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爱情短篇:楚夕(已完结)

发布时间:2025-10-09 15:17  浏览量:1

楚夕一觉醒来,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只是睡了一觉,竟然穿越到了五年后,还和曾经的死对头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楚夕头痛欲裂。像有千万根细针从太阳穴刺入,在颅内翻滚搅动。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僵住。

这根本不是她的闺房。

房间的装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身上盖的是柔软光滑的蚕丝被,触感微凉,贴着肌肤舒适异常。

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却觉浑身酸软无力。这不对劲,她昨日明明还在马场上纵情驰骋,怎么会虚弱至此?

视线落在自己抬起的手上,又是一怔。

这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透着健康的粉色,确是一双养尊处优的美人手。可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因习武、捣药而略带薄茧的手。

心猛地一沉,她慌忙环顾四周,寻找铜镜。

房间宽敞的惊人,陈设典雅华贵,多宝阁上摆放的玉器古玩无一不是珍品。靠窗的位置设着一张花梨木大书案,其上文房四宝齐备,还有几卷摊开的书册。最引她注意的是,那书案旁,竟并排放着另一张稍小些的紫檀木案,上面整齐地堆着些画轴和一本翻开的游记。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萦绕心头。她强撑着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踉跄走到梳妆台前。

台上搁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银背菱花镜。镜中映出一张脸。

眉眼依旧是她的眉眼,却似乎长开了些,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昳丽风韵。肤色白皙,唇色饱满红润,乌发如云般披散下来,更衬得那张脸精致动人。无疑是个美人,一个成熟了的,属于女子的容颜。

这是……是她吗?像又不像。

“不……不可能……”她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喃喃自语。她明明记得昨日才及笄礼成,父亲在镇国公府为她大宴宾客,她还与好友苏灵儿约好今日要去西郊赛马。

正当她心神俱震之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只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人端着一只白玉药碗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楚夕如遭雷击,几乎要惊叫出声。

凌朝!怎么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那个与她从小斗到大的死对头!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如此自然地走入她的……卧房?

男子身姿挺拔,容颜俊美无俦,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记忆般清冷,只是此刻,那冷意似乎被什么柔和的东西冲淡了。他走到她面前,十分自然地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随即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额角。

“醒了?头还疼吗?”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关切。

楚夕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去,脊背撞上冰冷的梳妆台边缘,生疼。她瞪圆了眼睛,声音因惊惧而尖利:“凌朝!你疯了?!你怎会在此?这、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我们怎么回事?”

凌朝的手僵在半空,眸中那抹柔和的微光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痛惜?

“这里是摄政王府,我们的卧房。”他平静地陈述,语调没有半分波澜,“你三日前不慎落水,高烧不退,太医说……你可能伤及头部,会有些不适。”

“摄政王府?我们的卧房?”楚夕只觉得荒谬绝伦,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你胡说什么!还有,你什么时候成了摄政王?!”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凌朝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的嬉笑声。

“父王!娘亲醒了吗?”

“要看娘亲!暮暮要娘亲!”

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呼唤,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欢快的粉团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径直扑向床边……扑向了楚夕的方向。

那是对粉雕玉琢的龙凤胎,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男孩穿着宝蓝色的小锦袍,眉宇间竟有几分凌朝的冷峻影子,女孩则穿着一身粉嫩的衣裙,大眼睛扑闪扑闪,像年画上的娃娃。

此刻,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抱住了楚夕的腿,仰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甜腻腻地喊着:

“娘亲!你终于醒啦!”

“娘亲,昭昭好想你。”

“……”

楚夕彻底石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低头看着腿边两个柔软的小东西,听着那声声“娘亲”,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嗡嗡作响。

娘……亲?

这是她的孩子?还……一双?!

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凌朝适时地伸手扶住了她摇晃的身躯,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你……你们……”她声音发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凌朝弯腰,动作娴熟地将两个孩儿一边一个抱了起来,让他们能平视楚夕。他的声音放得愈发轻柔,是对孩子,也是对她:“娘亲刚醒,身体还虚弱,你们乖乖的,别吵着她。”

小男孩昭昭乖巧地点头,小大人似的说:“嗯,昭昭听话。娘亲快好起来,带我们去放纸鸢。”

小女孩暮暮却瘪了瘪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朝楚夕伸出小手:“娘亲抱抱……你是不是不记得暮暮了?”

