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3:我虽然很小但我恨透日本人,听到投降消息心里乐开了花
发布时间:2025-09-22 14:10 浏览量:4
1943年春我们到了长春,住在新市场旁边的小五马路,是个热闹中心。我妈在新市场富海茶社说书,掌柜的叫梁富,所以才取名叫富海茶社,这是长春最大的书馆,能容纳二百多人,梁富是个大块头,又高大又富态,说话嘻嘻哈哈,为人很厚道,他为我家安排了比较好的住处。由于当时形势多少有些缓解,飞机也不轰炸了,市面比较太平,所以听书的比较多,我家的收入也很可观,我记得我爸得意地说:"咱从奉天搬到长春对了吧!要还待在奉天,非被炸弹炸死不可。"
关于我的学习问题父母非常重视,不能叫孩子耽误学习啊,托人给我找学校,巧,富海茶社的旁边是个杂货铺,杂货铺有一对老夫妻,姓刘,他的大女儿在长通路小学当老师,是二年六班的班主任,我当时正好上二年级了,有一天晚上,父母带着我去拜会刘家的大姑娘,也就是我后来的班主任,送给她不少礼物,老实说这位刘老师长得实在是难看,个子矮矮的,梳着短发,是一张大麻子脸,而且性情粗暴,很不合群,难怪二十多岁了还没找到人家。刘老师拍拍我的头顶说:"行,就上我们班吧!"就这样,几天之后,我背上书包成了长通路小学二年六班的一名成员。
我记得在沈阳读小学的时候,男女不同班,男班就是男班,女班就是女班,可这儿就不一样啦,男女混班,座位是一溜男生一溜女生,一溜女生旁边必须是一溜男生,我觉得很不习惯。那位刘大姐也是我的班主任,把我安排在一个女生的旁边,还对大家介绍说:"他叫单传忠,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也是个插班生,他有哪些不明白的事你们要帮助他。"大家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很不好意思地坐在那个女生的旁边,过了几天都比较熟悉了,我才知道我身边的这个女生叫魏雅珍,是我们班的班花,深受老师的宠爱,她家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比较有钱,穿的戴的使的用的都比别人高出一格。刘老师对别的同学都是满面狰狞,唯独跟魏雅珍说话的时候就变成了喜面佛,那个温存慈祥劲儿就甭提了。不过魏雅珍同学是个好孩子,人长得也漂亮,跟同学们相处和睦,没有半点傲慢的样子,因为我是后来的,对我帮助也不小,有时候老师提问我的时候我答不上来,她就小声给我提醒;还有的时候我写笔记字写错了,她就告诉我你写错了,正确的应该怎么写,所以我心里对她也产生了好感。我那年十岁了,平心而论,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可对她朦朦胧胧有些好感,比如说她有两次生病没上学,我就感觉到心里空洞洞的。后来她病好上学了,又坐在我身边我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现在回忆起来,可能也是一种初级阶段的爱吧!
