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在线网·散文】你听说过“挤牛组”的故事吗?
发布时间:2025-09-29 20:39 浏览量:12
米海莲 制
记苏吉滩公社挤牛组的故事
在2023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杨志军先生以他的获奖作品《雪山大地》发表了情感深邃,视野宏大的获奖感言。
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的历史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一个人的精神是时代精神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情怀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这段能够振奋人心的获奖感言令我印象深刻,也让许多人引发共鸣。
当我们站在时代的前沿,再回眸过去,凝望历史时,那些曾经辉煌又沸腾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留给我们的只有厚重的历史及载入的史册。
今天,当我们再去回顾某段尘封已久的历史时,只能借助一些遗留下来的物件或记载,要么翻阅史书,要么顺着某个人的历史足迹去追寻昨天的步伐,要么凭借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老前辈们依稀保存的记忆,聆听他们的娓娓道来,感受他们再次重温那段历史岁月时的澎湃心声。
相信,其中任何一种选择都会使我们对历史产生新的认知高度,还会从中找到想要的答案。为此,我要以一个人的一段历史,重新回望一个民族的历史,回首那段早已隐入尘烟的时代故事。
一
时间追溯到牛奶分离器还未问世之前的牧区,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用最原始、最传统的方法提炼出牛奶之精华——酥油。这便是所谓的打酥油。
对于这段历史,其实我并没有话语权,毕竟那个时代我还没有出生。幸好现今还能借助老母亲的记忆,将这段远去的时光简略跃入纸上,也算是替母亲完成了一桩心愿。
每次母亲讲述起那段历史,都会说:“假如我会写、能写,就把那些事儿统统写出来,估计能写成厚厚的一本书,可惜我不会写……”母亲的言语间流露出更多的无奈。为此,作为子女的我便答应母亲,要替她记录下来。于是,就有了这篇母亲的回忆录。
听我母亲讲述,早在六七十年代,我们苏吉滩公社,实行大集体活动。以公社为单位,将牧人与牲畜分成几个组,比如:挤牛组、放羊组,散牛组……等等,社员们每天早出晚归挣得工分,养家糊口。
有几年,我的母亲被连续分配到挤牛组。
挤牛组是将产了小牛犊的母牛全部集中起来,专人负责挤牛奶等后续的一系列工作。
参加挤牛组是以生产队里的妇女们自愿报名或队长安排的方式组成的,一般由3-4户人家为一组,共有七八个妇女组成,每一个挤奶员至少会分配到15头以上的奶牛,每天要完成挤奶工作。如果奶牛多,她们每天早晚能挤出几百斤的牛奶。
每年从端午节开始一直到中秋节后的这一百多天时间里,挤奶组的阿姨们每天晨昏,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得出去挤牛奶。
听母亲讲,那时候没有雨衣,也没有雨靴,连多余的塑料布都没有,加上高原上多变的气候,挤奶员们经常会冒着倾盆大雨或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去泥泞不堪的牛圈挤奶,双脚深深陷入混有牛粪的泥潭中,雨水打湿并渗透单薄的衣衫,头上的毛巾好像刚从河水中打捞上来,还没来得及拧干水分一样,厚重又湿冷的贴到额头上,雨水顺着脸颊淌成一支支流动的溪水,顾不上回帐篷躲雨,最多将身体再蜷缩一下,像一只只落汤鸡小心地蜷缩在奶牛的身旁,贴近奶牛的身体,吸收其身上的一点点温度,仅靠这片刻的余温继续挤牛奶,尽管这样,手中的活儿一刻都不敢松懈。
无数次雨就这样一直在下,夜的黑幕渐渐吞噬了一个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只要不出声,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奶牛,哪个才是挤奶员。写到这,我也与许多人一样想不明白,下雨了为何还要这么执着的去挤奶呢?可不可以不挤啊?
