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扮演女王,而我扮演一切

发布时间:2025-09-29 09:29  浏览量:5

母亲扮演女王

而我扮演一切

文 | 阿痴

来源 | 《在大学与大厂之间》

母亲不允许我做自己

有一次,母亲从珠海来北京看我,那时我面试进了一家五百强企业,在双井租了群租房的一个房间,她带了一整袋毛荔枝给我吃。红色的塑料袋套了好几层,最内层的袋子里还滚动着珠海的雨滴。

我每次想到这袋毛荔枝跟着她从珠海的郊区南水镇上了那辆陈旧得当啷作响的镇内公交车,再倒三四趟高速路和检查站上的公交车,然后到火车站,挤在候车厅座椅边、绑在行李箱的提手上,上火车下火车,历经两千多公里才到我的小小出租屋里,心中就会涌起一股酸涩胀痛的爱意。好像这爱意从沙漠中一眼过于狭小的石洞汩汩流出,令四周早已习惯于干旱的枯草措手不及。

这是我长大以来,在母爱方面,最难以忘怀的一件事情。

我与母亲一起生活的好些年里,我都诚惶诚恐地觉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这一天能否好好地过,能不能平安过到晚上钻进被子里睡觉。母亲好像一壶沸腾的开水——永远都在滚动蒸腾,在尖声说话,在焦躁不安,永远都需要有人和她一起躁动。

她爱我,但她只爱我的“物性”:只存在于概念中的“女儿”、想象中的“儿子”、暖手炉、小棉袄、承载情绪的“接收器”、热烈的回音壁、八卦共鸣机、随着她的需求总是在变化的响应器……

我的“人性”被她的爱排除在外,不予接纳。我的自我寻找、茫然无措、情与爱的萌芽、主体性的抬头、领地意识、对独立时空的需要,都只能在暗中进行。

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一度使我怀疑我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下去。我不得不极力表现得“物性”,以适应母亲的所有规则和情绪波动,好让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一天天长大。这是她的家,似乎……并不是我的,我只是暂时寄居于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风云际会,电闪雷鸣,我的母亲就像森林中的狮子王,她狂吼一声,为自然立法,为我立法。天地之间,屋檐之下,我们的家中,她是唯一的王。唯一的完整的人。自由王国独一无二的主人。

这个小小秘诀

我从未对朋友传授过

时钟拨回到1999年,那时,我还远远不能理解母亲,也不能主动让渡我的主体性,使我的“物性”充分展现,让她心平气和一些。

那一年,我刚升入高三,十六岁,母亲正式从钢厂下岗。

下岗后,母亲作出了决定。

她决定从此以后,除了生存必需的花销,绝不多花一分钱。

不出门见客,因为见客要花钱;不出门逛街,因为逛街要花钱;不买衣服鞋子,因为只穿旧的完全可以继续生活……

这决定中,也包含了我。

她决定将我计入“成本”和“负债”中,而非“资产”和“可增益项目”。

我,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孩子,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个经济上的累赘,一个今后要生育子女、顾及自己小家的女儿(有可能远嫁),一个放出去不知道还归不归自己管的下一代。

在理想状况下,爱是无条件的,绝不能斤斤计较的。但当一个母亲的工资降为一个月二百元时,关于爱的动作就会全部变形,以至于看不出来它的本来面目。

高三放学后,有时候我特别累,特别想坐那辆901公交车回家,但是一元一次的车费有点贵,是我一天的早饭钱和零花钱。我就故意跳上车,翻书包翻口袋,来来回回找一个遍,最后抱歉地对司机师傅说,不好意思忘带钱了,然后再从公交车上跳下来。但这个时候,公交车已经带着我往前走了好几百米,我也省了好几百米的力气。

因为尴尬,这个小小秘诀,我从未对朋友传授过。

我的“沙漠观测站”

我早就知道我会在一个“沙漠观测站”里工作生活一辈子,直到老去。非常确定。

这个念头非常自然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已经无法说清这是我的期望,还是我所受到的无言的召唤。