我在全班的学习成绩也就是中等,主要是被日语拖累了,因为当时日语是主课,学不好日语就等于失败了百分之五十。有一次刘老师叫我背日语《瞎子摸大象》,我背了半天也没背下来,魏雅珍给我提示了几次我也没听清楚。另外被提问的三个男同学也没答好,结果刘老师大怒,把我们四个叫到讲台前面,面对同学跪在地上,每个人手里还举着个书桌盖儿,她面目狰狞地对我们说:"多咱背会了多咱起来!"自从我上学以来还没受过这种严厉的惩罚,面对五六十男女同学顶着桌子盖儿往那儿一跪,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好在旁边还有三个陪绑的,多少减轻了一点儿压力,我心里恨透了这位刘老师刘大姐,心说:"你管我妈叫大姑,我们家也给你送了不少礼,怎么说你也应该对我有点儿关照啊!真他妈的翻脸无情,麻子脸真不是东西!"我根本就没背日语,心里一直在骂她。终于下课的铃声响了,别的同学可以到操场自由活动,唯独我们四个还在原地罚跪,我还记得魏雅珍等同学围住要走的刘老师我们求情:"老师饶了他们吧!下次再不会再罚他们!"麻子脸犹豫了一下,大声对我们说:"起来吧。"我们这才得到赦免,我从内心感谢魏雅珍和那些同学。
还有一次勤劳奉事,我又挨了一次罚跪,外加三个手板。有人问什么叫勤劳奉事,原来啊当时规定学校机关单位在下班和下课后不准回家,要拿出三个到五个小时做公益事业,比如栽花种树、扫马路以及打扫机关或学校周边的环境卫生,白干活没有报酬,这就叫勤劳奉事。我拉上两个同学在干活中间逃跑了,到新市场的新民戏院看戏去了,结果东窗事发被刘大姐知道了,不仅罚了我们三个人的跪,因为我是领头的又多加了三个手板,打那之后我更恨刘大麻子了。
还有一次是星期天,照例说是放假的日子,刘大麻子特地找了七八个同学去她家做义务劳动,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也带上了,她家的杂货铺挺大,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我们给她家扫地、抹桌子,瓶瓶罐罐擦得干干净净,刘大麻子还叫我们给她擦自行车,在那个年代,有自行车的人很少很少,一千人当中也没有一辆,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给她擦车,把一辆旧车擦得锃亮,可能大家的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给老师干活觉得无上光荣,其中也包含着讨好的成分。
前面我说过刘老师家开的杂货铺跟我妈说书的富海茶社是邻居,我们正在干活的时候我妈正在茶社说书,又敲鼓又弹三弦又说又唱,同学们很好奇,都伸着脖子往茶社里看,有的同学就说:"嚯!好多人听啊!"大多数同学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一边看一边互相问这是干什么的?她讲的什么?还有的同学说:"还唱呢!唱的这叫什么调?"这时候刘大麻子从屋里出来了,往茶社里看了一眼对同学们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是唱大鼓书的,你们不知道这是单传忠他妈。"同学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哦!原来你妈是唱大鼓书的!"我一听顿时臊红了脸,半天没喘过气来,感觉到天旋地转,无地自容!为什么呢?因为那时艺人属于下九流,没有社会地位,被很多人视为玩物。我从来不对同学们揭开这个秘密,得!这回谜底全被揭穿了,我觉得当众出了丑,所以才有上述的感觉。
说起我们这位刘老师刘大麻子,真不是个东西。当时学校上六节课,上四节下午两节,学生们要在学校吃午饭,都是从家里带去的。富裕的同学好摆,不是大米饭就是白面馒头,或者包子饺子,还有的带馅饼等。不知道为什么在奉天吃大米白面算经济犯罪,按理说在"首都长春"应该更严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吃大米白面反倒没有人管,是政策变了还是因地而异我就不清楚了。有一次我为了显摆,让我奶奶给我炒了蛋炒饭,我还从家里偷了块蛋糕,又偷了一条烧鸡大腿,全都塞到饭盒里头。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刘大麻子叫每个同学都把饭盒摆到桌上,打开盒盖她要检查(其实哪天她都这样)。当同学们照办之后,她背着双手东瞅西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顺便也往左右看了几眼,那些比较富裕的同学带的都是细粮,很坦然地让老师查看。大多数都是穷同学,他们带的都是黑面饼子高粱米饭还有咸菜,当老师查看时他们显得很不自然,好像挺愧疚似的把头都低下了。刘大麻子终于走到我前面了,眼睛盯着我的饭盒对我说:"你小子也太过分了,蛋炒饭就不错了,你还吃蛋糕和烧鸡大腿,你说说这是你妈给你的还是你偷的。"我当时臊了个大红脸,心说:"真是偷的!"结果显摆没成功反倒弄了一身臊,没过几天刘大麻子就把这个事跟我妈说了。