母亲的回答很果断,她说:那是不行的,一方面生产队里是有任务的,每个组每年都有任务,挤牛组的任务是:一个两岁半以上的大牦牛每年必须要上交15斤酥油,两岁半以下的小牦牛每年要上交4.5斤的酥油,曲拉折半。完成任务的组员每年还可以得到小小的奖励,比如奖一个茶缸、毛巾、奖状等等,这是相当荣耀的一件事情。
完不成任务者就会从工分中扣除。再一方面,如果当晚不挤牛奶,让小牛犊猛然间一次性吸吮太多的牛奶,一定会生病拉稀的。而且,这样的天气又不是一天两天,遇上雨季几乎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太阳,挤奶员们只能风雨无阻,奔波在每一个晨昏的牧圈里。
挤完牛奶的阿姨们回到帐篷,夜已深了,帐篷内黑灯瞎火,多半时候等待她们的只有冰冷的锅灶,嗷嗷待哺的孩子,甚至还有喝得烂醉的丈夫……她们强忍着心酸与委屈,为一大家人的辘辘饥肠凑合着做点算不上晚餐的饭食,一家人未免能吃上个饱肚子,贫穷的生活甚至有时候揭不开锅盖。
那时候没有多余换洗的衣服,很多人一年四季,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身着仅有的那一身衣服,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积攒下的污垢,早已看不清衣服的颜色。
被雨水淋湿的母亲还有挤奶组的阿姨们,晚上只能穿着潮湿的衣物,和衣而睡,早晨还得早起,仍然要穿那套冰冷又潮湿的衣服去挤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这样烙下了永久性的病根。风湿性关节炎、腰腿疼痛这些慢性疾病从那时候开始侵入了她们的身体,一直严重影响着后来的生活,腿脚不灵便的问题成为她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困惑。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落后年代,高原上的女人们更是吃尽了生活与家庭的双重苦难,她们用单薄的身躯扛起生活的重任,放牧、挤奶、打酥油、拉扯孩子……家里家外她们过着陀螺一样的生活。
高原上的女人如同歌词中所唱的一样:
在高原 女人不哭,因为这里的每一座大山,都是她们的脊梁
在高原 女人善良 因为这里的每一片草原,都在她们的心上
高原的女人就像 高原上的鲜花
不需要呵护 却常年灿烂美丽
她们的歌喉里 容纳了百川的清澈
她们的眼睛中 包藏了日月的精髓
她们是男人们的骄傲和依赖
她们是高原的灵魂
……
二
挤牛组里的工作不止是每天挤牛奶,还要打酥油、晒奶渣、拾牛粪、晒牛粪等等活儿。
每天早晨三点钟挤奶员们就开始起床,简单洗漱完成,摸黑走出帐篷,走向了牛圈。去挤牛奶起的太早了不行,起的晚了更不行。因为早起去挤牛奶会有积极分子诬陷她们有偷牛奶的嫌疑或动机,要是起晚了,那就更麻烦了,万一把奶牛放的比别的组太迟了,其他组的会嘲笑,会戳脊梁骨,一群“懒婆娘”的骂名会坐实,在众人面前更是羞愧难当,所以各组之间经常会比学赶帮,争先恐后。
每天她们挤完牛奶,把挤好的牛奶全部送到组长家,而后组长将所有的活儿进行内部分工,轮流着完成当日所有的活儿。有些人打酥油、有些人滚曲拉、有些人放奶牛、有些人放小牛犊。
那时候没有冰柜,更没有牛奶分离器,打酥油只能靠人力,而且也没有太多的盆啊、桶啊等盛放牛奶的工具,当天的牛奶必须当天处理,要不然就容易发酸,甚至在暑期更容易变质腐烂,为此,挤奶组的队员们需要每天打酥油。
打酥油的妇女先要把前一夜的牛奶和当天的牛奶烧开,然后晾出厚厚的一层奶油,再收集牛奶表面金黄色的那层奶油放入一个较大且有盖子的木桶中,用形似“木锤”一样的东西,在木桶中砸下去又提起来,提起来又砸下去,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打着打着,牛奶中打出颗粒状的奶粒,再继续不停的打下去,就打出了酥油。
母亲说,这样的操作耗时又费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得连续打三千次以上才能打成酥油,女人们就更费力了。完成一次打酥油,几乎用尽一整天的时间,打酥油的人总是汗流浃背,精疲力尽,而且酥油还要用纯冰凉的水清洗,那时候没有橡胶手套,经常在冰冷的水中操作洗酥油,难免引起手指关节的变形疼痛……
打完酥油又开始制作奶渣。做奶渣当地人叫“滚曲拉”。滚曲拉是把提取酥油后的牛奶与酸奶混匀,放到炉火上,不断搅动,直到烧开翻滚,渗出淡黄色且清亮的酸性液体时,再把沉淀下来的奶渣过滤出来凉至不烫手,捏干水分,就可以晾晒了,晴天的时候也可以直接暴晒在烈日底下。
她们每次把制作好的酥油全部放到组长家,装进专门装酥油的柜子里。等酥油积攒的足够多时,又装入经过提前清洗、晾干处理好的羊胃袋中,当地人叫“羊肚子”中。而曲拉晒干之后装进用牛毛线缝制的条形口袋中,扎紧袋口,然后统一上交到生产队。到了年终,生产队的又根据社员们的工分分配给每家每户,剩余的部分进行出售,那时候酥油一斤2元钱,曲拉一斤才8毛钱。
挤牛组的阿姨们相互配合,齐心协力,尽量将每天的活儿赶在太阳偏西之前完成,还没等休息一番,黄昏挤牛奶的时间又快要到了,就这样每天从早忙到晚马不停蹄的工作,一天下来最多也能挣到十分的工分,但大家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将这项工作当成了一种乐趣,每天乐在其中。 或许,这就是那个年代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吧?