那时,我琢磨着(很认真地考虑我未来的工作),在祖国广袤的西部地区,比如酒泉附近,总会有很多个这样的观测站的。沙漠地区,人烟稀少,天空清澈明亮,夜晚抬头就可以看到银河和众多星系团,适合修建天文台,或者发射火箭。我当然,就生活在那里。

这只是西部地区分布广泛的众多天文观测站中的一个,规模很小,因此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领导每个月开车过来巡查一次,了解了解情况;食物补给车每个星期来一次,送来蔬菜、瓜果、粮食、饮用水和生活用品。

我,就是这个小小沙漠观测站的守站人。

远在几十、几百、上万、上亿光年之外的星系演化事件,只要能够被观测,都会被我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必要时,我将协同我的同事们,为某一颗至关重要的导弹精确计算飞行轨道……

我很快就老去,并且因为自己如此度过了一生而感到幸福。这就是我的命运。

整个高中三年,我都在为我的命运辛勤忙碌着。我属于它,正在拼命向它奔跑而去。如果我不能一路跑到沙漠观测站,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还能为了什么而活着。

因此,我学习异常刻苦,对数理化三科极其重视。毕竟,在沙漠观测站里,只有我一个人,出了任何问题,发现任何异常,我首先只能依靠自己。

我的祖国需要我,沙漠观测站需要我。我也需要它。

尽管学习的过程像在一座大山的内部钻一条隧道那样艰辛,我却以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在隧道内坚定前行。

高考前的疯狂

越是临近高考,我与这个想象中的巨人殊死搏斗的战斗就越是惨烈,令人焦灼。我的头脑忙乱不堪,一方面在理性地分析一张又一张试卷;另一方面,我还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总是将敌人想象得过于强大而将自己想象得过于弱小。在这个时候,老师们不再上课,也不再让我们刷题,只留下一些简单的宽慰和鼓励的话,就消失了。不,他们并没有真的消失,他们从战斗中撤出,忽然换了一副模样,成为从前的反面:他们比我们提前懈怠了,好像多年的经验带来的结论就是,只剩下一个月了,大局已定,不会再有惊喜,别把学生们逼死了。

我快疯了,但是班上比我疯的同学大有人在。

坐在第一排的那位沉默的女同学,把书本翻得哗啦啦响,但是看每一页书的时间只有一秒钟,唰,一页就过去了,唰,另一页又过去了。

坐在讲台底下的那位男同学,他也够努力了。因为不爱戴眼镜,看老师的眼神总是犹豫而眯缝着。如果他看清楚是数理化的任何一门课的老师走进教室,他就要挥动自己瘦弱的胳膊,呼唤着:“老师,老师,你帮我看看这道题!我用自己的方法怎么就是不成呢?”

连班主任都忍不住劝我们:“不会就不会吧……这个时候吃好喝好比什么都重要……”

课程已经全部停下来了。想要回家睡觉也行,留在学校里做题问老师也行,在操场上跑步也行。都可以。老师对我们的溺爱与宽容达到了整个师生互动生涯的巅峰。

忘记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终于厌倦了一切,开始允许无聊充斥整个教室、整个白天和整个夜晚。

仿佛我们突然集体地意识到,这是我们少年时代的最后盛宴。

突然出现了一个篮球。

它一开始只是在后排几个男生的头顶上来回跳跃,但是慢慢地,它传到了前排来。我们坐在座位上,用拳头把它顶向其他人,用指尖让它旋转,猛地一拍让它把桌上的卷子砸烂……

每个人都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看篮球落到谁手上。

不管落到谁手上,我们都尖叫,起哄,拍桌子,大笑。直到把手拍肿,把嗓子喊哑,甚至眼睛会有点红。

我们必须长大,而且分离了。

外婆的红薯丸子

我小时候很喜欢在我外婆家翻箱倒柜,搜罗过许多东西带回家:镊子、顶针、小镜子、大镜子、黑珍珠项链、风油精、龙虎膏……

我最喜欢的一套书,就是从外公的包里翻出来的,《江西省乡村民间故事集》。里面的故事我百看不厌,经常捧着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个故事我记得最深。