为这件事我又挨了一顿胖揍,我爸一边打我一边说:"我叫你显摆,我叫你显摆!别忘了枪打出头鸟。人要特殊了就要找倒霉。"这句话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忘。是啊,人是应该守本分,何时何地都不要出风头,搞特殊。老子说得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为人处世低调一些为好。
我曾经两次看到伪"满洲国"的皇帝溥仪,事情完全出于偶然。我读书的长通路小学后面就是宫内府,也就是伪皇宫,每逢周一校长必定带着全校同学列队到宫内府前面向皇帝陛下三鞠躬,接着校长讲话:什么人民三千万,大日本帝国必胜,"满洲"帝国繁荣昌盛等一系列屁话!此举每周必进行一次,日久天长不足为奇。有一次我背着书包上学,刚走到学校门口就听见有人大喝一声:"站住!"把我吓得一哆嗦。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警察,我这才发现走路的人全都原地站好把头低下了,闹了半天皇帝陛下要由此经过,去参拜靖国神社,要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每到这个时候警察全出动了,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开始戒严,行人和车辆必须原地站住,所有的人都要把头低下不准偷看,等皇帝的车队过去之后,戒严才能解除。我那次正好站在路边,离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远,正好能看清街上发生的一切。我翻着眼睛偷眼观看,一辆洒水车在前面开道,不一会儿又出现了摩托队,骑摩托的都是宪兵和皇帝的警卫部队,大约能有十几辆,因为速度慢(不超过三十迈),所以我看得更清楚了,在摩托队中央有一辆老式汽车,黑顶红裙子也可能红顶黑裙子我记不清了,溥仪就在这辆车里坐着,因为车窗户摇下来了,溥仪双手拄着战刀,戴着近视眼镜,在车里东瞧西看,正好往我这边一看,我们俩几乎打了个对眼光,顿时我心里发烧,心说妈呀!这就是溥仪皇帝啊!这车子过去之后,后面是几辆汽车,全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好半天车队才走远了,戒严也解除了。我三步两步跑进教室,对同学们说我看见皇帝了,刚从咱们学校门前过去,有的同学说我:"你吹牛!你简直就是个单大吹!"接着又有同学跑进教室,忙解释说:"真的,我也看见了!"这才帮着我解了围,那天因为太激动了,我课都没上好,回家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我爸睁大眼睛说:"真的?"我说:"一点儿都不带错的,不光我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大约两三个月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不过第二次我离着马路较远,看得不是太清楚,但是摩托队、汽车、日本大兵跟上次一模一样,恍恍惚惚我也看到了溥仪,大盖帽、眼镜、白手套,都与上次一般不二。车队又从我们学校门前开过去了,干什么去了不知道。这次又成了我宣传的话题,我们邻居老张家有个老张头还对我说:"小子,你真有福气!能两次见到皇帝,我都活到快七十了连皇帝画儿都没看过。"他说的也对,那时候溥仪的照片和画像是不能随便观看的,只有校长室里有一张挂像还用黄布绸子挡着,不到节假日不准把帘掀开,当时把皇上的画像和照片称做玉贞影,是不能随便让老百姓看到的。
回忆童年时代玩法也是千奇百怪,花样繁多,比如冬天堆雪人、捉迷藏,没有棒球就打罐头盒子、踢毽、跳绳、踢球、拍球、弹球等等,但是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看小人书,那时新市场里有许多小人书铺,都不大,屋里有桌子有凳子,十分简陋。你要看书需要花钱租,什么武侠小说、鬼怪小说、侦破小说千奇百怪,只要花上几分钱就能看上一天。老板的优惠条件是一个人租书可以三个人同时看,再多了不行。父母给我的零花钱都扔进小人书铺了。我还记得我最爱看的是赵宏本画的小人书,或者是沈曼云画的,因为他们画的人非常好看,故事也吸引人。我第一次接触的《水浒》就是从小人书里看到的,为此武松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诸如《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等四大名著都是从小人书上结的缘。有时候我在家里头也做些木刀木剑,又蹦又跳装侠客,或者做把木头手枪装福尔摩斯,或者是陈查礼。当时是属于玩乐和消遣,可对我以后的说书却起到了很大的辅助作用。