那委屈的小模样,让楚夕心头莫名一酸,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滋生。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擦那孩子的眼泪,却在半途硬生生止住。

不,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她猛地推开凌朝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困惑和无法接受的排斥。

“出去……”她指着门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决绝,“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凌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他一手抱着还在抽泣的暮暮,一手牵着沉默的昭昭,转身走向门口。在门槛处,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药在桌上,记得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若细听,却能辨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的暗流,“夕夕,无论你记得与否,这里都是你的家,我……和孩子们,都会等你。”

说完,他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楚夕脱力般滑坐在地,冰凉的地面刺激着她的感官,却远不及她心中寒冷的万分之一。

家?凌朝?孩子?

丫鬟小心翼翼地进来伺候,楚夕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五年后了。这里是昭业五年,她已嫁给摄政王凌朝四载,是京城人人艳羡的摄政王妃,与王爷鹣鲽情深,育有一双聪慧可爱的龙凤胎。

三日前,她于府中莲池边赏玩,失足落水,救起后便一直昏迷,直至今日方醒,却独独遗忘了这五年的光阴。

太医诊脉后,也捻着胡须,摇头叹息道:“王妃头部受创,此乃离魂之症,忘却部分记忆也是常有之事。唯有静养,或可慢慢恢复,强求不得。”

静养?她如何能静?

她试图回忆,脑海中却只有及笄礼前后的鲜活记忆,以及与凌朝多年来针锋相对的画面——朝堂上他参奏父亲结党营私,马球会上他故意击飞她的彩球,宫宴上他冷着脸驳斥她的见解……桩桩件件,都是水火不容。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夫妻?还有了孩子?

全京城都知道的恩爱夫妻?她看向凌朝时眼中的爱意做不得假?

楚夕扶着梳妆台边缘,艰难地站起身,再次望向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真的爱上他了吗?”她轻声问着镜中的女子,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午后,她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远远看见凌朝在庭院中教导昭昭练剑。小小的孩子握着一柄木剑,学得一脸认真。凌朝站在他身后,偶尔俯身纠正他的动作,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冷硬。暮暮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晃着两只小脚,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儿歌。

那样一幕,温馨得刺眼。

她注意到,凌朝在处理公务时,眉宇间凝着的依旧是属于摄政王的冷厉与果决,下属在他面前无不屏息凝神,敬畏非常。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窗棂,与她视线相遇,或是转向一旁玩耍的孩子们时,那冰封般的眼神竟会瞬间融化,漾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涟漪。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楚夕心惊不已。

那个她记忆中冷酷、不近人情的政敌,与眼前这个温柔耐心的丈夫、父亲,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丢失的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惶惑地抱紧双臂,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囚笼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里是她的归宿,是她幸福的证明,可她的记忆,她的心,却拼命地抗拒着,呐喊着“不可能”。

那份所谓的“恩爱”,那份她看向他时“做不得假”的爱意,究竟藏在哪里?为何她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寻不回?

望着窗外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楚夕只觉得无比的孤独和迷茫。

她,楚夕,镇国公府那个张扬明媚、天不怕地不怕的嫡女,此刻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恐惧。

而那道属于凌朝的、深沉而复杂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让她无所遁形,又让她……隐隐地,心生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2

楚夕在摄政王府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被困在这具二十三岁的身体里,灵魂却还是那个刚及笄不久的、看凌朝处处不顺眼的镇国公嫡女。每一次听到侍女恭敬地唤她“王妃”,每一次看到镜中那张成熟美艳的脸,她都感到一阵心悸的陌生。

凌朝并未因她的抗拒而疏远,却也未曾逼迫她。他给她足够的空间,如同对待一只受惊的鸟儿,耐心地等待她自行探索这个“家”。而楚夕,在最初的震惊与排斥之后,那股属于她本性中的不服输与好奇心,开始悄然抬头。