三
母亲回忆着挤牛组里的那段时光,回想起与她一起在挤奶组里挤过牛奶的阿姨们,情绪时而兴奋,时而低落,她略带有几份惋惜的口吻念叨着:“她们有些已经离开人世好几年了,有些我们前两年还见过一面……时代把我们淘汰了”。我接过话茬说:虽然你们都从一线退下了,但时代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家乡的发展变化也有你们的功劳,如今,你们该好好歇一歇,好好安度晚年的时光了。
她说,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过得有些苦,生活有些清贫,大家都不富裕,但那时候的人们个个精神饱满,心情愉悦,社员们无论干什么活儿,好像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反而所有人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大家在一起干活,一起说说笑笑,一起拉拉家常,邻里之间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如果用现代人的一句话说:那个时代的人们累着并快乐着!
一群人的精神面貌象征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一群人的做事风格象征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凝聚力。
我想这是一群人、一个集体、一个民族用行动诠释着团结就是力量的理想信念。
我倾听着母亲的讲述,脑海中一遍遍勾勒出那个时代的场景,每天凌晨三点四点钟或傍晚日落西山时分,总有一些身影晃动在高原上,她们犹如天边最亮的启明星,照亮了高原的夜空,她们用挺拔的身躯撑起了生产队的半边天,用瘦弱的臂膀挑起了挤牛组的脊梁。她们用行动谱写出一曲曲赞歌,用青春挥洒的每一滴汗水与泪水交织成了最动听的时代旋律、天籁之音。
四
朋友,当我们走在大街上或马路边上,如果看到那些走路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或腿脚变形的老人时,请不要取笑她们的走姿,不要鄙视她们变形的身材,更不要小瞧她们,她们是近些年才从草原搬迁至城里来居住的高龄老人。
或许,她们也曾是草原上年轻貌美、健步如飞的佼佼者;是马背上的骑手;是奶牛组里的挤奶标兵,她们曾是草原上的格桑花;是守护雪山大地的雄鹰;是草原上的英雄好姐妹;是为国家做出贡献的老前辈,请善待她们吧!
不是她们生来就这样,是岁月催老了她们的容颜,磨砺出坚硬的老茧,损坏了她们的筋骨,是岁月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是时代的见证,是历史的印记。
虽然,如今的她们身上已看不到年轻时候的风采,她们的腿脚也多少出现了畸形,但她们肢残智不残,她们的意志永远是顽强不屈的,纯朴善良是一直刻在骨子里的秉性,忠诚、坦然、豁达、为人耿直才是老一辈人身上所体现出的最原始的本色。
是啊,她们的历史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她们的精神是时代精神的一部分,她们的情怀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
如今,在党的惠民政策的引领下,老百姓的生活变了,牧人们的生活也富足安康了,这些老人们也在儿女们的孝敬下,逐步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高原,从草原接回到县城,再买一套住房,将她们安顿下来,让她们也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国家尤其重视老年人,每月给老年人发放养老金,还专门派社区工作人员帮她们整理寒舍,讲究卫生,使她们感受到了党的亲切关怀与温暖。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对于老年人越来越受到国家与社会的重视与爱戴,在她们心里对党、对国家的感恩话语说也说不完。