说是在那么一个村子里,一个农村妇女贪吃爱吃出了名。于是,村民们就想戏弄她一下。几个邻居骗她说,炸红薯丸子的时候,要脱光了衣服炸才香甜。她听了以后心里一动。有一天中午,真的把家里的门窗关上,脱光衣服,赤裸上身,在厨房里炸红薯丸子吃。红薯面团子放入油锅,少不了有很多油点迸到她的身上,痛得她吱哇乱叫,上蹿下跳。那几个坏蛋邻居在门外偷偷听着,笑得要死……

外婆家每年过年都有很多那样的红薯丸子吃,母亲叫它们“敲敲圆子”。特别特别硬,牙口不好的人吃几个圆子一定会崩掉大牙。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托着一边腮帮子,用大牙找准油炸缝隙,那么咬下去。咬几次就散开了,再嚼起来香得不得了,口水可以盈满一嘴。在吃年夜饭之前,我就坐在板凳上,认真谨慎地吃这些油炸来的“敲敲圆子”。

小时候和外婆睡的时候,总是要她讲故事来听。外婆总是讲同一个故事,“狼外婆吃小红帽”,她添油加醋了许多:狼外婆从拇指开始吃起,先吃第一个关节,嘎嘣嘎嘣,再吃第二个关节,嘎嘣嘎嘣……

“然后呢?”我问。

“正在恰哦,一个个恰嘛!”外婆说,她困得口齿已经不清晰了。

“然后呢!”我有点急了。

“哦,细崽要睡觉哦……狼外婆吃得好响哦,嘎嘣嘎嘣……”

故事情节迟迟没有进展,我的眼皮终于沉重,小孩要睡着了。

天热的时候,外婆给我打扇,扇着扇着停了,睡了过去,我会把她叫醒,“外婆外婆,快扇啊!”

“哦哦,扇。”外婆没有二话,继续扛着疲惫为我扇风。

外婆还带我回过乡下的老宅。木质的四合院落,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天井。下了雨,天井里满满的都是水。我刷牙吐出来的牙膏白沫就浮在水上,跟着水波一上一下。

在我和外婆的相处之中,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彻底完成的“主体”,外婆的小霸王。我在父母那里未完成的“主体性”的建构、对自我的肯定和欣赏,都在外婆那里完成了。

母亲有两个欲望的王国

其实,在我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母亲的下岗生活才算是真正地开始:屋子里,一个人,从早上到晚上。不出远门,只在楼下和邻居们聊天打牌……

母亲进入虚无之海。

她一周要给我打两到三次电话,如果我碰巧上课、去图书馆,或者出去散步,她就会守在电话机旁,每十分钟打一个,一直到我接上电话为止。电话接通了,母亲对我有一个三连句:你在干吗,你刚才去哪里,你少花点钱。除此之外,电话里就是我与她的沉默。这样的电话一直持续到七年之后,我研究生毕业。

母亲焦灼地要找我,找到我后又无话可说,慢慢地,这样的焦灼就成了代表她的一个符号。

那一次,军训的队伍正好走到化学楼底下,五楼的学院行政办公室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女老师探出头来:“那个谁,在你们队伍里吗?有人找啊!”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还有电话打到行政办公室去找我。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我的心咚咚咚猛跳起来,赶紧跑进楼里去接电话。

哦,是我妈妈。这是我上大学以后接到的她的第一个电话,因为宿舍的电话还没有装上。三连句结束之后,我们陷入了沉默,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吓人的大事要通过打行政办公室的电话跟我说……

又一次,我放假回家,吃过晚饭,因为在火车上站了七个小时,很疲惫,洗了澡就回房间睡觉。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我很不满意,她按捺不住内心汹涌的情绪,凌晨四点多时突然开始在她自己的床上骂起我来。母亲把想要说的话来来回回说了几十遍,直到没有力气了,这才沉沉睡去,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她说她老失眠,这一回才算是睡好了。睡醒了之后,她愉快了许多,好像清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母亲只是无聊了,像一个婴孩那样,能量充沛,同时很无聊。可是我无法化身曹雪芹,把大学里的事情编成八十回的精彩故事,日日讲给她听,逗她开心。更何况,她对每一件事情的反应,都是很古怪的,和母亲交流,是很困难的。我做不了她的闺密。