她决定找出“真相”——找出她究竟为何会爱上凌朝的真相。

探索,从她每日起居的寝殿开始。

她打开衣橱,里面挂满了各式衣裙,料子皆是顶尖的云锦、鲛绡,颜色却并非她记忆中偏爱的鲜亮红紫,而是多了许多雅致的月白、天水碧、秋香色。

她随手拿起一件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比在身上,尺寸分毫不差。更让她诧异的是,这裙子的腰封内侧,竟用银线绣着一个极小的“朝”字。

心口莫名一跳。这是……他特意吩咐人为她制的衣?连如此私密之处,都要留下他的印记?

她放下裙子,走到梳妆台前。台上的首饰盒里,珠翠环绕,许多样式她见所未见,既保留了她在闺中时喜欢的灵动巧思,又融入了更为端庄大气的元素。她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那凤凰衔珠的翅膀,竟做成了她年少时常佩的蝴蝶簪翅的模样,振翅欲飞。这绝非宫中寻常赏赐的制式。

“王妃,这支步摇是王爷亲自画了图样,命内府司赶制了三个月才成的。”一旁伺候的大丫鬟琉璃见她看得出神,轻声解释道,“王爷说,您性子活泼,凤纹太过板正,添些蝶翼,才配得上您。”

楚夕指尖微颤,将步摇放回原处。凌朝……会留意到这些?还会为她费这等心思?

身体的记忆,比眼睛看到的更为诡谲。

夜里,她独自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刻意蜷缩在最里侧,与外侧属于凌朝的位置泾渭分明。王府的寝殿空旷而安静,她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她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滚向温暖的热源,直到脊背贴上一具坚实温热的胸膛,脸颊蹭到光滑冰凉的丝绸寝衣,那萦绕不散的空虚与寒意才骤然消退。

她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滚到了床榻中央,几乎窝进了凌朝的怀里!而他,似乎早已习惯,一只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腰间,呼吸平稳。

楚夕瞬间僵住,脸颊爆红,连呼吸都窒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想要挪开,腰间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头顶传来他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别动……当心着凉。”

那声音里的亲昵与自然,让她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脱开来,狼狈地缩回床角,心脏狂跳不止。而凌朝只是微微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无奈,并未多言,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留下楚夕一人,在黑暗中抚着狂跳的心口,久久无法平静。这具身体,竟已熟悉了他的存在和触碰,熟悉到在睡梦中会自动寻找安慰。

白日里,这种“身体的记忆”同样无处不在。

凌朝下朝归来,常会在书房处理政务。楚夕有时出于一种复杂的好奇,会借口找书,在书房里逗留。她发现,那并排摆放的两张书案并非摆设。她的那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镇纸是她喜欢的青玉兔子,笔架上挂着的几支狼毫,笔杆粗细、笔锋软硬,都恰好符合她的使用习惯。

有一次,凌朝正与幕僚议事,她无意间走近,见他杯中茶凉,竟顺手就端了起来,想去替他换一杯热的。直到指尖碰到微凉的杯壁,她才愕然停住,为自己这自然而然的举动心惊。凌朝抬眸看她,目光深邃,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她仓皇放下茶杯,转身欲走,却听他在身后淡然吩咐:“王妃不喜冷茶,换一盏碧潭飘雪来。”

他连她喜欢喝什么茶都记得?不,是现在的她,喜欢喝碧潭飘雪?

最让她心绪复杂的,是那两个孩子。

昭昭性子沉静,像个小大人,但看向她时,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暮暮则娇憨活泼,是个小粘人精。

一日午后,楚夕坐在窗下看书,实则是发呆,暮暮趴在她膝头玩九连环,玩着玩着,忽然抬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你快点想起来呀。爹爹说,你以前会抱着暮暮,教暮暮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呢。”

楚夕一怔。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年少时,确实极爱这些缠绵悱恻的诗词。

暮暮又掰着手指头,继续爆料:“娘亲还说,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比……比暮暮最喜欢的糖葫芦还要好看!”