手工课是我最喜爱的,做什么呢?闲来没事就到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去买工具,无论是枪、炮、飞机、楼台殿阁都画在椴木板上,你回家后可以按图用手工锯把它锯下来然后进行组装,再用小锉把它打磨平整,再用砂纸把毛刺打掉,就是一件成品了。喜爱归喜爱,我没有一次成功过,我所打造的工艺品最多获丙级,要不就是不合格,我做的车轱辘不转,飞机飞不起来(飞机类似风筝,也有螺旋桨,用牛皮筋做动力,往空中一抛,借助风力能飞出好远)。
还有一件讨厌的事,我家住在新市场小五马路,小五马路又称窑子街,都是日本妓女卖身的地方。白天无所谓,每到晚间家家门前红灯高挂。日本灯笼和中国灯笼有所区别,中国灯笼又圆又扁,好像倭瓜;日本灯笼是长形的,红灯笼上面还有日本字。众多的日本妓女身穿着和服,梳着大盘头,那脸上敷着厚厚的官粉,跟假脸似的。她们成群聚伙在门前拉客。我要说明的是她们接待的客人只准是日本人,不准是中国人,但也有个别的,必须是有钱有势,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
我家住的就是日本妓院的后楼,背靠着背。入夜之后日本妓女唱的歌声、日本男人唱的戏声、丝弦声听得清清楚楚。冬天门窗紧闭就听不清了,每到夏季门窗都开着,不仅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里边的人。日本妓院为了防止别人偷看,在每座窗户的外面都钉了一圈木栅栏,尽管如此木栅栏也有缝,你要成心看也能看见里边的活动。
当时我家院里住着六家,挨着我家是一家姓金的,男主人叫金庆兰,是评书大师,我管他叫师爷,他的长子叫金玉鳞,是演魔术的,他的二儿子叫小玲子,不好好念书整天逃学,他比我们大得多,成了小孩儿中的孩子王,我们干什么都得听他指挥。有一次小玲子领着我们手扒着栅栏偷看日本窑子,我也参加了,我从缝隙里往里看,发现有一圈日本人,男的也有女的也有,都坐在榻榻米上,中间放着红油漆的方桌,上头摆着吃的喝的,日本妓女在那儿跪着又弹又唱,那些男的用筷子敲着碗边又敲又唱,我们几个小孩儿看了又好奇又好笑,不免笑出声来,结果被屋里的日本人发现了,一个日本男人霍然站起,说了一句:"八格!"顺手从墙上抽出一把战刀奔窗户扑来,在那一刻,我的魂都被吓飞了,掉头就跑,不敢回家,跑进半里地以外的暴利市场。暴利市场白天人流涌动晚上冷冷清清,就剩下一张张木头床子和装东西的空柜,我一头钻进空柜里,头朝里屁股朝外哆嗦成了一团儿,当时那个紧张那个后悔劲儿就甭提了。我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其实日本人是吓唬我们,根本没追,真是有惊无险啊,我再也不敢去偷看了。事后,爸爸对我说:"你不准和小玲子在一起玩儿,他不是个好东西,跟着他非学坏了不可。"打那儿之后我对小玲子敬而远之不敢在一起玩耍了。
当时有两个人给我的印象最深刻,一个叫杨朝仁,一个叫姜小胡。
杨朝仁是日本宪兵队的宪补。何谓宪补?纯正的日本人叫宪兵,铁杆汉奸是宪补,那权力大得很,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胡作非为,成了新市场的一霸,就连小衙门的警察见着他也矮半截。此人长得大块头,面目凶恶,两只不大的眼睛放着贼光,经常穿着日本军服挎着战刀和王八盒子。他经常到我妈说书的富海茶社来,他可不是为了听书,原来他跟梁富的女儿小芝(我管她叫芝姐)有一腿,杨朝仁有家室还在外面胡扯,小芝无非是他的玩弄品,小芝的爸爸也就是茶馆的掌柜的梁富,瞪着眼睛不敢管,但也借着杨朝仁的势力,保护了他茶社的安全。很多地痞流氓不敢上门捣乱,我那时学业很忙,很少到茶社去,但放假的时候也到茶社去玩玩儿。
有一次我进了梁富的家门,他家跟茶社是连着的,只有一门之隔。我忘了我去找什么东西,也没敲门就进屋了,正好看见杨朝仁搂着芝姐亲嘴。我长到十来岁,从来没见过真人亲嘴的事,当时一看把我吓了一跳,杨朝仁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我认识他,顿时吓得我目瞪口呆,赶紧退了出去。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定了定神,回忆刚才那一幕,觉得非常好笑和新奇,心说怎么芝姐和姓杨的还亲嘴儿呢?他俩是啥关系啊?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妈妈她们在背后经常叨念这样的事情,说杨朝仁不是东西,勾引芝姐,哦原来如此啊!
