地打断。汪静之在当年发表的追悼诗中将这种感受表达得清清楚楚:
你预备着数十年的生活,
计划着一生的事业,
还有高超的大志,
……
被命运戏弄的汉湘呀!
在人间走了一遭,
饱尝了侮辱,
忽忽含冤去了,
除了苦恼痛恨,
还有些什么带去?
悲哀的汉湘呀! 56
追悼会结束之后,一师很快恢复了秩序,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毕竟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里,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斗转星移,时光的步履匆匆向前,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毕业了,离开学校,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本文所述与胡汉湘有交集的人,都沿着自己命运的轨道滑向了不同的地方,然而这一切已经和胡汉湘无关了。但是,我们似乎能从他的同学和朋友们的身上,看到他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如果他没有死,会不会是这样?又会不会是那样呢?
一师的校址现为凤起路上的杭州高中。今天杭高的校园里,几乎不会有人知道一百年前这里曾有二十余位年轻人尚未绽放的生命被粗暴而屈辱地打断,因为一餐晚饭而撒手人寰了。
本文纪念其中的一位,他叫胡汉湘。
注释:
1.《胡适文集》(第6册 时论选),北京燕山出版社 , 2019年版,第1653页。
2.此处的出生年份根据《惨亡学生略传》,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第13页。不过,根据本文作者实地考查,胡汉湘墓碑上镌刻的出生时间是1902年3月。
3.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安徽省志 教育志》,方志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页。
4.绩溪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绩溪县志》,黄山书社,1988年版,第703-704页。
5、6、24.《惨亡学生略传》,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第13页。
7.石士彦:《回忆我的二哥石原皋》,载政协绩溪县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绩溪文史资料》(第2辑),1988年版,第93页。
8.石原皋:《闲话胡适》,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页。
9.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2页。
10.《陈望道文存全编》(第7卷),焦扬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31页。
11.经亨颐:《杭州回忆》,载《越风》,1937年第2卷第1期,第29页。
12.应修人:《应修人日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版,第252页。
13、14、16、17.同上注,第253页。
15.王映霞:《王映霞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页。
18.晓东:《“湖畔诗社”始末》,《湖畔诗社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5页。
19.《章衣萍集》,书同,胡竹峰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1页。
20、23.《柔石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页。
21.“一师风潮”系当时浙江当局调离受学生爱戴的经亨颐校长而引发的一次学潮,历时两个多月,轰动全国。详见沈自强:《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该书收录了不少与“一师风潮”相关的历史资料。
22.陈银绍,王建云编:《百名英烈 中国共产党在宁波100年》,宁波出版社,2021年版,第90页。
25.汪静之:《没有被忘却的欣慰》,西泠印社,2006年版,第172-173页。
26.同上,第173页。
27.同注19,第249页。
28.章克标:《文苑草木》,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215页。
29.同注19,第250页。
30.同注19,第249-250页。
31.同注5,第14页。
32.胡适:《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载《胡适文集(文明卷)》,长春出版社 , 2013年版,第192页)
33.汪静之:《六美缘——诗因缘与爱因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9页。
34.同注25,第188页。
35.《毒案纪略》,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第1页。
36.同上注,第2页。
37.《杭州一师学生中毒续闻连前共死二十二人》,《申报》,1923年3 月1 3日,第7版。
38.《浙江一师学生中毒惨剧》,《民国日报》,1923年3月12日,第6版。
39.同注37,第10版。
40、42.同上注,第7版。
41、56.汪静之:《吊胡汉湘》,载《微音》,1923年6月1日,第2-3版。
43.阮毅成:《三句不离本杭》,杭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77页。
44.同注12,第327页。
45.《柔石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
46、47.同上注,第56页。
48.因诗中所提及的“化龙亭”就在绩溪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校门外。绩中校庆委员会编辑:《安徽省绩溪中学复办五十周年纪念册》,1990年版,第80页。
49.徽州人:《哭汉湘——杭州一师学生中惨死之一》,《民国日报》,1923年3月23日,第3版。
50.同注19,第251页。
51.根据本文作者采访胡汉湘后人得知。
52.《浙一师校员生中毒案二十志》,《时报》,1923年4月2日,第5版。《柔石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
53.《挽联及悼词等》,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第41页。
54.《祭文》,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第15-16页。
55.《浙一师校员生中毒案二十志》,《时报》,1923年4月2日,第5版。《第一师校惨亡校友追悼会歌》,载胡之德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年版,无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