“……”楚夕脸颊微热,这话……当真是她会说的?她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自己对着凌朝那张冷脸,说出如此“谄媚”话语的场景,顿时一阵恶寒。

这时,练完字的昭昭走过来,小脸一本正经地纠正妹妹:“暮暮记错了。娘亲原话是,‘你们爹爹那张脸,也就比昆仑山巅的雪莲花好看那么一点点。’”他模仿着大人的语气,惟妙惟肖。

楚夕:“……”

昆仑山巅的雪莲花?这倒是她惯有的、带着点小骄傲的口吻。可这话里的亲昵与调侃,却同样让她感到陌生。

孩子们天真烂漫的“证词”,像一颗颗小石子,在她心湖中投下圈圈涟漪。

这日,她昔日的闺中好友,已嫁作人妇的苏灵儿递帖子来访。

灵儿见到她,先是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眼圈微红:“可算是醒了,真是吓死我们了!”寒暄过后,灵儿便忍不住开始絮叨,言语间满是羡慕:“你呀,真是掉进福窝里了!凌王爷那样的性子,竟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你可还记得,当年宫宴,陛下不过随口提了句要将永嘉郡主指给他,你当场就摔了酒杯,站起来就说‘臣女心仪摄政王久矣,非他不嫁!’我的天爷,当时满殿的人都惊呆了!”

楚夕手中的茶盏差点滑落,失声惊呼:“我……我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灵儿拍着手,“你当时那模样,又骄又悍,眼睛亮得像要喷火。我们都以为凌王爷要动怒,谁知他竟看着你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弯了那么一下,可我们都看见了!后来陛下还真就给你们赐了婚。”

“……”楚夕彻底说不出话来。当众示爱?非他不嫁?这真是她楚夕能做出来的事?为何她一丝印象也无?记忆里,只有与凌朝在各类场合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画面。

灵儿走后,楚夕独自在庭院中徘徊,心乱如麻。

身体的记忆,物品的痕迹,孩子的言语,好友的佐证……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她无法否认的事实——在这丢失的五年里,她与凌朝,并非她想象中的怨偶,而是一对真真切切、爱意缱绻的夫妻。

那个“爱凌朝的楚夕”无处不在,渗透在这个府的每一个角落,存在于她身体的每一个本能反应里。

可她,为什么偏偏忘了?

那份让他人艳羡、让凌朝珍视、让孩子们依赖的深情,那份属于“楚夕”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它真实地存在过,炽热地燃烧过,为何独独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片空白与惶然?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隐隐的抽痛。

她开始动摇。

或许,她不该一味地排斥与逃避。

或许,她该试着,去触碰一下那片被遗忘的,属于“王妃楚夕”的世界。

3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楚夕不再像初来时那般,如惊弓之鸟般将自己完全封闭。她开始用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凌朝,观察着这个“家”,也观察着内心深处那些难以言喻的悸动。

转变发生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

她心血来潮,想去找一本地方志翻阅,听闻在凌朝外书房的多宝阁上藏有几卷孤本。外书房是他处理机密政务之所,平日少有人至。她犹豫片刻,还是撑着伞走了过去。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里面却空无一人。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她走向那高大的多宝阁,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她低呼一声,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入一个带着湿气与冷檀香的怀抱。

楚夕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凌朝低垂的眼眸。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发梢和肩头还沾着细密的雨珠,气息微促。

“没事吧?”他的声音响在头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没事。”楚夕慌忙站直身体,脱离他的怀抱,脸颊有些发烫,“你怎么在这里?”

“回来取份公文。”凌朝的目光落在她刚才绊倒的地方,是一卷滚落在地的画卷轴头。他弯腰拾起,放回原处,语气平淡,“想找什么书?”

“随便看看。”楚夕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凌朝没再追问,走到书案后取出公文。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沥。楚夕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正想告辞,却听凌朝忽然开口:

“明日若放晴,带你去西郊马场走走?”

楚夕一愣。西郊马场?那是她年少时最爱去的地方,纵马驰骋,无拘无束。他……还记得?