还有一次我到茶社去玩儿,观众高朋满座,我没有地方坐就靠墙站着看热闹,心说我家买卖这么好,肯定少赚不了。正在这时候就听见茶社门口一阵大乱,杨朝仁揪住一个人的脖领子,把他推进茶社,那个人一个劲儿说:"不是我!不是我!"杨朝仁上去就是俩嘴巴,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他妈的!难道我还抓屈你了?今天要不收拾收拾你,你不会说实话。"也不知杨朝仁手里头什么时候弄了一条绳子,对着那个人又抽又打,顿时茶社里一阵大乱,我妈也不敢说书了,木在台上。二百多听众全都站起来躲到老远,胆小的跑了,胆大的躲到远远的看热闹。那真是桌子翻椅子倒,摔碎了茶壶和茶碗,乱成了一锅粥。当时我靠墙站着,离着杨朝仁很近,看得非常清楚,可能我是被吓傻了,一动也没敢动。我就看见杨朝仁顺手拉过一条长条凳子把那个人仰面绑在凳子上,墙上就是茶社用的水龙头,龙头嘴儿就对着那个人的脸部,杨朝仁伸手把水龙头拧开了,顿时强烈的水柱喷在被绑人的脸上,被灌的那个人痛苦不堪,想叫还叫不出来,就发出一种闷声闷气的呼救声,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这时梁富从屋里头出来了,赶紧过去阻拦:"朝仁,你干什么?这是茶社又不是宪兵队,干吗在这儿给人灌凉水?"杨朝仁把胳膊一抡吼道:"去你妈的!"把梁富推了个仰面朝天。
眼看要出人命,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他叫姜小胡,姜小胡干什么的,我不清楚,可能跟军政两界的人都有关系。那时候人们的穿戴都是长袍短褂,唯独他总是穿着西服革履,打着领带,拎着文明棍儿(就是手杖),长得细皮嫩肉,留着两撇小黑胡,给人的总体感觉斯文大方,一派绅士风度。他经常听我妈的书,还多给钱,从来也不闹事,所以都管他叫姜爷,背后管他叫姜小胡。他跟杨朝仁也认识,看样子走得也不远。总之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挺好,姜小胡进门一看也愣了一下,赶紧把水龙头关上了,被灌的那个人才捡了条命,姜小胡对杨朝仁说:"老杨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喝高了!"杨朝仁指着被灌凉水的人说:"他是一个扒手,被我逮着了,他还死不认账,不收拾他能行吗?"姜小胡说:"你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不就完了嘛!一个扒手何劳宪补亲自过堂!你看你把人家买卖都给搅了!往后谁还敢来听书?"说着上去一把拉着杨朝仁往外就走,我这才发现杨朝仁酒气冲天,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他对站在一旁的梁富说:"你负责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之后他跟姜小胡一起走了。梁富见他们走了之后,赶紧给那个人松了绑,指着他鼻子说:"倒霉蛋儿,今天倒霉倒在你身上了,快他妈的滚吧,我才没工夫送你去派出所呢!"那个人一边呕吐一边感谢,之后一溜烟跑了,到底他是不是扒手谁也不清楚。紧跟着梁富又跟众多书客赔礼道歉。