她不允许我安静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她那壶沸腾的开水,已经被煮得过分,开水四溅,烫伤了我的手脚。

母亲有两个欲望的王国。

第一个欲望王国是关于我。在那里,我既是口若悬河的天才说书人,一连讲几个小时的奇闻趣事都不觉得累,又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孩子,能够瞬间体察一切母亲说不出来、无法表达的情绪,加以最合适的安抚。我是女儿、儿子、厨师、保洁员、聊天高手、马戏团里的马、天上的星星、国家重点人才、未来的霸道总裁……(唯独不能是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个欲望王国是关于生活。在那里,生活是物质丰富的,人人笑脸相迎的,没有一点人际上的矛盾和纠纷,每个人都爱她,都认为她是最好的邻居、最好的亲戚、最好的朋友,每个人都能明白她的苦衷、理解她的情绪并且好好地安慰她。到处艳阳高照,处处都是和蔼的面容、和善的行为,没有人低沉消极,人人高声交谈,笑声朗朗(宛如春晚现场)。

欲望王国永远不可抵达。欲望王国越美好、越良善,母亲对她自己的认可就越强烈,对现实生活的指责就越频繁。

母亲扮演女王,而我扮演一切。

想到她应该爱我

于是对我微微一笑

研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沙漠观测站”远去,我已经建立了第二个志向,立志要探求生命的真相,然后书写。

我将二十四岁,母亲也终于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我早就远离了带着无穷精力奋战高考的十七岁,远离了毛茸茸的鼓脸蛋,远离了年少轻狂,远离了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的永动机状态——我和所有人一样,应和着人的自然变化,在日渐衰颓着。

可能就在某一天,母亲抬头看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是一个膀壮腰圆的成年人,在那个刹那,她发现我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不可掌控的陌生之物,而是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既没有被国家索取走,也没有消失在不可知的大学生活里。

她偷偷地松了口气,原谅了我的一切。

暑假回到家里,我爱去附近的网吧玩儿,母亲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反对。

走下长长的楼梯,穿过未经粉刷的灰色水泥大楼,再走过一条只有一间小卖铺的小短巷,就会进到这家我顶喜欢的网吧里。

正是烈午时分。太阳直射大地,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直流眼泪,更何况我刚午睡醒来。

老板很贴心地在电脑桌面上建了许多有用的文件夹,游戏、小说、电影……几百个实用网址配上说明,桌面上图标密密麻麻——全都是靠我自己上网冲浪绝对搜索不到的好东西!

对了,我家附近那两家我经常去的租书屋都消失了,那小小的门面一个用来卖早餐,一个用来当裁缝铺。

我点开好莱坞大片《金刚》,正当金刚在帝国大厦的楼顶挥舞着壮硕的双臂怒吼时,我看到母亲走进来了。

她的脸一半在外面被太阳晒着,一半在屋内,黑黢黢的,我们目光对视的瞬间,她怒气冲冲的,脸上写着是来“捉拿罪犯归案”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随后立刻松弛了下来,怒气突然消失了。也许是她注意到我身边都是十几岁二十出头正在打游戏的男孩子,她突然想到,就算是来抓,也应该是他们的家长来抓人才对;也许是她发现我正在看电影,心里想这算什么呢;也许是她看到了什么熟人……

她变换了表情,轻轻对我笑了笑。

我随即招手喊她过来:“这片拍得可好了!来,跟我一起看看!”

母亲别扭地挨着我坐了几秒钟,看了几眼,站起身来:“你早点回去。”

“看完就回去。”

“不要太晚。”

“行啊。”

我看完了《金刚》,又看了会别的电影,直到确实该吃饭了,才关机起身,喊老板结账。

这是我印象中难得的母亲对我的温情时刻,她竟然允许我去娱乐,去看电影,去网吧里坐半个下午。

母亲好像从她长年累月的昏沉中突然清醒了一会,认出了我,母亲想到她应该爱我,于是对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