见她迟疑,凌朝补充道:“你以前常说,心情烦闷时,去跑跑马便好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或许,会有帮助。”

他没有说“恢复记忆”,而是说“心情烦闷”。这份体贴的、不强求的姿态,让楚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下。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翌日,果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西郊马场草色如茵,天空湛蓝。凌朝没有带任何随从,只与她二人两骑。他为她选的,正是她及笄礼时父亲送的那匹名为“追月”的枣红马,它似乎还认得旧主,亲昵地蹭着她的手心。

翻身上马,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楚夕一夹马腹,逐月如一道红色闪电般冲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憋闷与困惑全都甩在身后。

凌朝骑着他的黑色骏马“墨骓”,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护她周全,又不打扰她尽兴的距离。

跑了几圈,楚夕勒住马缰,微微喘息,额角渗出汗珠。一直沉默跟随的凌朝驱马靠近,极其自然地抽出袖中的素白帕子,递到她面前。

楚夕看着那方帕子,没有立刻去接。她记得,她及笄后不久,也曾与凌朝在这马场狭路相逢。那时她刚赛马回来,满头大汗,他骑着马经过,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留下一句“镇国公府的嫡女,举止还是端庄些好”,便绝尘而去。

气得她当时差点把马鞭扔到他背上。

而如今,同样是满头大汗,他却会默默递上帕子。

“怎么?”见她不动,凌朝挑眉,那神情竟有几分她记忆中熟悉的欠揍模样,但眼底却并无当年的冷嘲,只有一丝浅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笑意,“要本王替你擦?”

楚夕脸一热,一把夺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帕子上带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檀香,萦绕在鼻尖,让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别开脸,看向远处的青山,小声嘟囔:“……假惺惺。”

声音很小,但凌朝显然听到了。他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醇厚,带着胸腔的震动,竟有几分悦耳。

楚夕心头那点莫名的恼意,被他这一笑,笑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酥酥麻麻的感觉。

从马场回来,已是傍晚。凌朝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南的夜市。

这是楚夕年少时最爱偷偷溜来玩耍的地方,充满了烟火气与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她没想到,凌朝这样的人,竟会愿意踏足此处。

夜市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凌朝依旧是一身低调的常服,但通身的贵气与冷峻,还是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却浑不在意,只不动声色地护在楚夕身侧,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

楚夕像只被放归山林的小鸟,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纯粹的好奇与快乐。她在一個卖糖人的摊子前停下脚步,看着老师傅灵巧地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想要哪个?”凌朝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楚夕指着那个最大的、造型最复杂的糖凤凰:“这个!”

凌朝付了钱,将晶莹剔透的糖凤凰递到她手里。楚夕接过,开心地舔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抬起头,正对上凌朝凝视她的目光。夜市璀璨的灯火落在他深邃的眼底,像是碎了的星河,而那星河中央,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她看着他眼中那个拿着糖人、笑得有些傻气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

她竟然……为这个“死对头”,感到了一丝心动。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乱,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对付手里的糖凤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凌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色渐深,却没有点破。

回府后,楚夕的心依旧无法平静。白日里纵马的畅快,夜市中他凝视的目光,还有那份清晰的心动感,都在她心头盘旋。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过去,关于他们如何从仇敌变成爱人的,确凿的答案。

她想起了那个被凌朝谨慎收好的紫檀木匣。直觉告诉她,那里面藏着关键。

她凭着一种莫名的、身体记忆般的熟悉感,在寝殿内室一个隐蔽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心跳如擂鼓,她拿着钥匙,再次走向凌朝的外书房。

夜深人静,书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她轻易找到了那个匣子,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零散的信笺、一支陈旧褪色的蝴蝶簪子,是她及笄前最爱戴的那支,以及一本……她无比熟悉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洒金册子。

那是她用来记录凌朝“罪状”的小本子!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册子,缓缓翻开。

依旧是那嚣张又熟悉的笔迹,记录着少女时期对凌朝的所有不满:

「弘光元年,三月初五。凌朝这冷面阎王,今日又在朝堂上给我父亲使绊子!可恶!」

而在这一行字的旁边,是另一种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陌生笔迹,写着:

「非是使绊,乃保全之策。岳父事后亦明我意。」

「弘光元年,七月初十。凌朝击飞我的彩球!此仇不报非君子!」

旁批:「你当时笑得比赢了球还开心。另,你是女子,非‘君子’。」

「弘光二年,重阳。凌朝这厮又参我父亲!此獠当真与我楚家势不两立!」

旁批:「傻夕夕,不如此,如何能让你父亲从那次贪墨案中彻底脱身?岳父大人后来还请我喝了酒。」

一页页翻下去,她那些基于误解的“罪状”,在旁边那或无奈、或调侃、或带着纵容宠溺的批注下,显得如此幼稚而又……甜蜜。

那些批注的墨色深浅不一,显然并非同一时间所写,像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次次翻阅,一次次添加上去的。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册子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字迹,与她前面张牙舞爪的控诉截然不同,带着一丝犹豫、迷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凌朝王八蛋……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日期,正是她记忆终点的不久之后。

而在这行字的下面,是凌朝的笔迹。那墨迹浓重无比,仿佛倾注了所有的情感,只有四个字:

「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

楚夕喃喃地念出这四个字,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陈旧的纸页上,晕开了淡淡的墨痕。

原来……是真的。

原来那些针锋相对的背后,藏着他不动声色的维护与深情。

原来她懵懂的心动,早已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接住,并视若瑰宝。

原来他们之间,不是她想象中的一方强求,而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光里,早已双向奔赴。

她捧着这本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册子,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哭。为那个被误解的凌朝,为那个笨拙地发现自己心意的自己,也为这阴差阳错被遗忘的、沉甸甸的五年深情。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凌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手中那本摊开的册子,和她泪流满面的脸。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眸中翻涌着复杂的心疼与了然。

楚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哽咽着,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凌朝……我现在……还是很爱你吗?”

凌朝走上前,没有直接回答。他俯身,将她连同那本册子一起,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让她安心的气息。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贴在她的耳畔,声音沙哑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不是‘还是’。”

“你是‘一直’都会重新爱上我。”

“楚夕,爱我已经成了你的本能。”

他又飘了。真是骄傲的凌朝。

凌朝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楚夕已然开始熟悉的冷檀香气。她没有挣脱,只是将泪湿的脸颊埋在他胸前昂贵的云锦衣料里,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本承载了他们五年光阴的“罪状”册子。

他没有追问她为何哭泣,也没有急切地索要回应,只是这样抱着她,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与安慰。

过了许久,楚夕才从他怀中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执拗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确定的脆弱:“凌朝……你觉得我现在……还是很爱你吗?”

凌朝低头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盛满了整个温柔的夜空。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楚夕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带你去看样东西。”他声音低沉,抱着她,步履稳健地走出书房,穿过回廊,走向寝殿。

他没有将她放下,而是径直走到寝殿内室那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清晰地映出两人的身影——他玄衣墨发,身姿挺拔,而她蜷缩在他怀中,云鬓微乱,眼眶通红,像只受尽委屈的幼兽,依赖地攀附着他。

“你看,”凌朝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看清楚了吗?”

楚夕茫然地看着镜中的景象。

“你的身体,比你的记忆更诚实。”他缓缓道,目光锁着镜中的她,“它会在我靠近时不自觉的放松,会在睡梦中寻找我的温度,会在我递上帕子时自然而然地接过……夕夕,这些,都不是我能强加给你的。”

他的话语如同石子,投入她本就涟漪阵阵的心湖。

“你说你忘了爱我。”他的手臂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镜中两人的身影几乎融为一体,“可落水昏迷时,你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喊的是我的名字。”

楚夕猛地一震,抬眼看向镜中他深邃的眼眸。

“太医说你情况凶险时,是我握着你的手,在你耳边说‘夕夕,别怕,我和孩子都在等你’,你才渐渐平稳了呼吸。”

“昭昭练剑划伤了手,你看到时,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就去找药箱,手法熟练地为他包扎,那心疼的眼神,做不得假。”

“就连刚才,”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你问我的是‘现在还是很爱你吗’,而不是‘我为什么会爱你’或者‘我有没有爱过你’。”

凌朝轻轻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的目光如炽热的星辰,牢牢锁住她闪烁着泪光与迷茫的双眼。