因为满地都是水,桌子椅子也倒了,没法继续说书了,我爸和我妈带着我回家了。进屋之后我爸破口大骂杨朝仁:"这个挨千刀的,早晚得挨报应,挺好的买卖让他给搅了。"我妈说:"按理他不应该这么做啊,大家都是朋友,又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可能是酒后无德吧。"我爸说:"才不是呢!他是借着酒劲儿敲竹杠。"
后来梁富摆了两桌酒席,答谢姜小胡,也把杨朝仁找来,给他下了个台阶,我也跟去了。杨朝仁还不服不忿,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嘴里骂骂咧咧,还说:"这市场里有几个小流氓,就是欠收拾。"梁富把事先准备的一沓钱塞进杨朝仁的口袋里,心里骂祖宗,嘴上还不住地说拜年的话。
我那会儿也十来岁了,对是非善恶也有点儿分辨能力了,心里不住地骂杨朝仁,真应该把他千刀万剐。后来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杨朝仁曾一度销声匿迹,半年之后他摇身一变,变成了赶马车的车夫了,直到解放后,镇压反革命的时候被人民政府执行枪决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那个姜小胡是个什么下场我就不得而知了。
时光如电,转眼间我开始读小学三年级啦,使得我最高兴的是那位刘大麻子,就是我那位刘大姐不跟班了,听我父母说她辞去了教员工作,嫁了人啦。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说实在的我太讨厌她了,当时我还纳闷像她这么丑这么古怪的人还能嫁得出去?我们的新班主任姓王,是个女教师,岁数不大,因为长得老,同学们背后都管她叫老王太太,此人忠厚善良对同学的态度非常好,即使你没做作业,或者提问时把题答错啦,她也不惩罚你,顶多是拍拍你的头顶,说一句要好好做作业哟!所以我对王老师非常尊敬和爱戴。自从她做了班主任后我从来就没罚过站挨过打,更不用说罚跪举桌子板了。我心里如释重负,也爱上学啦,要是刘大麻子还当班主任,我真想逃学不念了。
据回忆这是1944年冬季发生的事,时局又开始紧张了,学校叫我们购买飞机献纳,还让我们回家动员家长也买。后来我才知道,啥叫飞机献纳,就是小日本搜刮民财的一种手段,因为太平洋战争吃紧,小日本不是大老美的对手,损失惨重,需要制造大批的飞机,跟老美对抗,所以才起了个飞机献纳的名字,换句话说就是要钱。虽然说是动员但是谁不买也不行,与此同时老师还动员同学们进行铜铁钢锡捐献,什么铁制的衣裳挂、纽扣、抽屉拉手、挂钩,凡是铁制或铜制的东西都要上交,就差把菜刀和剪子收上去了。当时的伪货币有纸票和钢币,上级有令,凡钢币一律停止使用,收缴的办法很多,一是无偿的,一是有偿的,恐怕无偿上交的很少,那是钱哪!有偿上交的很多,你交多少钢币可以换取日本人的纪念品,比如布娃娃、雕塑、国旗、毛巾作为奖励。钢币没了怎么办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硬塑料压制的硬币,老百姓管它叫水上漂,又叫鬼钱,因为钢币往水里一扔就沉底了,这种塑料制的硬币都在水上漂着,所以老百姓才叫它鬼钱,物价飞涨,伪币贬值,人心惶惶,我记得很多人背后都非常高兴,私下里议论说:"看见没?'满洲国'要垮台了,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都花鬼钱了还能支持几天!"
我当时不懂,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什么叫天心,天心就是民意,民意爱戴你,你就能长久,相反的你就要灭亡。随着时局的紧张,飞机轰炸又开始了,原来在奉天发生的一切又搬到长春来了,三天两头空袭警报,人们从防空洞里钻出钻入,过不了几天安生的日子。
在我刚上四年级的时候,也就是1945年的春天,我发现许多日本人都搬家了,他们背着孩子拎着皮包携家带眷搬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反正天天都有日本人搬家。连我经常看见的几个日本小孩儿也不见了。我回家对父母说:"爸,咋日本人总搬家呢?咱们周围住的日本人几乎都搬空了。"我爸乐得把大腿一拍:"快了!快了!这回可真快了!"
学校里照常上课,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住户每家每户就不同了,他们经常凑在一起谈论时事,我有意无意地听他们说:"小日本子快完蛋了,他们在太平洋打了败仗了,蒋委员长快回来了。"我听见这个名字很陌生,啥是蒋委员长?蒋委员长是个啥人物?为啥老百姓对他那样企盼,父亲对我说:"告诉你,大人说的话一定不要说出去,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守口如瓶,闭住你的臭嘴!不然小日本能把你舌头割了。"
我记得有几天晚上,父母关上房门,挡好窗帘,我们一家人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不住地祈祷,希望观音菩萨施展法术叫小日本子早点完蛋,也希望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别被炸弹炸死。
就在我们祈祷的同时,外面响起了警报声,飞机又来轰炸了,这次来的可不是美国飞机,来的是苏联飞机。大地在颤抖,硝烟在弥漫,长春各角落火光冲天,警报声警笛声混成一片,轰炸之猛烈前所未有,当警报解除后,人们又街谈巷议,说某某工厂被炸了,某某粮库被炸了,火车站被炸了,南岭的兵营也被炸了,这下小日本真长久不了了。
到了1945年8月15日我们全家人正吃午饭,突然有个我家的亲戚刘四叔,像疯了似的冲进房屋,激动地对我父母说:"二哥,二嫂,小日本投降了!"我们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我父亲连连追问:"真的?真的?"那个姓刘的四叔说:"这种事谁敢瞎说,有人听广播了,日本政府已宣布无条件投降。街上的人都搞庆祝呢。"我爸的手颤抖着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嘎啦嘎啦直响,好不容易才调出声音,就听见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叽里呱啦讲的都是日语,我们也听不懂,我爸为了确定一下这消息的真伪,披上衣服就跑出去了。我虽然很小,但我恨透了日本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乐开了花。
到了8月16号,日本投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市,再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可以站在十字路口大声说:"小日本子完蛋了。"没有人敢干预你。天哪!小日本子占领东北十四年,终于败下阵去,落了个无条件投降,这真是天报应!古今中外侵略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还清楚地记得甲长(类似现在的街道主任)金玉林召集全甲人开会,我也去了。金玉林说:"同胞们,小日本子无条件投降了,咱们中国光复了,蒋委员长就要率国军回来了,咱们家家户户都应该制造国旗,迎接国军。"说着他从怀里取出样本,让大家观看,我一瞅,这是什么国旗啊?有红有蓝还有白日光,白日光周围还有十二个角,不光我不明白,有的人也看不明白,问金甲长:"这是什么国旗?"金玉林说:"你是不是中国人?怎么连中国国旗都不认识,这国旗的全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这十二个角代表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剩下的四个字我没记清。他动员家家户户制造国旗,拿布做也行,画画也行,印也行,家家门前都要插国旗,总之我听着什么词都新鲜。
闹了半天,我不是"满洲国"人,我是中国人,中国国旗是这个样子,顿时家家笑语欢声,热闹非凡,人们奔走相告,纷纷祝贺祖国光复,日本子垮台了。原以为可以过太平盛世了,谁知道社会动荡,烧杀抢劫都涌现出来了。这真好像一瓢凉水,把每个人的心都浇凉了……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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