“楚夕,你忘掉的,是相爱的记忆。但你忘不掉爱我的本能。”他的指腹轻柔地擦过她眼角的湿润,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不是‘还是’很爱我,你是‘一直’都会重新爱上我。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忘记多少次,你最终,还是会走向我。”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封锁着情感的门。

“我们有的是时间,重头来过。”他重复着她醒来时他对她的承诺,而这一次,这句话不再是无奈的安慰,而是带着无比的确信与期待。

楚夕望着他,望着这个她曾视为死对头,却又在点滴细节中感受到无尽深情的男人。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矛盾的画面与感觉,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身体的记忆,心底的悸动,孩子们的依赖,好友的佐证,还有这本写满过往的册子……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名为“爱”的轨迹。

是啊,如果不是爱已成本能,她怎么会在他身边感到安心?怎么会为孩子们的喜怒而牵动心肠?怎么会因为发现过去的深情而心痛如绞?

她看着他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那里面不再只有困惑和排斥,而是渐渐漾开了一种了然的、柔软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她做了一件醒来后一直想做,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的事——

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又无比虔诚的吻。生涩,却坚定。

在双唇相触的刹那,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那些被尘封的、五彩斑斓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意识——

宫宴上,她摔杯而起,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大声宣告“臣女心仪摄政王久矣,非他不嫁!”时,他错愕转头,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恼怒,而是难以置信的璀璨亮光……

大婚之夜,他小心翼翼地挑开她的盖头,素来冷峻的面上竟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对她说:“楚夕,余生请多指教。”而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好像……红着脸,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将手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

她怀胎十月,辛苦难忍时,他彻夜不眠地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笨拙地给她讲朝堂上的趣事,只为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生下昭昭和暮暮时,他冲进产房,第一眼看的不是孩子,而是虚弱的她,眼眶泛红地吻着她的额头,声音哽咽:“夕夕,辛苦了,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

无数个夜晚相拥而眠的温暖,无数次意见相左后别扭的和好,他教她骑马射箭时的耐心,她为他洗手作羹汤时的笨拙……那些争吵、甜蜜、陪伴、成长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原来,他们真的拥有过如此厚重而真实的五年。

原来,她真的如此深刻地爱着他。

楚夕的泪水流得更凶,但这个吻却没有停止,反而因为这个迟来的“重逢”而变得更加深入、缠绵。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生涩却又热情地回应着他,仿佛要将这遗失的时光,尽数弥补回来。

凌朝感受到了她的变化,感受到了她回应里的熟悉情感。他先是一僵,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更紧地拥住她,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与无尽的思念。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楚夕将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泪眼婆娑,却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明媚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彩虹。

“凌朝……”她声音哽咽,却充满了释然与清晰的爱意,“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凌朝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颊,眼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与激动。

“但是,”楚夕看着他,认真地说,“就算没有那五年的记忆也没关系。”

凌朝眸光微动。

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因为我现在,比昨天,更爱你了。”

是的,记忆或许会暂时蒙尘,但爱的本能,早已深入骨髓。无论是十八岁那个张扬明媚的楚夕,还是二十三岁这个成熟温柔的楚夕,无论是带着记忆,还是忘却前尘,她都会一次又一次地,被同一个灵魂吸引,爱上同一个名叫凌朝的男人。

凌朝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低头,在她带着泪痕却笑容灿烂的唇上,再次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满足与亘古不变的深情,“我一直都知道。”

窗外的晨曦悄然透入,驱散了最后的夜色,温柔地笼罩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昭昭和暮暮不知何时醒了,偷偷趴在门边,探进两个小脑袋。

暮暮捂着小嘴偷笑,小声对哥哥说:“哥哥你看,爹爹和娘亲又在一起啦!”

昭昭小大人似的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总结:“嗯,娘亲终于不‘笨’了。”

阳光洒满庭院,温暖而明亮。

对于楚夕和凌朝而言,遗忘或许是一场意外的风波,但爱是永恒的归途。他们的故事,从未结束,只是在每一个崭新的“朝夕”中,不断续写着更深、更浓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